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面無人色地從院子裏出來,正好迎上了郡主一行人。
大半夜的,驿館裏忽然鬧了人命,還驚動了郡主!
驿丞欲哭無淚,雙膝一軟,便跪了下來,哆哆嗦嗦地說道:“驚擾了郡主安歇,臣該死!”
姜韶華皺眉,聲音冷了一冷:“這等時候,還說什麽廢話。到底怎麽回事,說個清楚。”
年近五旬的驿丞身體顫了顫,說話順暢了許多:“回郡主,之前住進驿館的是來葉縣買絲麻的富商,是魯陽縣人。這富商帶了妻女随行。今夜這夫妻兩人起了争執,富商對妻子動手,沒曾想,女兒忽然持刀,刺進他的胸膛。”
“這一刀正中後心,血流噴湧。臣趕到的時候,富商已經咽了氣……”
衆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地看向郡主。
這竟是一樁殺父案!
不知怎麽地,衆人就聯想到了南陽王府裏的盧郡馬,心情一時間有些難言的微妙。
銀朱荼白各提着一個燈籠,夜風吹拂,燈籠裏透出的光芒明暗不定。
姜韶華的臉孔半明半暗,眸光深幽難測,刹那的沉默後,很快張口吩咐:“讓開,本郡主要親自進去瞧一瞧。”
驿丞不敢攔,慌忙爬起來讓開。
郡主在郦縣剿匪的英姿,曆曆在目。區區一個殺人場景,還不至于吓到郡主。宋淵不動聲色地想着,并未阻攔。
倒是陳卓,老持沉重,立刻張口出言:“郡主千金之軀,何必讓這等事污了眼。還是回去歇着吧!這裏有臣和宋統領足矣。”
姜韶華看一眼陳長史,淡淡道:“既是遇上了,本郡主焉能不管。陳長史放心吧!本郡主不會偏頗任何人,定會秉公論斷。”
不是偏頗與否的問題。而是殺父一事太過駭人聽聞。以郡主和親爹之間微妙難言的關系,過問這樁命案,本身就已不太合宜了。
奈何郡主堅持要“親眼瞧瞧”,誰又能攔得住?
陳卓心裏暗歎一聲,不再出言,沖孫女使了個眼色。
陳瑾瑜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快步跟在郡主身後進了院子。
十數個親兵已把守内外,富商帶來的仆傭跪了一地,屋門大開。
一個中年男子趴在地上,一把匕首盡數沒入後胸,隻留了匕首柄在外。身下一攤觸目驚心的血迹。臉孔向着外側,雙目睜大,死不瞑目。
大概是死前的那一刻,還在震驚女兒竟從背後刺了這一刀。
男子屍首旁,跪着一個面色慘白的中年婦人,還有一個身量不足的少女。這少女面容稚嫩,臉龐蒼白,神色間卻未見後悔,在地上跪得筆直。
姜韶華進來後,那中年婦人立刻重重磕頭,隻幾下就磕破了額頭:“是民婦動手,誤殺了夫婿。民婦願以命抵命!這件事和英娘無關,求郡主開恩,饒過英娘。”
一邊磕頭,一邊哭着哀求,哭聲凄婉,令人恻然。
明明是女兒動手殺了親爹,這個母親還試圖爲女兒遮掩罪行,想以自己的命換女兒一命。
叫英娘的少女,用力咬了咬嘴唇,忽然高聲道:“是我殺了父親,和我娘無關。你們要殺要剮,都沖我來。”
那中年婦人身體一顫,顧不得再哭,急急道:“英娘,你别胡亂說話。你一個小姑娘家,哪裏來的氣力殺人。動手的是我!郡主明鑒,動手殺人的是我!”
最後兩句,滿是哀求。
便是鐵石心腸,見了也要軟上一軟。
姜韶華卻神色未動,淡淡道:“動手傷人的是誰,隻看匕首刺進後背的位置,就知道了。”
衆人一看,那匕首的位置果然比正常成年人所及之處低了許多。
還有,那少女胸前濺了不少鮮血,中年婦人的身上卻無血迹。
到底誰是行兇之人,一目了然。
那中年婦人目中露出絕望之色,依舊不肯放棄,繼續重重磕頭。不過幾下,額頭都快磕爛了。
那少女見親娘這般模樣,終于哭了起來:“娘,我殺了這個混賬,半點都不後悔。他當年入贅我們周家,從一個飯都吃不上的窮小子搖身一變成了富家老爺,這些年祖父祖母沒有虧待他,娘對他溫柔體貼。”
“可他是怎麽對娘的?一開始還算安分,祖父祖母幾年前病逝,他就原形畢露,強占了周家大半家業。還在外養着外宅和外室子,最可恨的是妄圖娘認下外室子,進周家族譜!憑什麽?”
“周家的家業,憑什麽要給外人?我周英難道不是周家血脈?周家祖輩積攢的家業,不傳給我周英,難道要給一個和周家無關的外室子?”
“娘不同意,他就整日對娘呵斥辱罵,時常動手毆打。我護着娘,他就連我一并打。這種人,根本不配做我親爹!”
“這匕首,我早就偷偷藏在身上了。我暗中發過誓,隻要他再敢對娘對我動手,我就要殺了這白眼狼!”
衆人:“……”
這一席話,聽得衆人神情愈發微妙。
贅婿,外室子,家業,白眼狼……周家的故事,聽着實在有些耳熟啊!
那姓周的婦人,徹底痛哭失聲:“英娘,你糊塗啊!他再不堪,也是你親爹你動手弑父,這是要砍頭的罪過啊!”
“隻要我死咬着不點頭,他就休想如願。他就是動手打我出出氣,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你怎麽能動刀殺人!”
“你剛過十歲生辰,還這般年少,大好人生還沒開始……他根本不值得你一并喪命!要動手,也該是我和他同歸于盡!”
周英伸手拍了拍哭得快昏死過去的親娘,擡頭看向郡主:“郡主,人是我周英娘殺的,我爲他償命!請郡主饒過我娘,饒過周家。”
姜韶華注視着看着年少決絕的周英娘。
衆人的目光,在郡主和周英娘之間轉了個來回。
如果郡主沒有南陽王府,沒有一衆忠心的下屬相護,是不是就會落得和周英娘一般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