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滅劫遞來的指環,葉孤鴻坦然接過。
細細一枚指環,份量卻是出人意料的沉重,顯然非是尋常金屬。
玄鐵!
葉孤鴻暗想道,再看指環内圈,刻着幾個筆鋒優雅的梅花小篆,“留贻襄女”。
葉孤鴻心中恍然,這枚指環,必然是郭大俠、黃女俠留給峨眉祖師的念想,這幾個字大約是黃女俠的親筆。
他搖了搖頭,徑直拉起師父纖長的手掌,輕輕将指環帶了回去。
“孤鴻!”
對于“抗令不遵”的徒弟,滅劫有些意外,面孔微紅,語氣也異常嚴肅。
葉孤鴻望着師父,輕松一笑道:“師父,何至于此?既然大海危險莫測,我們師徒走陸路便是。”
“陸路?”滅劫大約萬萬不曾想到葉孤鴻說出這個主意,小口微張,難得的露出了一副嬌憨之态。
“季伯伯,請借文房四寶用一用。”
那人點點頭,又指了指渤海黃海:“那麽這是東海了。”
說罷起身出去,葉孤鴻笑一笑,顧自完善地圖。
白令海北面,兩塊大陸最接近的地方,形成了白令海峽,出之即爲北冰洋。
白令海南面,與太平洋的分界處,則是一道漫長的弧形海脊,西面是亞歐大陸的堪塞加半島,東面是北美大陸的阿拉斯加半島。
此人大耳長目,長髯偉貌,神情威嚴間不失溫和,見了滅劫師太,微笑拱一拱手,也不多言,便探頭去看葉孤鴻所畫地圖。
這是季大寶匆匆回來,身旁跟着一位年近四十、書生摸樣的中年人。
火山,冰原,太平洋北……葉孤鴻暗自點頭,心想大概錯不了。
葉孤鴻提出要求,季大寶立刻讓人取來筆墨紙硯,親自起身磨得墨濃,訝異道:“孤鴻,你如何會知道陸路能通。”
看得片刻,此人“咦”了一聲,伸手一指:“此乃登州?”
他自長江入海口往上畫起,渤海黃海,日本海,鄂霍茨克海,一直畫到勘塞加半島,白令海,阿留申群島,畫了整整一張紙。
一邊說,一邊持筆,劃出一條曲曲折折的海岸線。
誰知葉孤鴻信筆畫來,竟似成竹在胸一般,不由越看越是認真。
1728年,也就是清朝雍正六年,丹麥船長白令,奉俄國彼得大帝之令,前來探查歐美大陸是否相連,“白令海”由此得名。
季大寶搖頭道:“你家的事,我聽你季師姐提起過,‘風見愁’葉大俠雖然是鐵骨铮铮好漢,亦做水上買賣,但他常來常往的乃是贛江,和大海畢竟不同……你且等等,我喚一個真正精通天文地理的大行家,來瞧瞧你說的路線。”
葉孤鴻看他一眼,見他形貌不凡,不敢小觑,點頭道:“不錯。”
葉孤鴻側着腦袋,使勁回憶起自己看過的紀錄片——
滅劫先還有些不信,隻道是徒弟擔心她安危,編造虛言哄她。
葉孤鴻順口編個理由:“小時候,看我父親同兄長們講解天下地理,隐隐有些印象……”
海脊露出海面的部分,如一串散落的珍珠,即阿留申群島島鏈,其中大部分爲火山島。
這片有些呈三角形狀的海洋,隔開了亞歐大陸與北美大陸。
随即連指兩處:“這裏是高麗,這個大島是扶桑國,其間乃是鲸海。”
葉孤鴻笑道:“先生法眼無差。”
那人搖頭道:“不算什麽。”
伸手指着後世海參崴所在一點,自語道:“此永明城也。”
又指着後世庫頁島位置道:“此骨嵬也!”
指後世尼古拉耶夫斯基區道:“此征東元帥府所在。”
指鄂霍茨克海道:“此北海也!”
季大寶接口道:“這就是遼陽行省所在吧?”
那人點頭,伸手沾墨,于北海之西,淺畫一道:“此外興安嶺也,女真人叫東金山,蒙古人叫金阿林,再向北去,便是驅度寐、夜叉、流鬼諸國。
随即伸手指向勘塞加半島,緩緩道:“此乃極北之地,曆代版圖,罕有企及,你若問别人,一百個人一百個不知,在下卻是略知一二——”
他拈須思考片刻,點頭道:“此處應是流鬼國所在,唐貞觀十四年,其國王子‘可也餘志’來長安納貢,唐太宗封其騎都尉。《唐書》明言記載,‘流鬼國三面阻海,一面通陸,北至夜叉國’,‘來長安,跋涉一萬七千裏’。”
葉孤鴻很是佩服,抱拳道:“先生博學,晚輩佩服。”
那人忽然笑道:“我原也不知其國所蹤,見你所畫地圖,遼陽行省以下,與我所知皆無二,外興安嶺以上,夜叉、流鬼等地,亦合典籍記載,方能對照認出。小兄弟,你這副圖,天下怕無幾個人能畫出,願求姓名。”
葉孤鴻道:“這位師太乃是我師父,峨眉掌門滅劫師太,晚輩乃是峨嵋弟子葉孤鴻。”
那人驚訝道:“武林門派,竟有教出這般有學識的弟子,師太了不起啊!”
滅劫聽此人言語,已曉得乃是大才,得他誇贊,心中大樂,笑道:“貧尼隻教他武藝、爲人,這份識鑒地理的本事,卻是他家傳。這位先生才真正時飽學大才,不知先生姓甚名誰?”
那人笑道:“師太謬贊了,在下姓劉,名基,字伯溫,乃是青田縣南田鄉人士,元統元年中了進士,在朝廷做了十年官兒,因依法處置了幾個爲非作歹、欺壓良善的蒙古人,遭上司構陷責難,實在受不了窩囊氣,索性辭了官回鄉讀書,恰好季門主去沿海一帶,重金禮聘能識天文地理之人主持海貿,劉某囊中艱難,便想着來替季門主奔走幾載,掙些錢财養妻活兒。”
劉基劉伯溫?葉孤鴻一愣,心想這厮還做過元朝的官兒?
滅劫卻是脾氣直的,眉頭一皺,斥責道:“伱既是漢人,大好男兒,又有不凡的學識,如何竟去做鞑子的走狗?”
劉基不慌不忙,微笑道:“師太,劉某生于蒙元至大四年,此時天下已亡,某雖也不忿鞑虜腥臊、玷污祖宗河山,但自家無拳無勇,又能如何?時局已然如此,某若躬耕田畝,自己落了輕快,于天下人有何益?因此想着,倒不若入朝做官,借元廷之權,全心中之義,若掌一縣權柄,則可清一縣風氣,若掌一州權柄,則可護一州民生,那豈不比獨善其身更有擔當?”
滅劫不屑道:“照你這般說,你這官兒也當不長。那些狗官沆瀣一氣,若出個清官,豈不加倍顯出他們污穢?自然不肯容你。”
劉基苦笑一聲,點頭道:“全被師太料中!所以劉某如今方才曉得,借來異族的權勢,果然行不了自己的道義,漢家的主張,大約還得咱們漢人自己來做。”
滅劫聽了,轉嗔爲喜:“你能轉過腦筋來,倒還有救!你既做過官兒,也是好事,若真想爲百姓做主,你且去峨眉山等我,貧尼辦完事回來,讓你先做峨眉縣的父母官。”
劉基一愣,試探道:“師太,莫非你識得西南哪位大員不成?縣令乃是百裏侯,若非真正權臣,誰能輕易安排得?”
滅劫大笑道:“貧尼一生,哪位大員也不識,隻識手中寶劍!元廷派來的知縣,來一個,貧尼宰一個,保你坐得安穩便是!”
劉基驚道:“這不是造反?”
滅劫神态睥睨,淡然笑道:“你這不是屁話?你都說了,借來人家的權,行不了漢家的道,那漢家自己的權,你不造那狗鞑子的反,哪裏便能奪來?”
劉基微微一震,心道這個尼姑好生霸道,這要是男子,那還了得!
便聽葉孤鴻笑道:“劉先生,若論我師父,晚輩這裏有半阙《滿江紅》,你且聽一聽。”
他輕咳一聲,朗聲念道:“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道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此乃後世鑒湖女俠言志之作,原句是“英雄末路”,葉孤鴻信口改了個‘道路’。
他聲如劍鳴,一句句念罷,滅劫隻覺轟的一聲,血爲之沸,一把握住葉孤鴻德手掌,顫聲道:“好徒弟!真知爲師肺腑!”
劉基亦聽的肝膽皆開,抱拳長揖:“師太雖非男子,普天下男子,卻有幾人堪比師太?劉某這就辭了東主,回鄉接了妻兒去峨眉山!”
季大寶又是激動,又是惆怅,搖頭道:“罷了,峨眉縣多了個爲民做主的縣令,金鞭門少了個能招财進寶的掌櫃。”
劉基大笑道:“東主不必失意,學生家鄉,多有熟知海貿的故友,定當薦一個勝我十倍的人來,不會誤了東主大事。”
季大寶聽罷大喜,他也看出來滅劫、葉孤鴻很是器重這個劉基,因此着意接納,令人重新換了一桌酒席,大家且吃且談。
劉基席間自然問起葉孤鴻爲何畫那極北輿圖,葉孤鴻看一眼滅劫,見她并無阻止之意,便把要去北面尋冰火島報仇之事,說了一遍。
劉基聽得全神貫注,不斷細問,好在葉孤鴻一來記憶極佳,二來在武當這一年多,多次聽張翠山提及往返冰火島,以及在島上如何謀生度日的細節,倒也應答如流。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了一個多時辰,劉基又向葉孤鴻取過所畫輿圖,細看一回,道:“葉兄弟的意思,是沿着大海北行,繞過北海,抵達這流鬼國,然後出海向東,順着這一串兒小島,一個一個尋去?”
葉孤鴻道:“正是此意,如此一來,雖然也要入海,但是順着島鏈而行,不如重洋,想來定然安全許多。”
劉基點點頭,又搖搖頭,指着勘塞加半島道:“葉兄弟到了此島,且不要急着東渡入海,隻顧往此島最南端走上一遭,我瞧那謝謙,多半在這島上。”
葉孤鴻一愣,急忙問道:“劉兄莫非有什麽洞見?”
劉基拈須道:“你方才說,那張、野夫妻,連同謝謙,在島上住了十年,但島嶼究竟多大,卻是始終不知。我想他們都是武林高人,足迹輕便,十年不曾探明大小,可見此島極爲遼闊,絕不是尋常小島。”
葉孤鴻、滅劫齊聲道:“不錯,有理。”
劉基又道:“你還說,那張五俠曾說,他和妻子曾攜手北遊,見這島嶼向北延申不知盡頭,走出數十裏,見一片濃密叢林、老樹參天,陰森森遮天蔽日,将前路盡數擋住,張五俠有意入内一探,野清清卻是膽怯起來,生怕有什麽古怪,因此放棄。”
葉孤鴻眼神一亮,拍腿叫道:“啊呀!我明白了,這就是說,他們雖在島上生活十年,卻根本不曾往北面去過?因此即便所處是個半島,他也無法發現。”
劉基點頭道:“是!所以他們所居之處,第一極爲廣大,第二北面通往哪裏,十年竟不得知,我瞧你所畫的圖,那一串小島,隻怕萬難有此規模,因此劉某有五分把握,謝謙所居,正是這流鬼國半島之南端!你們隻須走到島嶼南緣,尋到火山,便可找到仇人。”
滅劫驚道:“啊喲,那若是當初張五俠和他婆娘往那林子裏探去,說不定不必等到遇見謝謙,順着大海,徑直就能走回中原?這……這當真是造化弄人。”
說着連連搖頭,心想張翠山和他婆娘正邪有别,若是早知有路歸返,世俗禮教四個字橫貫心中,那麽是否還會結成夫妻,怕也尚在兩可之間。
随即又想,既然有了可以通達冰火島的陸路,那自己這一趟報仇之行,不必經曆大洋中的驚濤駭浪,危險可謂減少了九成九,至少不會像之前想的,迷失在茫茫大海中永遠回不了中原……
想到這裏,看了一眼徒弟年輕俊朗的臉龐,微微歎了一口氣。
這一刻,隻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歎了口氣。
更不會去想,究竟爲何要歎這一口氣……
次日醒來,劉基得了季大寶贈予的一二百兩金銀,又持了滅劫師太書信,先行告辭,回老家去接妻兒前往峨眉。
送走劉基,滅劫、葉孤鴻也乘船離了漢陽,要循長江前往揚州,再自陸路北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