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開他的手,給我狠狠地往臉上打!”
随着這陰鸷無比的命令,吳仙逸眼中閃爍的倔強光芒頃刻間暗淡下去。
李海華此刻咬牙切齒,恨意難平,一心隻欲将傷害加倍奉還。
當他發現吳仙逸誓死捍衛的臉龐正是對方的命門所在,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李海華一聲令下,護院們遵命行事,迅捷有力地拉開吳仙逸緊握的雙手,随之而來的是暴雨般密集的棍棒,兇猛地朝他那曾經光潔如玉的臉龐砸去。
刹那間,吳仙逸原本英挺的面容化爲一片模糊的斑斓畫卷,破碎不堪。
與此同時,在書房中執掌戶部權柄的李秋炎尚書,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庭院嘈雜聲擾動了心緒。
他那雙沉穩有力的大腳踏在青石闆上,發出低沉的回響,随着步伐的推進,他豁然推開堂屋厚重的門檻,身影逐漸融入夜色下的紛擾之中。
甫一露面,映入眼簾的便是猶如市井鬧劇般的一幕:兩具年輕的身軀狼狽蜷縮在人群中,正承受着棍棒無情的教訓。
李秋炎目睹此情此景,那雙濃密如劍的眉毛刹那間擰成了疙瘩,如同山嶽壓頂,一股雄渾如洪鍾的聲音陡然炸裂夜空:“全都給我住手!”
他的視線迅速鎖定在其中一名青年身上,那是他的兒子李海華。隻見李秋炎威嚴的目光凝視着他,話語擲地有聲地質詢:“海華,這是怎樣的混亂局面?究竟是何緣由?”
李海華在感受到父親犀利的目光投射而來之時,内心壓抑已久的憋屈像決堤的洪水般噴薄欲出。他顫巍巍地疾步向前,直至撲倒在李秋炎堅實的靴邊,淚水漣漪在眼眶中滾動,最終化作一聲凄厲的呼喊:“父親大人!”
李秋炎見狀,眼中閃過一絲疼惜,旋即果斷地一把将兒子拽起,那張嚴肅的面孔不容絲毫軟弱:“男兒膝下有黃金,哭哭啼啼豈是大丈夫行徑!站起來說話!”
李海華在父親的力挽之下勉力挺直腰杆,胸膛内卻似有一團烈火焚燒,每呼吸一口都伴随着痛苦的喘息。
李秋炎眉宇間凝聚着憂慮,他審視四周,憑借多年官場經驗與洞察人心的能力,已隐約揣測到這一場沖突背後的故事——兒子赴詩會的目的實則是爲了找林小風的麻煩,然而此刻的慘敗模樣,顯然并未達到預期目标,反而讓自己陷入了窘境。
待李海華的情緒稍顯平靜,李秋炎步步緊逼追問詳情:“你爲何對這兩人施以杖責?尤其是那個臃腫如球的白衣人又是誰?”
李海華憤懑地瞪向已經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吳仙逸,心底的怨毒猶如火山熔岩滾燙熾熱,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出滿腹仇恨:“就是這兩人,他們慫恿我去挑釁林小風,咎由自取受到懲罰!”
李秋炎聽罷,心中升騰起一陣愠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探究事件的核心:“既然如此,你與林小風之間今晚究竟發生了何等争執,竟讓你遭此羞辱與傷害?”
李海華他顫抖着身體,吞吞吐吐地回答:“其實,并非什麽了不得的大事,隻是跟林小風起了幾句口角罷了。”
“啪!”一聲脆響打破了夜的甯靜,李秋炎揚起的手掌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結結實實地落在了李海華的臉頰上,頃刻間留下了一片紅腫的印記。李海華呆若木雞地望着父親,眸中流露出既驚愕又困惑的神色,聲音顫抖地喚道:“父親·······”
“閉嘴!我李秋炎無法接受如此軟弱無能的兒子!”李秋炎的話語中充滿了無比的失望,那嚴厲的眼神似乎要将兒子穿透,“去找林小風尋仇,難道不是你自身的決定?就算他們挑撥離間,歸根結底還不是你的意願驅使?”
“僅僅因爲幾句話的口角之争,你就如喪考妣,受了一點小小的挫折便遷怒他人!”李秋炎怒不可遏,仿佛心中的憤怒要将整個夜空點燃,“我李秋炎怎會有你這樣不堪一擊的兒子,本以爲你已長大成人,該有所擔當,可如今看來,連解決一個小林小風的問題都不能妥善處理!”
“就因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竟然還厚顔無恥地跑到我面前抱怨!你好好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哪還有一點男子漢應有的傲骨與擔當?”
“從今天起,你李海華不準踏出府邸半步,給我留在家中潛心研讀聖賢典籍,修身養性!”
面對父親的咆哮,李海華瑟瑟發抖,心中充滿恐懼,卻又無奈地忍耐着委屈,眼角的淚水再次順着臉頰流淌。李秋炎見狀更是怒氣攻心,一腳将李海華踹翻在地,厲聲道:“給我收起眼淚,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堅韌!”
李海華掙紮着想要解釋,隻覺得自己喉嚨像是被堵住一般,那些真相幾乎就要沖口而出,但他終究還是強行咽了回去。他知道,一時的委屈可以忍受,臉面卻是一生的尊嚴。
李秋炎仰望蒼穹,長長地歎了口氣,随後語氣沉重地下達指令:“福伯,把少爺關在他的房間内,準備筆墨紙硯,從今天開始,除吃飯睡覺之外,他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另外,把地上那兩個教唆犯逐出府邸,今後不許他們踏入我李家大門半步!”福伯聽命,立即應聲道:“是!”
“在此之前,派人去徹底調查林小風,查明一切有關聯的情況,盡快回來禀報!”福伯略微遲疑了一下,低聲問道:“老爺,林小風剛剛進京不久,怕是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李秋炎聞言冷笑一聲,寒意刺骨:“哼,即便他是初來乍到,也要從京城查到陽曲老家,我就不信他幹幹淨淨!”
“朝廷之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清清白白?”
深夜時分,月光如洗,尚書府的大門悄然開啓,兩個宛如破爛麻袋的身影被遠遠地扔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一時間無聲無息。
而在府内,李秋炎的決心已然定下,一場關于家族榮譽與兒子教育的較量就此拉開序幕。
·······································
尹佳妗黛眉緊鎖,宛如一副淡墨潑灑而成的工筆肖像,流淌着細膩而又深厚的憂慮與沉思。
眼前的景象恍若一部厚重的叙事長卷,在她眼前緩緩鋪展:一位身份不明的男子橫卧塵埃之間,面孔腫脹如秋後熟裂的野豬首,周身遍布傷痕累累,唯有一片潔淨的白紗半掩其身軀,既保全了他殘存的尊嚴,又試圖抵禦外界刺骨的冷漠與凄涼。
她的眼神中交織着愕然與疑窦,口中低語嗫嚅,仿佛是對浩渺宇宙發出無聲的質詢:“這果真是那位曾風光無限的阮天經麽?怎會跌入如此狼狽不堪的深淵?”
尹佳妗心潮澎湃,思緒如狂瀾翻湧。
記憶中那個溫文爾雅、風采出衆的阮天經,如今卻頹廢如朽木,無法與昔日那個倜傥風流的才子形象相提并論。
她心底暗忖,呂德行安排他赴社交場周旋,豈料竟釀成如此難以收拾的慘劇,其中緣由實令人費解至極。
此時呂德行的臉色正如陰霾天空中懸挂的一枚青澀梅子,凝結着苦楚與抑郁,邊搖首輕歎邊娓娓道出實情:“唉,具體情況至今仍是個謎團。今晨,店鋪的小厮們在街頭巷尾紛飛的流言中得知,路旁赫然躺着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子,好奇心驅使他們前往查看。”
“這一查之下,竟然發現那形同敗葉、形容憔悴的軀殼,竟是我們尊崇的世子本人,于是匆忙将其接回。”呂德行繼續講述,目光中閃爍着無垠的困惑與失落,“想來他在尚書府門前孤零零地躺了一整夜,衣物早已被那些市井遊民劫掠殆盡。”
正當此時,一股淡淡的酒香如霧氣般悄無聲息地漫延開來,沁入尹佳妗敏感的鼻息之下,令她不由得微微皺起那宛如遠山含黛的秀眉,玉指輕掩口鼻,視線斜睨向一邊的錢莊掌櫃吳仙逸,眼神裏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與不滿。
尹佳妗的心智已經勾勒出一條線索,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必然與酒醉後的争鬥脫不開關系,否則何以落得如此狼狽?
她心頭湧上一片蒼茫之意,感慨海雲皇室尚存的血脈中,爲何總會湧現出沉迷酒色的浪蕩子弟?在惋惜中,尹佳妗關切詢問病情:“目前他的狀況究竟如何?是否安然無恙?”
呂德行臉上愁雲密布,神色尴尬且滿懷歉疚地答道:“目前看來,雖然情況極度兇險,但經過及時請來的大夫診治後,暫無生命危險。然而不幸的是,他的鼻梁骨折,數顆牙齒脫落,面部受損恐怕難以恢複原貌。”
“此外,其他所受傷害多屬皮肉之苦,隻要靜心療養,假以時日定能逐漸痊愈。”呂德行的話語間飽含對世子悲慘命運的深深同情,“哀哉,我主世子,作爲吳王碩果僅存的正統繼承人,竟遭遇如此殘酷的磨砺。”
話語落下之際,呂德行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悲痛,輕輕擡起衣袖,擦拭眼角即将滾落的淚珠,那低回的哽咽仿佛一首哀怨的挽歌,爲這位飽經風霜的世子奏響了悲怆的命運旋律。
或許就在那個哀怨悱恻的哭聲中,一種無形之力猶如破土而出的春芽,悄然喚醒了沉睡在地上的吳仙逸。
他的身軀在一陣陣微顫中逐漸蘇醒過來,此刻的他虛弱得如同風中搖曳的殘燭,拼命地蠕動着早已幹裂的嘴唇,那種聲音低微得仿佛要消失在空氣裏,勉強聽得見他在呼喚:“水·······水·······”
呂德行聞此言,臉色瞬息萬變,如猛虎下山般迅疾行動起來,隻見他一把抄起近旁的茶盞,腳步疾如旋風,徑直沖至吳仙逸身邊。
他以無比小心而又果斷的動作,将那盞溫潤的清茶送進了吳仙逸的口中。
随着茶水涓涓流入幹渴的喉嚨,吳仙逸蒼白的臉龐慢慢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紅暈,像是久違的生命力從深淵般的混沌中掙紮而出。
甫一睜開雙眼,吳仙逸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般,緊緊鎖定了尹佳妗的身影。他的雙眸瞬間閃爍出驚喜交加的光芒,雖然嗓音嘶啞卻充滿激越的情緒:“佳穎?!”
然而,尹佳妗并未回應他那炙熱的情感流露,而是面容平靜如鏡湖,冰冷地質問:“你最好現在少說話,瞧瞧你的嘴都已經傷成這樣。直接說重點,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變故,怎會讓你落魄至此?”
吳仙逸正準備開口詳述,卻突然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不适,他急切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掌,輕輕觸摸自己的臉頰,接着摸索到了唇部,神色緊張而焦躁地嚷道:“快,快拿一面鏡子來!”
呂德行聞訊即刻行動,眨眼間便捧來一面泛着幽幽古銅色澤的鏡子。吳仙逸迫不及待地湊近鏡面,凝眸一望,整個人頓時像被某種神秘力量定格在那裏,瞠目結舌,震驚得無法言語。
“林小風!林小風!我恨不能生吃了你的肉!”話音未落,吳仙逸再一次陷入了昏厥,唯有那滿腔的憤恨與無奈化作一聲震徹大殿的呼喊,在空曠的空間中久久回蕩。
“林小風?”尹佳妗聽到這個名字,如晴天霹靂,臉色刹那間陰沉下來。
林小風怎會涉入這場是非之中?
那封邀請函不是已被阮天經使用了嗎?
難道他還私藏了一份副本?
一連串的疑問在尹佳妗腦海中猶如炸雷般爆開。
眼看着吳仙逸再度陷入昏迷,呂德行毫不猶豫地跪在他身邊,一邊用力掐按他的人中穴,一邊焦慮地瞥向尹佳妗。
此刻,尹佳妗如同一座寂靜無聲的雕像,内心洶湧的情感被深深地隐藏起來。
她的心情猶如狂濤巨浪,爲何每一次與林小風的交錯總會掀起一場場風暴?
災神教的秘密基地因他而毀于一旦,自己更是抛下尊貴身份甘願做一名丫鬟,如今派去的密探又因他而遭受劫難!
更讓她困惑不解的是,爲何林小風始終對她冷若冰霜?
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伺候,也無法換取他一絲溫情的目光!
尹佳妗不禁自問,難道真的是因爲自己貌醜無鹽,以至于無論是宮内還是宮外的人,都隻能用虛僞的溢美之詞敷衍她?
“呂公公,我真的長得這麽醜陋嗎?”尹佳妗突如其來的詢問讓呂德行措手不及,一臉愕然。
呂德行内心五味雜陳,此刻竟然還要面對關于美醜的讨論,公主的心思究竟在哪裏?
難道這艱難曲折的複國大業就要在這種瑣碎小事中消磨掉銳氣?
想到這裏,呂德行心頭湧上一陣無力的絕望,但他依舊咬牙振作,苦澀地附和道:“公主,您是世間罕有的絕代佳人,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在您的風采前俯首稱臣!”
然而,尹佳妗并沒有接受這種阿谀奉承,眉宇微皺,語氣堅決:“本宮不需要那些華麗的贊美之詞,我要聽真話。”
看着公主還在糾結于如此微不足道的問題,呂德行心中如刀割一般疼痛,哀歎道:“公主,這确實是事實啊!否則,您爲何總是在衆人面前以面紗遮面呢?”
當尹佳妗的耳朵捕獲到這一句話時,她的眼眸猶如深邃的夜空,瞬間流淌過一片繁星般的沉思,那一抹光華無聲地閃爍,卻又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靈深處。
隻見她輕輕颔首,那個細微的動作恰似一枚石子輕巧地投入了她内心那片靜谧的湖水,引起一圈圈細密的漣漪蕩漾開來。“确實蘊含着深刻的哲理。”
她低聲嗫嚅,話語間流露出一種淡然而又堅定的自我認同與頓悟,仿佛是對自身生命體驗的一種深刻诠釋。
日常生活中,尹佳妗總是以薄如蟬翼的面紗遮住那絕代芳華,穿梭于喧嚣市井之間,試圖避開那些貪婪的目光,它們如同餓狼猛虎般緊緊尾随其後,無論是在繁華鬧市還是權貴雲集的廟堂之上,都未曾改變其本質。
此刻,她心中悄然盤算,世人皆因她那出塵脫俗的容貌而争相追逐,爲何獨獨林小風對待她卻冷漠如冰封的冬霜?
就在她思緒紛飛之際,一個荒唐離奇的念頭突然躍入腦海:“難道,林小風竟是一位無能之男,無法體味男女之情嗎?”
她決定深入探究:“呂公公,無能之男性情如何,是不是對女子的情感全然無動于衷?”
此時,呂德行正疲于奔命,一手用力按壓着昏厥過去的吳仙逸的人中穴,另一手還要應付尹佳妗連珠炮似的疑問。
他靠在櫃台邊,滿臉疲憊不堪,雙眼空洞無神,面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隻能機械地回答:“回禀殿下,男人是否無能,并不影響其性情喜好。”
聽到這話,尹佳妗黛眉微蹙,心中的波瀾起伏不定,她琢磨着:“如此說來,莫非林小風鍾情于男子?瞧他與謝洪信形影不離,其間定然隐藏着不爲人知的秘密。”
她窮追不舍:“呂公公,如果一個男子對同性有所傾心,那麽他對異性是否會完全失去興趣呢?”
呂德行終于忍無可忍,仿佛一根緊繃的彈簧突然彈開,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憤怒與深深的哀傷,淚珠在眼眶裏打轉,他瞪大眼睛怒視着尹佳妗:“公主!現在是讨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嗎?”
他痛心疾首地嘶吼:“公主啊!您這是怎麽了?爲何在林家短短一段時日内,竟變得如此不同以往?還有,您爲何會穿着丫鬟的衣服?老奴早就有此疑惑,這其中究竟有什麽緣故啊!”
尹佳妗被呂德行的嚴厲質問驚醒,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沉浸在無盡的想象之中,頓時面頰泛起羞澀的紅暈,結結巴巴地解釋:“本宮在林家,自然是受到極高的禮遇,隻因林家并無女眷,所以隻好暫時穿上這樣的衣服·······”
說到此處,她的臉頰愈發紅豔似火,心中滿是無奈與憋屈的情緒。
呂德行則悲憤交加,繼續陳訴:“公主!林家并非什麽善良之輩!他們家中的丫鬟林桃花,之前欺騙了老奴不說,最近更是盜走了老奴費盡心思從上遊王掌櫃那裏換來的上等布料,讓老奴損失慘重,難以估算!”
他幾乎是帶着絕望的懇求:“僅僅是一個丫鬟都能做出這般卑鄙的事情,那林小風又怎可能是個善良之士?公主,您絕對不能再在林家逗留,必須立刻搬到老奴這裏來居住!”
尹佳妗低下頭,嬌美的面容羞愧得幾乎能滴出血來,此刻她身上所穿的,正是那批失竊布料制作而成的新款衣裳,這讓她的處境更爲尴尬難堪。
呂德行急切無比,再度催促:“公主,您能否聽見老奴的話?今晚就搬過來吧!”
然而尹佳妗卻微微噘起了櫻桃小嘴,堅定地凝視着呂德行,反駁道:“我不會回去的!”
她明白,若是輕易離去,那麽她在林府所承受的一切艱辛與困苦都将付諸東流,無論如何,她都要堅守到底,不允許自己輕易妥協。
呂德行看着尹佳妗那堅決的眼神,心中也不禁爲之一動。
他默默想到,公主正值十六歲花季,卻能在國家破敗、家園淪喪的巨大變故面前,依然展現出堅韌不拔的精神風貌,實在令人欽佩。他在心中歎息:“罷了,還能對公主有多大的苛刻呢?”
于是,他默認了尹佳妗的選擇,讓她在林府獨自面對未來的風風雨雨,盡管心中擔憂,但他也唯有尊重這位年輕的公主,看她如何在這曲折的人生道路上砥砺前行。
“公主請回吧!”呂德行下了逐客令。
呂德行的話語如同一把冷冽的劍,直刺尹佳妗的心扉,使得她那雙清澈似繁星的眼睛,瞬息間覆上一層淡淡的陰霾,明亮的光輝漸失。
曾經輕盈靈動的步伐,此刻卻如秋風中無力掙紮的最後一片落葉,脫離了繁華喧嚣的布行,孤獨地飄搖在寂靜蕭瑟的街巷。
尹佳妗内心的憋悶,如同一顆沉睡千年的酵母種子,在此刻悄然覺醒,開始無聲無息地在她心底滋生、發酵,疼痛猶如翻滾的浪潮,一次次猛烈撞擊着她的胸口,令每一步前行都仿佛背負着千鈞之重。
在這漫長的歸途中,尹佳妗的腳步沉重無比,每踩下一足,就如同在心田刻下一道酸楚的痕迹。
時光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悠長,終于,在她筋疲力盡之際,前方矗立起一座威嚴莊重的林府大門。
她擡頭仰望,那塊高挂于門楣之上、赫然醒目的林府牌匾,更讓她心中的波瀾起伏不止,難以平息。
恰在此時,林小風剛從冗雜的衙門事務中解脫出來,甫一下馬車,目光恰好捕捉到尹佳妗孤零零的身影,她如同迷失森林的小鹿般無助又迷茫地站在府門前。他揚起手,嗓音清亮地喚了一聲:“小尹!”
尹佳妗聞聲一震,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拖着疲憊的步伐,緩慢靠近林小風,嘴角擠出一抹強裝的笑容,聲音中帶着不易察覺的僵硬:“少爺,您回來了。”
林小風習慣性地打趣道:“哎呀,你該不會又想代替咱們家守護這大門了吧?”
尹佳妗對林小風的玩笑并沒有做出回應,隻是她眉眼間的落寞更加濃郁了幾分。
林小風看着她,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漣漪,突然領悟到了什麽:“我說呢,原來是那份邀請函的提成還沒交給你吧?”
說話間,他迅速從寬大的衣袖中摸出幾枚散發着微弱銅鏽味的銅闆,豪爽地拍在尹佳妗微微顫抖的手心上。
尹佳妗定睛看着手中屈指可數的銅闆,鼻尖萦繞的異味幾乎要淹沒周遭的一切,這一刻,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苦澀與壓抑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哇——”她再也抑制不住,悲從中來,雙手掩面,淚水如長江決口,滾滾而下,緊接着她轉身疾步步入林府深處。
林小風面對這一幕,臉上挂着輕松的微笑:“嘿,就爲了這麽點提成激動得淚流滿面,真是傻得叫人心疼!”
··············································
在繁華都市的煙火人間交織成錦繡畫卷的地方,悄然屹立着一所遺世獨立的府邸,車水馬龍的喧嚣聲浪似乎無法穿透那裏的靜谧。
太監總管王景文,此刻正矗立在金碧輝煌的朝廷大殿中央,猶如一塊溫潤璞玉,在衆目睽睽之下以其深情而又充滿節奏變化的嗓音吟誦着陶淵明的《飲酒》詩篇。
他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輕擊冷石,流淌出高低起伏的旋律,每一個音節都敲擊在人們心弦之上,引人共鳴。
大殿之内,群臣濟濟一堂,個個沉浸在那濃厚如酒、悠長如絲的詩意海洋裏,不少朝臣被這詩中的深情厚誼觸動,禁不住暗暗擦拭眼角的淚珠,情緒難抑,仿佛找到了久違的情感寄托。
九五之尊的靖江帝端坐在寶座之上,眼神犀利如同翺翔的鷹隼,逐一掃視階下的百官。
當他目光投向東宮太傅林小風時,眼中閃過一抹贊賞的神色。
他敏銳地從林小風那泰然自若的眉宇間捕捉到一絲超脫世俗的氣息,仿佛山水畫中的墨痕一筆,诠釋着“心遠地自偏”的詩境,爲林小風的精神領域勾勒出了一幅淡墨素描。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就在王景文激昂朗誦至“飛鳥相與還”這一句時,突然之間語聲中斷,一切歸于沉寂,仿佛一首尚未完成的樂章在空氣中凝固,瞬間填滿了整個殿堂,使之彌漫着滿滿的詩意與期待。
面對這一瞬的遺憾,群臣面露惋惜,仿佛他們的思緒還沉浸在那未完的詩行之中,像是迷失在詩意的迷宮,找不到回歸心靈故園的路徑。
靖江帝看在眼裏,臉上浮現出一抹深邃的微笑,他開口問衆臣:“各位賢良肱骨,你們聽聞此詩有何感觸?今日不妨暢所欲言,共同品味這其中韻律的精妙。”
白永元老先生也不禁被這份深情打動,他擡起那隻布滿歲月痕迹、略顯滄桑的手帕,輕輕地擦拭掉奪眶而出的淚滴,而後挺直脊梁,莊重回應:“回禀陛下,《飲酒》一詩以質樸而雅緻的語言構建了一幅遠離塵嚣、甯靜緻遠的田園畫卷,生動體現了道家‘緻虛極,守靜笃’的哲學追求。詩人筆下的恬淡心境與自然景色交相輝映,展現出一幅幽深而美麗的畫面,堪稱詩歌藝術中的瑰寶,令人讀罷感慨萬千。”
“老臣雖飽覽群書,但仍覺自己一生所學,終究難以抵達這等超凡脫俗的詩意高地。”
白永元的話音剛落,滿堂大臣無不爲之動容,低頭反思自身的文學修養與創作境界,皆知自己尚難企及詩中那般高遠的意境,因此都默契地點點頭,無人輕易發表評論。
靖江帝聽到此處,笑容越發燦爛:“白大人過謙了。諸位可知道此詩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盡管答案衆人皆知,但殿内的官員們仍然默契地保持沉默,這種無聲的默契,正是他們對林小風卓越才情的默許與尊敬。
僅僅兩天時間,林小風創作的《飲酒》一詞便如春風拂柳般快速傳遍京華城的每一個角落,無論皇宮巍峨,還是街頭巷尾,無人不知這是東宮太傅林小風的佳作。
此刻,這位嶄露頭角的文壇新星林小風正輾轉反側,夜色中反複回味自己的作品,心中湧動着無法言表的羞澀,甚至幻想能夠尋覓一方世外桃源藏匿起來,那份尴尬的程度足以讓他用腳指頭挖出一間寬敞舒适的地下居所以避世人耳目。
靖江帝洞察到了群臣的沉默,遂放聲大笑打破了殿内的甯靜:“看來,大家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心照不宣啊。”
“既然如此,何不讓林太傅親自站出來,爲大家解析一下這首詞背後的深層寓意呢?”靖江帝的話語擲地有聲,目光牢牢鎖定在臉色微紅、雙手略微顫抖的林小風身上。
林小風懷着戰戰兢兢的心情離開發言隊伍,雖然并非出于恐懼,但他此刻内心的尴尬已經達到了頂點,因爲他對這個作品的記憶并未爛熟于心,又如何能夠深入解讀詞意?
“微臣林小風,參見陛下!”他壓低聲音,努力掩飾内心的不安與緊張。
靖江帝看出林小風的拘謹,揮揮手示意不必過分拘泥于禮節,并在言語中流露出對林小風才智的極高評價:“林愛卿無需過分緊張,朕對你的詩才早有深刻認識。這首詞的确讓朕對你有了更爲深刻的理解,不過,爲何結尾處欠缺兩句?”
“此事不僅在座的諸位關注,恐怕整個京城乃至全國的士人百姓都在翹首期盼一個合理的解釋,你務必要給出一個讓人滿意的答複,千萬不可敷衍了事!”
‘哎呀我的娘親啊!你看那厮,剽竊詩句都能做得如同行雲流水一般順暢,反觀我呢,憋屈得像一頭推磨的老牛,吭哧癟肚,費勁巴拉的!’
林小風的額頭瞬間布滿了虛汗,猶如烏雲籠罩,他的臉色蒼白,惶恐地低下頭去,僵硬的姿态仿佛在那一刻将自己化爲了石雕,凝固在這沉重的思緒中。
周圍的朝臣們猶如一群盤旋待擊的鷹鹫,銳利的眼神齊齊鎖定在林小風那蜷縮的身影之上。
靖江帝威嚴的面龐此刻微微擰緊,話語中帶着一絲責難:“林愛卿,爲何在此時依舊保持沉默寡言?”
李德賢則是饒有興趣地瞪大了雙眼,目光死死地釘在林小風身上,内心明鏡般清晰:縱然此刻這首詞的作者尚不明朗,但他深知這絕對不是那位向來傲骨铮铮的林老的手筆。
目睹林小風如今陷入這般尴尬困窘之地,他心中竟油然升起一種如同兄弟間的惡趣味般的快意。
在萬般無奈之下,林小風那脹得通紅的臉龐緩慢擡起,眉宇間深深镌刻着痛苦與自責:“微臣·······慚愧萬分呐!”
靖江帝聞此言,臉色立即變得陰沉下來,四周的大臣們眼神瞬息萬變,彼此交換着無聲的訊息——看吧,果然不出所料,這樣的佳句絕非這小子所能獨立創造!
林小風胸中燃燒着無盡的悲憤,高聲疾呼:“自從微臣赴任陽曲縣以來,日夜操勞,披星戴月,隻爲了解決百姓的疾苦。無論是峻嶺之巅,我曾手持利斧劈柴;或是溪流之畔,也曾彎腰挑水。然而,即使我全力以赴投身于政務,陽曲縣百姓的生活仍然艱難困苦。”
“之後,我更是堅定了信念,勵精圖治,陽曲縣的情況才略有改觀。即便如此,仍有很多百姓對未來感到絕望,這實在是微臣治理無力之咎!”
群臣聽完,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觑。原以爲他會就詩詞問題作出解釋,哪知他卻借機宣揚自己的政績!
林小風的情緒驟然高漲,雙眸閃爍着堅定無比的光芒:“正因如此,微臣愈發竭盡全力,然而世事無情,終究未能徹底扭轉陽曲縣的困局。終于,在極度疲憊之下,臣身患疾病,卧榻三天三夜,粒米未進,滴水未沾。”
“就是在那漆黑漫長的三天,臣躺在那破舊不堪的屋舍内,擡頭仰望星空,恍惚之間悟出了一個真理——世間萬物都有其局限,無論怎樣拼命追尋,也無法滿足所有人的期待。”
“自此以後,除了解決民生問題,我在私下的生活中,刻意保留種種遺憾,以此錘煉我的毅力。久而久之,我喪失了創作連續流暢詩詞的能力,隻能寫下些零散的片段。”
“這種内心的蛻變,使得我在身處高位的同時,在精神層面成爲一個‘殘缺’之人,與王哥王公公相比,我失去的是内在的才華魂魄,而非肉體的完整!”
‘額?!!!’王景文突然被提到,愣了一下,差點兒沒罵出聲來,‘我去你馬勒戈壁!林小風!你有病吧!’
林小風的聲音,猶如平靜湖面中驟然砸落的一塊堅實磐石,音符跌宕有力,每一個字都從緊閉的牙關中擠出,如同金石交鳴。
“正是因爲背負着這份心靈的殘缺,我才得以突破執着的束縛,每日都懷揣着沸騰的鬥志,無論外界如何喧嚣紛擾,我都能夠堅定如初,矢志不渝地爲了我們的壯麗江山,爲了國家社稷付出全部力量。”
“所以,當陛下一問及爲何此作呈現殘破之态,微臣以爲,這正是它應具有的真面目,這便是它最爲真實原始的樣子。”
“哎呀我的娘唉,這也能說得通?”
李德賢瞠目結舌,眼睛瞪得像要蹦出來似的,内心的震撼猶如驚濤駭浪,連綿起伏難以平靜。
周圍的朝臣們聽聞此言,都不約而同地向林小風投去鄙夷的目光,心中冷笑不已:“這純屬胡謅瞎掰,林小風不過是在玩弄些花言巧語的狡辯手段罷了。”
但靖江帝在聽完林小風的陳詞之後,并沒有表現出一絲嘲笑或是憤怒,反而展現出了一種深邃無比的沉思狀态。
他回顧起自從林小風前往陽曲縣任職以來,确實從未有過一首完整的詩詞問世,然而那些零散的斷章殘句,卻如同銀河裏的繁星般璀璨奪目,引人連連贊歎。
如果這些作品并非林小風原創,按常理早已應在詩壇上引起軒然大波。
聯想到那首同樣殘缺的《飲酒》詞,竟然與林小風的觀點相互呼應,渾然天成,靖江帝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