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縣令行事确實老道,一大早就來了糧倉等候郡主前來巡查。
衆人相見,行禮寒暄過後,便進了糧倉。
進了糧倉,就是聞主簿的專業領域了。
聞主簿翻着糧倉存儲賬冊,一樣一樣點數,然後随機從中抽幾袋子糧食。然後細細地檢驗,拈一拈,嘗一嘗。
姜韶華看得饒有興味:“這些存糧品相如何?”
聞主簿笑着贊道:“都是新糧,品相也好。”
馬縣令臉上閃過一絲自得。
就聽聞主簿歎一聲:“縣衙裏有銀子,就能買得起好糧。博望葉縣比陽都是如此。宛縣西鄂縣就差了一截。郦縣更是窮得很,連存糧都不一定買得起。”
十四縣之間的差距,實在懸殊。
姜韶華不緊不慢地說道:“博望縣裏男丁大半都在鐵礦裏,南陽郡裏的鐵具,都是從博望而來。軍營裏要打制兵器铠甲,也得靠博望縣。如果博望縣沒銀子買糧,本郡主私下出銀子也得補齊。”
“至于葉縣和比陽縣,情形又自不同。”
陳長史笑着請教:“有何不同?”
馬縣令心裏突突一跳,下意識地覺得不太妙。
果然,就聽郡主道:“葉縣之富在百姓,比陽之富,卻非如此。比陽馬場裏養出的好馬,都供給了親衛軍營和南陽軍營。真正吸納财富的行當,是牙行。人口買賣是暴利,附近數十個郡縣都有人來比陽牙行買人。賺來的銀子,都是牙行的,和百姓倒沒什麽相幹。”
馬縣令心裏一緊,忙恭聲應道:“回郡主,比陽四家牙行每年都交足稅賦,縣衙裏有銀子買糧,無需去擠壓百姓。”
姜韶華哦了一聲,眉頭微挑,唇角上揚,似笑非笑。
馬縣令心裏又是重重一跳,立刻道:“臣以爲,十五稅一是普通商稅,牙行買賣外族人口,賺取暴利。稅賦交的實在少了。不如請郡主爲牙行重定稅賦。”
馬耀宗驚愕地擡頭。
姜韶華笑着瞥一眼過來:“馬舍人,你以爲馬縣令的建議如何?”
馬縣令連連沖孫子使眼色。
馬耀宗一顆心撲騰亂跳,口中迅速答道:“臣以爲,馬縣令所言極是。牙行确實應該交重稅。”
姜韶華又看向陳長史:“這件事,陳長史怎麽看?”
陳卓略一思忖道:“重定稅賦不是小事,應該慎重,以免引起牙行動蕩。比陽牙行稅賦重定,那其餘縣城的牙行是不是也該一緻?多收的稅賦,是上交王府,還是歸縣衙?”
“傳出去,會不會有人嚼舌,說郡主借此斂财?”
“若傳到朝廷,又是一樁官司。說不得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姜韶華點點頭:“陳長史思慮周全。”
陳長史思慮周全,那思慮不周全的當然就是馬縣令了。
馬縣令額上冒出汗珠,一臉愧色地拱手請罪:“臣思慮欠妥,請郡主恕罪。”
姜韶華溫聲笑道:“随口閑話,馬縣令不必這般緊張。商稅是朝廷定的,本郡主不能輕易更改。加稅一事,萬萬不可。”
“不過,若是牙行肯主動捐贈買糧,倒是無礙。”
馬縣令眼睛一亮,立刻應道:“郡主說的是,比陽縣還要建六座糧倉,牙行捐贈些糧食也是理所應當。”
姜韶華微微一笑:“馬縣令不妨召集四家牙行的掌櫃問上一問,總要他們心甘情願地出銀子。别因爲些許小事鬧得心中生怨。”
馬縣令唯唯應是。
馬耀宗咂摸出其中意味,心裏暗暗震驚。
這位年少的郡主,心計竟深不可測。輕描淡寫間,便敲打警示了馬家。
正想着,郡主忽然看了過來:“馬舍人。”
“臣在。”馬耀宗立刻凝神以對。
郡主笑着問道:“昨日去牙行,本郡主見你對牙行頗爲熟悉。你可知道,比陽縣的四家牙行經驗人口買買,有幾成是外族人,有幾成是大梁百姓?”
這又是一個觸及靈魂無法坦然回應的敏銳問題。
裝糊塗不行,說明白也不行。說不知道,是他這個馬家長孫無能,說知道,伱一個外人,爲何清楚牙行裏的經營狀況和行業機密?
更重要的是,人口買賣是個灰色行當,這裏面不可能完全清白……
馬耀宗後背冷汗涔涔,不敢和郡主明亮的眼眸對視,腦子飛快地運轉起來:“回郡主,馬場裏常年用人,臣經常去牙行買人。對牙行的情形還算熟悉,以臣來看,外族人至少占了一半。”
郡主嗯了一聲,歎道:“百姓但凡有口飯吃,誰願賣身爲奴。本郡主隻盼着南陽郡太平,百姓們都能吃飽穿暖,不至于被田賦迫得賣妻賣女。”
馬耀宗強忍住擦拭額頭的沖動,謹慎地應是。
“便是外族人,進了馬場,也得讓他們有衣裹體,填飽肚子。”姜韶華語氣加重了一些:“明日,本郡主就去馬場瞧瞧。”
“馬縣令一把年紀,就不必奔走了,讓馬舍人領路便可。”
馬縣令祖孫一同應下。
……
當晚,馬縣令又在書房諄諄教誨長孫:“郡主的厲害,你今日也該領教了。”
馬耀宗心有餘悸,忍不住用袖子抹一把額頭:“郡主話語不多,但句句意在言外。看我的時候,目光明銳犀利,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
“不瞞祖父,今日我心驚肉跳,連着幾次都要被問得失态,根本沒勇氣和郡主對視。”
“馬家這些年心貪,步子邁得大,銀子賺得太多,太紮眼了。”馬縣令長歎一聲:“郡主今日就是在警告我們,要吐出一些來反哺百姓。”
“以後這牙行買賣,也得慢慢縮減。不可太貪太黑。還有,明日郡主去馬場,你不要遮掩。郡主想看什麽,都讓郡主看個明白。”
“郡主提出什麽,你一律照辦。”
馬耀宗一一應了,猶豫片刻,低聲問道:“馬場裏養了一百護衛的事,要不要隐瞞一二?”
馬縣令呼出一口氣:“不用。馬場裏有幾百個馬奴,裏面有不少會騎射的壯漢。沒有護衛,根本壓不住。郡主不會因此怪罪我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