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葉孤鴻要上岸,金明珺眼中一亮,若無其事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同去一遭,不然你們這些男子漢,哪裏會談價錢?”
一邊說一邊把眼去瞥張翠山,巴望他說一句不去了,自己便好和師弟單獨約會。
可惜張翠山成婚十年,直男風采不減,大咧咧說句“有勞師妹”,便跟着同去。
下得船來,葉孤鴻和張翠山一路高談闊論,金明珺受氣小媳婦般跟在身後,翻了一路白眼。
蒙元一朝,改安慶府爲安慶路,管轄六縣,乃是溝通南北的要地。
路治所在懷甯縣,市井繁華,無所不有,卻唯獨沒有兵器發賣——
鐵匠鋪子中,多是粗重家什,即便買口菜刀,都要先去衙門登記,且那刀上還有編号。
張翠山把額頭一拍,苦笑道:“多年漂泊海外,倒是我疏忽了,越是大去處,元廷管的越嚴,反而那些小鄉小鎮,悄悄買賣些兵器倒還不礙。”
葉孤鴻比他有見識,心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此事自古皆然,元廷這種管理粗疏的,更不可能例外。
興沖沖走進去一看,不由暗自皺眉,隻見架子上所擺,不過是些舊陶破瓦,牆上所挂,也都是二三流的字畫。
張翠山肅然道:“郭大俠領袖武林,坐鎮襄陽數十年,誠然我輩楷模。”
正待拉了葉、金兩人離去,躺椅上打瞌睡的老闆忽然坐起,喝道:“且慢!貴客既能看上我這牌匾,可見眼力不凡,不知想買什麽,小店倉庫裏或許便有。”
張翠山本打算找個鐵匠,随便打制一條将就使使,以後安頓下來,再尋大匠慢慢造條好的。
不意這裏竟有成品,而且品質出衆,比自己丢失那一條還要更好,頓時歡喜起來。
鐵匠接銀子一掂,咧嘴笑起來:“客官,這正是蛇有蛇途、鼠有鼠路,既承蒙看得起小人,小人今日便教你們個乖:以後到了大城,若要買兵器,隻顧去古董鋪子裏。”
葉孤鴻笑道:“我等都是粗人,不愛字畫玉瓷,但愛收集兵器,不知寶店可有好貨?”
老闆點頭道:“罷了,看來諸位也是武林中大派子弟,若非傳承有序,哪裏知道這些故典?”
當下掩了店門,帶着幾人進了後院,一直走到柴房中,站定說道:“本店所藏幾樣古董,都有來曆,我瞧你等也是習武之人,可知前朝襄陽之戰?”
老闆把他上下打量,沉吟道:“聽貴客口音,不是本地人氏,你們是過路的客人?”
三人都把頭點,老闆便堆起笑道:“若如此,倒可以賣你些好古董,随我來。”
張翠山“咦”的一聲,伸手取了一條判官筆在手,腕子一擰,施展幾招筆法,那銳利筆芒劃過空氣,嗤嗤作響,張翠山頓時眼神大亮,贊道:“好器械!二尺三寸,一斤八兩,上好镔鐵,大匠百煉,這筆當年主人,必非一般人物!”
判官筆這等武器,不算常見。
當下摸出一兩銀子塞給鐵匠,隻道是行走江湖,弄些兵器防身,請鐵匠指一指路。
說着抱開一堆堆柴禾,露出七八樣氣勢不凡的兵刃來。
三人看去,隻見這老闆三十出頭年紀,相貌富态,神情卻透着精明。
躺椅上的老闆大約是睡着了,臉上蓋本《洞玄子三十六式》,一邊睡覺一邊發出嘿嘿傻笑,也不知夢到了什麽光景。
所有器皿上,都是厚厚一層積灰,不知多久無人問津。
張翠山喜道:“好名字,書法也好,這店家必是個有來曆的。”
張翠山歎息道:“誰知這間鋪子,最妙的竟然是招牌,哎,去休!”
三人大悟,依言尋到一間古董鋪子,門上匾額書着三字:光陰停。
那老闆見他須臾間判斷輕重、優劣,信手幾招刷出,招數輝煌大氣,也自一愣,抱拳道:“看來閣下也非一般江湖人物,若蒙不棄,願求姓名。”
金明珺傲然道:“你眼力也算不凡,這位乃是武當派張真人座下五弟子,江湖人稱‘銀鈎鐵劃’的便是!
那老闆吃驚道:“原來是武當張五俠重返江湖!”連忙抱拳行禮。
張翠山見對方曉得自己失蹤一事,那麽顯然也是個江湖人,抱拳還禮道:“在下正是張翠山,卻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那老闆笑道:“在下無名小輩,隻習得幾手粗淺功夫,本來不足挂齒,但張五俠既動問,在下自然以實相告——”
“我乃涿州定遠縣人士,姓李,名善長,因此家鄉惡了縣吏,無奈背井離鄉,來這裏做些小買賣安身。”
葉孤鴻聞言,不由細細打量對方幾眼:原來這就是未來的大明第一功臣!
張翠山自不會多想,隻笑道:“原來是李兄,李兄方才說這些器械都有來曆,莫非和襄陽之戰有關?”
李善長點頭:“前朝鹹淳八年,樊城外圍被元軍攻破,守軍困守内城,宋廷派大将範文虎前往救援,文虎畏戰不前,時有漢中豪傑張貴、張順,傳承三國馬超槍法,人稱‘神槍雙俠’,散盡家資,募得壯士三千,皆漢中、蜀中一帶有名俠士,鼓勇來救襄陽,數敗元軍大隊,郭大俠許之爲“大俠楷模”。”
張翠山贊道:“好漢子!我若早生數十年,能得郭大俠一贊,縱然身死,俠骨猶香!”
李善長繼續道:“範文虎得知二張勇猛,主動邀二張領麾下壯士,夾擊龍尾洲元軍,二張慨然允許,臨戰之日,風雨大作,範文虎心驚,以爲天兆不詳,退軍三十裏,二張不知他變更主張,孤軍殺入蒙軍大營,力戰一日,二張疲憊,身中數十槍,披箭如猬,流血而死,麾下壯士,隻有數人遁水而逃,餘皆戰死。”
說罷停頓良久,搖頭歎道:“此戰之後,襄陽再無外援。”
張翠山聽得淚流滿面,葉孤鴻問道:“那範文虎下場如何?”
李善長冷笑一聲:“此人乃權相賈似道親信,雖受彈劾,卻有賈似道關照,讓他來安慶做了知府,他幹脆舉城降元,做了蒙古鞑子的大官兒。郭大俠數次派人來殺他,都被蒙古高手擋住,這些兵刃……便是那些來刺殺此賊的高手留下的。”
葉孤鴻皺眉道:“不曾得手麽?”
李善長道:“老賊享壽八十,壽終正寝,兒孫滿堂,世代富貴。”
張翠山瞠目怒道:“老天無眼!”
李善長道:“蒼天無眼,吾輩有劍。李某不才,三年前夜襲範府,殺男女老幼三十五人,絕其後嗣。”
張翠山眉毛一揚,高聲叫道:“快哉!”
李善長面色淡淡:“其實當年刺殺範文虎,死在安慶的好漢,也有李某祖父,他享祖輩福祿,我報祖輩血仇,有因有過罷了。”
說完也不再多談,笑着摸了摸張翠山手中判官筆:“此筆在你張五俠掌中,算是得了真命主,他的上一任主人,乃是‘天南一筆’朱子柳朱老前輩。”
張翠山驚訝道:“原來是這位前輩!”舉起筆來細看,神色愈發歡喜。
李善長又看向葉孤鴻:“不知這位兄弟尊姓大名,又想要些什麽古董?”
葉孤鴻看了看那些兵器,多是刀劍,或者奇門兵刃,便說道:“在下峨眉葉孤鴻,想要一條長槍,可惜貴處沒有。”
李善長眉毛一動,盯着他道:“‘峨眉金童’?怪不得能和張五俠做一處,隻是葉少俠,這長槍卻不是江湖中得用的。”
葉孤鴻微笑道:“行走江湖,葉某有掌有劍足矣,想要長槍,是爲了有朝一日請它飽飲胡血。”
李善長大笑,上前倉啷啷推開幾般兵刃,把下面席子揭起,露出兩條一丈二尺的鐵槍,雖是舊物,但鋒銳尤寒,望上一眼,毛發皆豎。
葉孤鴻大喜,低呼道:“好重的殺氣!好槍,好槍!”
李善長得意道:“既然能夠入眼,索性兩杆你都拿去!此乃當年神槍雙俠遺物,本來前輩們想以此槍殺那範文虎,特意攜來,卻不料就此落入官府庫中,我也費了不少功夫才得出。”
葉孤鴻心道,常遇春既然也有意學槍,這兩條槍,正好給他和徐達分了,以他二人将來身份,足以配得上此槍故主。
當下取了槍,就塞入兩捆柴禾中,使擔子挑起,笑道:“多謝兄台割愛,至于價錢……”
李善長把手一擺:“天南一筆的判官筆,神槍雙俠的點鋼槍,若是賣錢,豈不俗氣!李某不要金銀,隻要二位一個人情,如何?”
張翠山正色道:“隻要不是傷天害理、違背俠義之事,刀山火海亦替伱走一遭。”
李善長道:“那是自然。将來想到,再同二位說之!”
說罷,笑吟吟引了二人出來,張翠山邀他一起去飲酒,他也不去,之說“今日說話太多,興緻已盡”,張翠山心想這是奇人,不可勉強,再三道謝,拉着葉孤鴻離開。
及歸船上,天色已晚,衆人等得急了,正要入城尋找。
張翠山便說起此行遭際,衆人聽了都是感歎不已,朱重八更是贊歎道:“定遠縣的人,也算我們同鄉,待到回來,倒要拜訪拜訪。”
葉孤鴻取出兩條槍來,徐達自然大喜,湯和見了,也是愛不釋手,常遇春見他這般喜歡,歎道:“罷了,我不同湯和哥哥争競,隻用這條蛇矛罷了。”
于是徐達、湯和各取一條鐵槍,兩個等不得天明,便纏着葉孤鴻傳授槍法。
及至次日,船兒緩緩離岸,頂着風繼續西行,徐達、湯和每天在甲闆學槍,花雲等人,也都加入,一時間熱熱鬧鬧,時辰過得如飛一般。
這般日行夜泊,又行幾日,船兒已到漢陽,正是金鞭門的地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