“标兒,你若是執政,不能總是順着百姓的意思,天下刁民何其多也。”朱元璋指着外面排隊的百姓:
“其中定然會不少刁民混入其中,想要以舊換新的。”
“那又如何?”朱标理所應當的道:“他們都是響應爹你的政策而來的,誰不說皇帝聖明,爲民着想?”
“可是。”
“甭可是了。”朱标止住了朱元璋的話頭:“寶鈔是紙做的,現在每個人要換一貫錢就花三十文銅錢,如此多的人前來置換。
朝廷不過是多出了些紙張,但是收回來的确是實打實的銅錢。
一進一出,自然朝廷賺了,倒鈔法還是相當不錯的。”
朱标對于王布犁的解決辦法極爲滿意。
大明銅十分稀缺,以至于銅錢不足,寶泉局時不時的就要被裁撤。
以老朱的性子,沒有“銅錢”産出,我還要養閑人做什麽?
咱大明絕不養閑人。
括弧:除了咱的兒子侄兒們!
要不怎麽說朱元璋自己小氣吧啦的,但他舍得給兒子侄孫們花錢浪費呢。
燕王朱棣成親撒的喜錢,都是大批的銅錢呐。
那些洪武三年封王後,就開始修建的奢華王府,到現在洪武九年都沒有建造完畢。
二兒子秦王的奢華王府,還得再過兩年才徹底修建完。
可秦王卻是喜歡搞行爲藝術,王府修建好了我就不住進去,我要把王府裏的豪華美景給移建到另外的地方去。
被好大兒怼的話都沒說出來,朱元璋也得憋在心裏。
自從朱元璋當了皇帝之後,所想就與先前大不相同。
他看到如此多的百姓前來兌換新鈔。
朱元璋腦瓜子第一個冒出來的思維:就是這幫狗日的刁民貪圖小利。
他們當中大部分都是來“惡意換鈔”的!
看到這一幕,朱元璋甚至想要叫停這個政策。
但天子一言,昨天下發今日就叫停,關閉行用庫,着實是打朱元璋自己的臉。
現在縱然心裏有氣,朱元璋也得憋着。
父子二人的思維不同,對待眼前之事的想法自然不同。
太子朱标向來仁慈,但仁慈并不代表着他軟弱可欺!
無論是對他爹,還是對底下的臣子,以及一幫兄弟們,朱标都能做到遊刃有餘。
父子二人就這麽看着,瞧着會不會發生什麽意外之事,便坐在一旁處理朝政。
對于一項新政策,又近在眼前,朱元璋依舊是不放心,親自盯着才是他的性格。
排了三個多小時的隊,王布犁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媲美這個時間的,他經曆過的也就是捅嗓子眼了吧?
裏長第一個換的,就遭到了鈔庫吏員的刁難。
“你這雖然破爛,但字迹尚且清晰,按照政策,是不允許更換的。”
裏長六神無主,轉頭看向一旁的王布犁,因爲他說過這可以換。
一貫錢呢。
王布犁接過來瞧了瞧,這就相當于紙币破損。
爲了能花出去,背後又貼紙補上的那種類型。
而且字迹也是後描的。
“下一個。”鈔庫吏員喊了一聲。
王布犁接過之後,便把那補的紙撕下,又遞給鈔庫吏員:
“現在呢?”
“伱膽敢撕毀寶鈔,故意來換?”
“誰看見我撕毀寶鈔了?”
王布犁把寶鈔放在桌子上:“誰看見了?”
“我沒看見。”裏長連忙搖頭。
排隊的王貫衆等人也皆是出聲說沒看見。
“你。”
鈔庫吏員被王布犁的操作給氣到了,他指了指王布犁:“擅自撕毀寶鈔,你就好大的膽子,等着我叫人。”
“叫啊,我到底要看看大明律哪一條寫着不準撕毀寶鈔,更何況我還沒撕。”
王布犁脾氣也上來了,他算是對于官府的低效率行徑也極爲氣憤。
大清早來排隊排了三個多小時,心情就極爲煩躁。
結果就兩個“窗口”服務。
快要到吃中午飯的時間,他們就準備關門休息了。
你媽的,真晦氣!
“你給我等着,老子今天就不給你換。”
“行,我等着。”
王布犁颔首,對着裏長吩咐叫他找一個跑得快的人,去江甯縣衙門找宋典史搖人。
說在轄區内幫忙維持行用庫秩序。
今日換鈔的人太多了。
一個不慎就會發生踩踏事故。
然後他又給裏長說了悄悄話,叫他一會差人在輪到他的時候使些手段。
然後坊中小夥就把插椅給王布犁放下。
插椅就是兩塊木闆,插在一起就成了座椅,簡單方便。
王布犁就坐在兌換桌側面,看着後面的人換。
鈔庫吏員見今日來了一個狗皮膏藥,更是冷笑一聲,爺今天就要爲難爲難你。
這麽不懂事,還敢跟我鬥?
朱标聽着檢校彙報方才王布犁在兌換寶鈔的事情。
“哼,他倒是聰慧。”朱元璋就知道這樣的刁民多。
朱标倒是不以爲意,他也差人去查了民間舊鈔怎麽個壞法子,大抵是破爛、油污、水漬、紙補。
尤其是紙補,看起來就像是假鈔。
“若是底下的人過于苛刻,怕是會讓爹的好意,被他們執行歪喽。”
朱标卻是從另外一個角度想。
鈔庫吏員都敢難爲一個縣衙小吏,若是難爲尋常百姓,豈不是及其容易。
這裏面若是發生什麽貪腐之事。
那百姓想要兌換真鈔,就不僅僅是付出許多排隊的時間,以及三十文就能搞定的。
還是有些漏洞需要補一補。
沒讓王布犁等太久,宋典史便帶着一幫衙役趕到現場。
例行公事,幫忙維持秩序。
待到宋典史來了,王布犁才起身出去道:“宋大哥,幫我查查這個吏員家住在哪裏,姓甚名誰。”
“小事,最近都不見你來上值,未曾想帶着鄉鄰們換鈔來了。”
宋典史随意的揮揮手,就有人去瞧裏面的吏員長什麽模樣。
沒讓王布犁等太久,便有人把盧位的所有信息都收集到了。
“等我辦完事了,請你喝酒。”
“用不用我去你後面站着?”宋典史急忙問一嘴。
平日裏王布犁這個小老弟可是幫了他許多忙,今天這個小忙,如何能錯過?
“殺雞焉用宰牛刀!”
王布犁擺擺手,便直接走了進去。
宋典史嘴裏叨咕了一句,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老弟就是會說話。
盧位見王布犁去而複返,哼笑一聲。
王布犁重新坐在插椅上,慢悠悠的開口:
“盧位,家住糟坊巷,父母俱亡,家裏有六口人,育有一子一女。
兩個姐姐都出嫁,一個弟弟剛成親,在國子監讀書,你弟媳有喜了。
你兩個姐夫,一家在城外二十裏周營村以種地爲生,另一家則是在的狀元境開書店爲生。”
盧位站起身來,看着王布犁道:“你什麽意思?”
他不認爲什麽人,都能在短時間内查到自己的身份。
“你信不信糟坊巷的路燈會壞?”
“你們巷子裏的糞便,也沒有人去收。”
“你們吃的井水,也會被扔糞便。”
“乞丐也會在那你家門口紮堆,道路時不時的毀壞?”
聽完王布犁的話,盧位有些坐不住了。
雖然這些事不大,但遭不住惡心人呐。
“你到底什麽意思?”盧位咬着牙道。
王布犁隻是穩穩的坐在插椅上,用自己的下巴往上揚了一下,示意桌子上堆積的一些舊鈔,沒言語。
“我是按照規定做事。”
“是嗎?”王布犁哼笑了一聲:
“我方才可是看見有人給你塞錢,你就給他換了寶鈔,我不賄賂你,你就不給我換,到底是誰在違反大明律?
你需不需我把他叫過來,跟你對對峙?”
“你!”盧位一聽這話更是氣急敗壞:“膽敢污蔑我?”
“你想好了再說。”
王布犁打了個響指,方才被安排給盧位行賄的人站在了他身後。
“而且不止他一個人爲了順利換鈔賄賂你,你袖口裏的荷包現在塞了不少銅錢吧?”
對于王布犁的暴擊,直接給盧位打出沉默了。
深呼幾口氣,他隻能認命的拿過桌子上的破爛寶鈔,開始清點,讨要工本費,然後叫他按手印确認。
他不知道眼前的年輕人是什麽身份,但是能輕易打探出他家的信息,應該不是缺錢的主,怎麽也親自來換寶鈔了?
待到換完寶鈔了之後,王布犁站起身來,看着盧位道:
“有些錢不好拿的,小心因爲這事丢了差事,那就得不償失了。”
“你到底是誰?”
“你問我就得告訴你啊,有本事自己打聽去,我們走。”
有人收好插椅抗在肩膀上,跟着王布犁一起走。
雖然出了點小插曲,但王布犁一下就把縣衙裏的人搖來壯聲勢,又解決了大家遇到的困難,裏長等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瞧瞧咱們的好鄰居,縱然是鈔庫裏的官員也不敢輕易欺負咱們。
等出來之後,宋典史瞧着這長長的隊伍,忍不住搖頭道:
“人也太多了,幸虧你提醒的及時,方才就制止了好幾撥因爲插隊差點打群架的事。”
“今天許多人都要白費功夫了,然後明天城外接到消息的百姓也會進城來換鈔,烏泱泱的就更擠人了。”
王布犁接了話茬,就在這個時候,有檢校掏出腰牌,攔住去路:
“大人想要見你,還望跟我走一遭。”
王布犁微微挑眉,宋典史先開口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還望告訴名諱!”
“不該問的不要問。”檢校硬巴巴的回了一句。
“我差人去找老父母給你鎮場子。”宋典史小聲的提了一嘴。
既然他罩不住,自然得搖人。
“宋大哥,諸位你們無需擔心,我心裏有譜。”王布犁把寶鈔交給大哥王貫衆,拍了下他的手:“等我一會,我猜是那位在。”
王貫衆立馬心領神會,那位除了太子朱标之外,還能是其他人嗎?
“好好好,我明白了。”
王貫衆收好寶鈔,對于弟弟跟着檢校去,絲毫不擔心。
盧位見王布犁去而複返,又進了行用庫後面,心裏有些發顫。
他想起王布犁臨走前的話,摸了摸袖口下沉甸甸的荷包,一時間手腳冰涼。
待到王布犁上了二樓,看見太子坐在那裏處理政事,連忙行禮。
“王典吏,你也來換鈔了?”
“家父是開藥鋪的,自是收到了不少舊鈔以及破損的寶鈔,平日裏都是街坊來看病,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都收下了。
今日裏長組織大家一起來換鈔,我與家中大哥一起來了。”
王布犁替他爹說話,朱标很滿意:
“你大哥也在國子監讀書,是茹瑺的同窗,我聽他提起過你們哥倆。”
“哦!”王布犁沒接這話茬。
“你昔日還是靠着拳腳說話,等你當上了江甯縣刑房吏員後,便開始用腦子了,如何轉變的,倒是讓我頗爲好奇?”
朱标從側面詢問,也是想要知道王布犁是何時進入仙境當中,然後才學會改變的。
“因爲會拳腳的人多了,對于破案而言,沒有太大的助力,隻能用腦子。”
王布犁的話倒是說的過去,朱标笑了兩聲:
“好好好,你這倒鈔法也不錯,看樣子還會有更多的百姓前來換新鈔,你親自來換鈔,可是有什麽發現?”
“來換鈔的人太多,給換鈔的官員太少。
我起了個大早,跟着左右鄉鄰前來辦事,待到辦完也花了三個時辰左右的時間,這還是離得近。
離得遠些的城中居民,怕是到了晚上也換不完,更不用說接下來還有那麽多城外的百姓前來換鈔。
若是處理不當,很容易把一件善政變成惡症,爲了以防萬一,我才請江甯縣宋典史帶人前來維持秩序,免得發生更大的騷亂。”
對于這些事情,王布犁并沒有隐瞞,本想着要靠搖人來解決自己的事情,誰承想被太子看了個全貌。
“此事你做的很對。”
朱标輕微颔首,對于王布犁的開誠布公很是滿意,而且也并沒有對那個鈔庫吏員打擊報複,告他黑狀。
“此事倒是我小瞧了百姓對于新鈔的渴望。”
朱标頗爲認同的點頭:“看樣子準備的寶鈔還是不夠啊!”
“你久在基層,可是有什麽法子?”
“我相信前來換鈔的人,多數不會自己來,而是以村落、坊間爲單位來換鈔。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可差遣戶部的人搞一份順序圖,涵蓋整個應天府。
以免發生大規模聚集排隊,又耽誤農活之事發生,而且周遭也沒有廁所可用,有人會随地大小便,那用不了多久,此地就會無處下腳。
官府有效引導,百姓才會越發滿意,此政策便會成爲真正的善政。”
王布犁誇誇其談一陣,聽得朱标大爲贊歎。
甚至連偷着聽的朱元璋,都覺得這小子腦瓜子是聰明,想的法子也夠全面。
“但你還忘說了一件事。”
朱标拿着折扇站起身來,笑了笑:“王布犁,你是不是在裝傻?”
“小人不敢,還望太子明示。”
王布犁連忙躬身不去看朱标的眼睛。
“天子制定政策,到了下面官員真正能貫徹執行的有多少?”
朱标環繞着王布犁走了一圈,站在他身前:
“這還是城中百姓,若是城外來的百姓,他們有幾個人像你這樣,可以短時間内調查清楚一個鈔庫吏員的信息。
他們若是被些許小吏爲難了,心中那些委屈又能跟誰說?”
“還是太子考慮的全面。”
王布犁趕緊承認外加吹捧一句。
至于自己動用一丁點關系查個人,大明律上也沒有規定說不允許啊。
“你倒是光棍。”
朱标扇着折扇,想了想:“有關這方面,你有什麽想法?”
“要不我們推出好評服務?”
“什麽意思?”
“每個來排隊的百姓都能領到一張提前發放的号碼,然後在兌換完寶鈔後。
他把這個号碼放在面前的兩個筐裏,一個筐代表他對這次兌換寶鈔的吏員行爲表示滿意,另一個筐則是代表不滿意。
多開設幾個兌換窗口,有人給統計誰得到的滿意數量多,就給與他們獎勵,也可以有效避免他們會私底下接受賄賂,從而使得民心失望。
當爲一舉三得!”
朱标很震驚。
因爲他就是随口一問,未曾想王布犁直接就脫口而出,幾乎用不着什麽思考。
如此表現,着實是把他給搞不會了。
要不然藍玉怎麽會十分欣賞王布犁,想要把他讨到麾下去作戰。
但是朱标相信王布犁不會去轉爲軍戶的。
因爲在他爹朱元璋制定的規劃當中,農戶就種地,商人就經商,無論誰都不能越界。
軍戶、民戶、匠戶的劃分都是在投胎的那一刻決定的。
你爹是幹嘛滴,你将來也是幹嘛滴。
你爹是牛馬,你子子孫孫都是牛馬。
你爹是勳貴,你子子孫孫都是勳貴。
那自然而言我老朱家,子子孫孫都是皇帝。
朱元璋的想法是我辛苦點沒關系,我把所有制度都制定好了。
縱然後世子孫出現幾個不争氣的,但是照着我定的規矩做,你們就等着享福去吧。
但天底下不會存在什麽完美的東西,也不會存在什麽完美的制度,任何體系都是有缺陷,有漏洞的。
老朱就是認爲他自己都能前無古人的從一個乞丐成爲天下人的皇帝,那我制定的制度自然是可以沿用到千年萬年的。
“一舉三得?”
朱元璋對于王布犁随口說出來的辦法,依舊是很驚詫。
按照李景隆的說法,此子怕真是有當丞相的潛質啊,但咱已經謀劃好了要廢相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