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高山他就是鄉間工匠,哪見過這種場面。
大殿内的人,在他看來全都兇神惡煞的,瑟瑟發抖根本就不敢開口說話。
他這輩子都沒想着能來皇帝住的地方走一遭。
這地方跟鄉間說的一個樣。
真叫個大。
人也多!
丘高山已經沒有腦子了,全都被害怕的情緒控制住了腦子,整個人都在胡思亂想。
王布犁倒是也不着急,因爲朱标派人去找人來錄供詞了。
正在思索寶鈔的問題該如何解決的丞相胡惟庸,被太子吩咐說要去文華殿幫忙錄口供。
進去了全程不要說話,帶着耳朵去,坐在太子另一側安心錄供詞即可。
胡惟庸其實是打了個小盹,被喚醒後,懵逼當中聽了這話極爲詫異。
怎麽他就到了錄口供這份上?
而且這該是咱一個堂堂宰相該幹的事情嗎?
可太子的地位,滿朝大臣哪一個不清楚!
皇太子如此吩咐,必然是有他的道理。
胡惟庸心中也在疑惑。
到底是被審了?
值得如此大動幹戈。
而是還是夜審!
在此之前,他可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過啊!
見到小太監催促個不停,胡惟庸連忙掀起衣袍,連玉帶都來不及帶着,快速的跟着小宦官往太子的辦公地點而去。
大殿外,烏壓壓的跪着一片人。
全都被控制住了,嘴都被堵住了,禁止他們交流。
這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打個盹的時間,皇宮内就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上一次見到這般景象還是因爲空印案,陛下大發雷霆,也是烏壓壓抓了一群人。
胡惟庸臉上神色變換極快,這件事超出了他的掌控,打的他措手不及。
在此之前,一點消息皆無。
等丞相胡惟庸進了大殿,擡頭一瞧。
正中間坐着的竟然是一個生面孔。
關鍵這個生面孔看起來比太子的歲數還要小!
此人是誰?
他怎麽坐在太子該坐的地方!
不過胡惟庸可以肯定,此子定然不是淮西人,因爲他沒見過。
在京師内當官的淮西人,哪一個沒有來拜見過他!
即使人多,可胡惟庸再次見還是會有印象的。
因爲他秉承着把大家都拉下水的原則,把淮西人的小團體搞得多多的,自是需要多費些心思。
審案子?
太子的背後是天子。
陛下是從哪裏調來的主審官?
而且看他的樣子,連官服都沒有穿,還穿着庶民的衣服!
這不合規矩!
胡惟庸心中有太多的疑問了。
但因爲太子早就吩咐過,他也不可能當場發問,隻是被引着坐在一旁。
旁邊的小宦官早就把紙張鋪好,順便連磨都給胡惟庸磨好了。
王布犁見錄口供的官員來了,打量了一眼,确認是自己沒見過的人。
他頭戴烏紗帽,圓領衫,绯服袍。
可以判斷出來,這人最少是四品官啊!
大概是從床上突然拽過來應付的,連腰帶都沒有穿。
否則王布犁就能更好的判斷出來,這個人是幾品。
因爲大明一品官用玉,二品官用犀牛角。
三品官用镂花金,四品官用素金。
好家夥。
在皇宮内,四品官算個屁啊。
太子一聲令下,該乖乖給咱錄口供,也得好好伺候着。
就這還是朱元璋沒有廢除丞相時候的皇權威力,可以說朱元璋廢相對以後的政治體系産生了深遠影響。
因爲一到四都是绯服,不便于區分。
直到洪武二十六年,才重新規定。
爲了體現這部分人等級地位的差距,規定在公服上織大小不同的花卉圖樣以示區别。
王布犁可不覺得太子朱标會叫三品以上的官員來協助錄口供。
這也不是他們這種級别該幹的活。
“你們二人把他撐住,不要叫他躺在地上。”
兩個檢校聽到王布犁的吩咐。
便一人一隻胳膊拽着丘高山,讓他跪在大殿上。
“丘高山,你若是實話實話,興許還能依律判定。
若是你一言不發,依靠别人的供詞,那伱可就是主謀了。”
王布犁的話透露着幾分狡黠。
因爲按照大明的律法,他實話實說也得死,唯一的區别就是死的方式不一樣。
諸如剝皮萱草,被砍腦袋,被車裂之類的。
就算朱元璋不在,王布犁也清楚,按照目前這個架勢,老朱就是想要辦成鐵案的。
什麽叫鐵案?
那就是所有案犯都得死。
否則根本就用不着費勁帶到皇宮裏來審判。
京師的兩個縣衙随便指派一個,完全夠用了。
“小人全招,全都招了,還望青天大老爺老爺能夠饒小的一命。”
錫匠丘高山便開始當堂說了一遭他是如何作假的。
因爲他造假鈔被句容知縣楊饅抓住,就是因爲搞不定公文這個原材料,才被認出來是假鈔。
然後作爲知縣的楊饅,就出面搞定原(無)材(酸)料(紙)了。
大明寶鈔是世界上最大的紙币,平均長34厘米,寬20厘米。
(大概是十六開紙張大小。)
變色油墨則是由另外一個靠畫畫爲生之人搞定,也是由知縣楊饅牽頭。
他們幾個人合力,才将這個大明寶鈔僞造的跟真的一樣。
王布犁先是瞥了記錄員那裏:“可都記下了?”
胡惟庸揉揉發酸的手腕,隻是點頭。
“丘高山,我再問你一次,你爲什麽想要造假鈔?”
“因爲小人沒有錢,家裏有十口人要養活,找不到活計,就想着造些寶鈔過活。”
錫匠在明清極爲盛行,隻不過現在明初,算是他生不逢時。
尤其是造假錢也是大元傳下來的“優良傳統”,許多人也有铤而走險的心思。
“那錫闆是你自己刻的?”
“對。”
王布犁清楚朝廷正版的都是銅闆,他這個錫闆印刷出來的,看樣子手藝也不難仿制。
看眼前工匠的歲數,顯然也是在元末大舞台活下來的舊時代殘黨,在新朝用點舊時代的常識造錢,也算是一種手藝的傳承。
“你可識字?”
“認識一點。”
“供詞請他過目,若是沒有意見能寫名字就簽字按手印,不會寫就直接按手印。”
一旁的小宦官,一人拿着供詞,一個拿着印泥和毛筆走過去。
丘高山這個工匠是會寫自己名字的,便簽字畫押。
“是個人才,先帶下去吧。”
王布犁揮揮手,還是個小家庭作坊。
他傳喚搞定細節的畫家應保。
應保此時雙眼無神,如此逼真的大明寶鈔,他着實沒有料到,會這麽快就被皇帝告破,還把他們全都一網打盡。
除了有人告密之外,應保并不認爲有人能夠破獲這起案子。
果然,人心是靠不住的。
應保麻木的被強制跪在地上,至于坐在中間的那個人爲什麽不是皇帝,他也不在乎。
甚至連那個人說的話,他都聽不進去。
整個人恍恍惚惚心若死灰。
王布犁瞧着跪在地上的人犯,雙眼無神,像是認命等死的模樣,便也不好在太子面前動刑。
打廷仗那是皇帝專屬,尋常人可沒這個權力。
王布犁自是挨個叫下一個人犯,開口詢問,簽字畫押這麽一套流程走下來。
可以确定假鈔案犯罪團夥主要有四個人。
其餘都是小卡拉米。
完全是爲了擴大假鈔“生産”,組建出來的多個家庭作坊。
沒有印鈔機,靠手工制作。
想要大量出貨,人員是必須要足夠多的。
大明寶鈔提舉司的工匠就小六百人,更不用說其他造假鈔想要獲利的人了。
句容縣知縣楊饅,兩個技術員應保以及丘高山,還有一個負責花費出去,殺人害命的職業打手灰狗楊金水。
小卡拉米是非常容易審的,什麽都說什麽都招,全都往他們幾個人身上推。
完全不夠當時找上他們時候驚喜之色。
現在恨不得撇清關系,誰讓此事被皇帝給發現了呢。
“帶句容縣知縣楊饅。”
楊知縣隻是被摘了烏紗帽,連官服都沒有給他脫去。
畢竟還沒有革職,隻是被查。
楊知縣進來之後,先是瞥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人,便主動開口道:
“你便是江甯縣斷案如神的縣衙小吏王半升?”
太子穿着龍袍,根本就無需辨認。
京師許多大臣的名号他都沒有聽說過。
但是對于有斷案名頭的王布犁,卻是記憶猶新。
因爲楊饅自己本身就是在做違法的事情,害怕他被人查出來。
胡惟庸這才瞥了坐在主位上的王布犁,王半升是誰?
他怎麽沒聽說過?
江甯縣知縣是吳衛,不久前新拜的碼頭認的門,是好老鄉。
他最近縣衙裏的案子破獲的是挺快,胡惟庸還想要以爲來爲他開罪,免去鐐铐之苦。
怎麽未曾聽他說過,手底下有這麽一個斷案如神之人呐?
吳衛是把功勞都攬到自己身上了!
不過胡惟庸并不在意,王布犁既然是縣衙小吏,指定是京師本地人。
根本就不是他們淮西黨人圈子裏的,提他做什麽?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縣衙小吏的。
至于王布犁是如何被天子挑選出來的,胡惟庸也懶得知曉。
連句容縣知縣都聽過他的名頭,那傳到天子耳中實在是正常。
案犯的發問,倒是也解決了胡惟庸心中的許多疑問。
倒是朱标萬萬沒想到,王布犁的名聲竟然能傳到距離京師九十裏外的句容縣知縣的耳朵當中去。
要曉得自從出現路引制度後,許多百姓都沒機會離開家多少裏,而且這輩子的生活範圍頂多是輻射周遭三十裏。
本來坐在後面昏昏欲睡的朱元璋聽到犯人的主動提問,也重新來了精神。
因爲王布犁對于一幫小卡拉米的詢問,皆是無聊的很,可他依舊耐心詢問。
這就讓聽衆覺得十分沒意思。
朱元璋一聽是句容縣知縣發話,就曉得重頭戲來了。
“不錯。”
王布犁也感到很奇怪,他可不像是胡惟庸的人,自己的頂頭上司吳衛不可能與他交好,且有什麽書信往來。
“你見過我?”
“未曾見過,隻是聽聞。”
句容縣知縣楊饅輕微擡了擡手,手上的鐵鐐铐發出一陣聲響:
“不過我猜測,在京師内花費假鈔,一旦被人發現,最有可能斷案的人就是你王半升。
隻不過我沒想到,你會破獲的如此之快,讓我們根本就來不及反應,銷毀物證。”
這玩意光憑借口供,是沒法斷案的。
就算是屈打成招,也得輔佐物證才行。
李景隆聽到這話,卻是覺得一點都不快,簡直是度日如年。
自從接到假鈔之後,他整個人上火嘴裏長燎泡,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整個人憔悴的很。
“你聽說過我?”
王布犁眼裏露出疑色,他不覺得的自己的名頭會那麽大!
“有心打探之下,自是聽說過。”楊饅看着王布犁道:
“你是怎麽找到我頭上的,灰狗他做事一向穩重,我也不相信有人有膽子告發。”
隻要參與到制造假鈔案的人按照大明律都得死,所以楊饅不相信他牽頭制造假鈔的那群人有膽子向皇帝告發。
“灰狗殺了我認識的人,而且數次成功後,還不知道收斂,再次作案自然會露出更多的破綻。”
聽到王布犁的回答,楊饅忍不住長歎一口氣:
“我就說灰狗他說最後一次,然後就收手不幹了,我心裏就直突突,想要勸他,可終究是沒勸住。”
“制造假鈔都是你主謀的?”
王布犁開口問道:“特别是你發現本縣錫匠丘高山制造假鈔後,并沒有上報朝廷,反倒替他隐瞞,一同制造。
爾後你更是召集人手擴大生産假鈔的規模,乃是知法犯法,你的罪過比其餘人都要大。
楊饅,你可認?”
“認!”楊饅摸着胡須笑道:“哈哈,我既然做了,有什麽不能認的。”
聽到犯罪主謀如此猖狂的笑意,朱元璋的拳頭都要捏不住了。
他恨不得立即沖出去,抽出腰帶,狠狠的抽他這個知縣的臉。
他真該死啊!
身爲地方父母官确實知法犯法,罪該萬死。
太子朱标對于楊饅這個知縣,被抓住了還能笑出聲來,除了憤怒之外,更多的是不理解。
他爲什麽要如此做!
“按照慣例,說說你的犯罪動機吧。”
聽完王布犁的詢問,楊饅指了指一旁的朱标:“好啊,既然太子在這,那我正好說一說。”
他不認識朱标,但是認得出太子的衣服,至于另一旁四品官往上的記錄員,是大明丞相胡惟庸,他根本就不認識。
“我楊饅在句容縣爲任三年,兢兢業業,從來不敢拿公家一文錢,還要時不時的爲朝廷辦事,拿出自己的俸祿賞賜手底下的吏員,爲我驅使。
可我的俸祿還要養活我的家人,本就捉襟見肘,一旦遇到有人生病,那更是入不敷出。
去年年初,我母親病重,一直都在求醫問藥,我家裏本就沒有多少田産,全都典賣,該借的親朋好友也借了。
今年二月無奈之下便賣了我十歲的兒子,來籌集醫藥費。
可沒過幾日,我母親便察覺到了不對勁,怎麽聽不到孫兒的讀書聲,也不見孫兒來給他喂藥。
鬻十歲小兒之事瞞不住了,我娘便不在吃藥,讓我把兒子贖回來,可我哪還有餘錢呐?”
“我娘因爲拒絕看病吃藥而亡,我妻子也天天以淚洗面,我這個當爹的連親兒子都護不住,我爲大明兢兢業業有什麽用?”
“你告訴我,有什麽用啊!”
楊饅眼裏帶着淚水,幾乎是咆哮着喝問。
王布犁萬萬沒想到,這期間還有這份隐情。
老楊是個老實人啊,都到這份上了,他還通過賣兒子籌錢給他娘治病,而不是利用手中的權力!
朱元璋給官員的待遇很低,很多人認爲是故意虐待官員。
但是老朱制定俸祿是經過計算的,完全夠官員們生活的,但是他沒考慮的是人除了需要全家吃飽之外,還需要别的花費。
朱元璋如此精明的一個人,爲什麽會想不到這些呢?
但實際情況而言,在某些問題上,朱元璋是極爲缺乏遠見的。
他爲了不讓自己的子孫挨餓,規定凡是自己的子孫,一律不允許出去幹活,就算沒有官做,也隻能在家吃俸祿。
由于自己要過飯,而且家破人亡,他要爲後世子孫撐起一片天。
可朱元璋不知道的是,往後百年左右,他的子孫繁衍到朝廷一個省的糧食來供養都不夠了。
到了後期某些龍子龍孫從藩王那裏得不到糧食,又不能出去幹活,還得守着祖訓,隻能活活餓死。
句容縣知縣楊饅的怒吼,完全把朱标給吼懵逼了。
他萬萬沒想竟然會是這樣的緣故。
楊饅的考評,朱标特意見戶部的給他找來了,乃是中上,隻要有空缺,就會提拔他。
當然這是朱标的一廂情願,他楊饅又不是淮西黨人,從張士誠老家出來的,能夠當官就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縱然連胡惟庸也被楊饅的說辭給整懵逼了,天下竟然還有如此不知變通的官員,甯願發賣自己的兒子也不想去用手中的權力做事!
至于後面的朱元璋已經是怒火攻心了,楊饅的是在明晃晃的打他的臉!
大明朝堂堂一個七品知縣,竟然會窮困潦倒到去賣兒子籌集醫藥費。
這不是挑釁又是什麽?
如果不是礙于王布犁在前面審案子,朱元璋都站起身來了,差點沖出怒斥案犯楊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