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葉孤鴻而言,飛山蠻不過是以往讀閑書時,偶然看到的一個名詞。
留在他腦海中的印象,大抵便是一夥戰鬥力不俗的蠻人,仗着山高皇帝遠,于是猴子稱大王。
畢竟連當初滅遼、滅北宋的女真一族,起兵之初,也不過兩三千能戰之士,飛山蠻再強,還能強過女真去?
直到随這便宜叔叔回到他的飛山寨,葉孤鴻才知自己錯的離譜。
楊正衡對這位“文武雙全”的侄兒很是重視,甫一回寨,便令人大擺筵席,又請寨中宿老,都來相陪。
席間說及今日之戰,一衆宿老聽說吃了埋伏,都憤慨起來,紛紛拔刀斬地,鬧着要吹響聚蠻号,将連環二十八寨能戰之士盡數聚集,殺去順元城報仇。
葉孤鴻一愣,低聲問雪蜈:“二十八寨又是什麽來曆?”
雪蜈低聲告訴他:“以此寨爲核心,方圓數十裏内,還有二十七個寨子,依着山勢高低錯落而建,環環相扣、互爲犄角,故此叫做連環二十八寨。其中大半是苗寨,還有侗寨、瑤寨,每寨居民少則二三千人,多則五六千人,都以飛山蠻自居。若是真要打仗,湊個一兩萬兵馬不在話下。”
旁邊楊通貫聽見,大剌剌道:“仙子小觑我爹了,若真要同鬼國大弄,我爹舉旗聚衆,多的是苗寨願意景從,便聚十萬壯士,又有何難?”
雪蜈輕輕點頭,對葉孤鴻道:“你兄弟說得不錯,楊氏一族在我苗疆名聲極大,你叔父又是苗疆有名的酋長,的确有這般号召力。”
葉孤鴻暗吃一驚,萬沒料到“咱老楊家”竟然如此強大!
不由暗想:如今局面乃是彜人占優,這麽說來,彜人的實力比之苗人隻高不低。那若是彜苗連手,數十萬帶甲豈非唾手可得?若有這般實力,且不說逐鹿天下,再造一個蜀漢,還不是翻掌之間?
心中暗暗記下這念頭,再叫楊正衡叔叔時,愈發親熱了幾分。
楊正衡這是已喝得半醉,看着侄兒雄姿英發,也是十分順眼。
原來這飛山楊氏,自“飛山太公”生十子、分掌十峒以來,一向執黔東湘西苗疆之牛耳,隻是後來元人滅宋,楊家子孫戰死不少,才被羅氏鬼國的勢力占了上風。
及至到了楊正衡做族長,子息愈發勢微,他時常爲此憂慮,因此對于葉孤鴻這個憑空跳出的“子侄”,着實願意結納。
當下指着葉孤鴻,對一衆宿老道:“這是我的侄兒,乃是當年大宋再興公的後人,他這一支族人爲避戰禍,一直流落在蜀地,如今我侄兒要上京科考,正撞上我們的戰場,那些彜人不長眼,竟要殺他,被他奪過一條槍,連殺百餘彜人,又力鬥五個五等罵色,逐一挑殺,再大戰羅無敵,一舉将之殺死,我認出他的槍法,彼此說起來曆,這才知道竟是我楊家的好兒!”
宿老們聽聞,又驚又喜,尤其彜将羅無敵,威名久播,不料竟死在老楊家自家子侄手上。
楊正衡又道:“我侄兒如今認下我這叔父,做叔父的,豈能沒有見面禮?通貫啊,你去,伱去把那支矛擡來。”
楊通貫明顯吃了一驚,一衆宿老,也都愣在當場,楊正衡皺眉道:“不曾聽我說話麽?”楊通貫不敢違抗,這才起身去了。
葉孤鴻見衆人這般神情,和東華子對視一眼,都意識到楊正衡要下大本錢了。
過了大約一炷香功夫,楊通貫慢慢走了回來,身後兩個強壯力士,扛着一條一丈來長的長槍,哎唷哎唷走了過來。
楊正衡緩緩起身,上前幾步,微笑道:“賢侄,你看此矛如何?”
說着,有些費力的從兩個力士肩上,将槍取下,呼呼舞了幾招,拄在地上。
葉孤鴻定睛一看,不由自主起身,驚歎道:“世間竟有這般兵刃?”
你道那槍如何?
二尺來長矛頭,形制奇古,不同于當今諸般槍矛,望之便似生鐵一般,黑黝黝、沉甸甸,唯有矛尖、鋒刃上,流轉一抹細細寒光,讓人觸目生寒。
這矛頭雖是死物,卻透露着無盡兇狂,騰騰殺氣。
東華子驚叫道:“好兇兵,若無百千條人命,如何養得出這般兇兵?”
楊通貫冷笑道:“百千條人命?不是小爺誇口,死在這條矛下的生靈,從古至今,少說也有十萬條。這矛的矛杆截去之前,便是絕世猛将,拿在手中,也要發瘋發狂,持矛大殺,至死方休。”
葉孤鴻驚道:“這般神奇?那這杆兒,又是怎麽回事?”
他忍不住走上前細看,但見鐵矛之下,原本應該是一體鑄成的鐵杆,大半被人截去,隻留下尺餘長短,插在竹柄上,又以竹釘、麻繩,死死固定。
那竹柄也是怪極,竹子修長,但這根用作槍柄的竹子,明明也有一丈來長,偏偏給人肥短之感,概因他竹節極短,一節一節都圓鼓鼓的,便似鋼鞭一般,一骨碌一骨碌的感覺。
這竹竿色澤金黃,也不知道經曆了多少人摩挲把玩,包漿厚重,質地手感如玉石一般。
葉孤鴻忍不住伸手觸摸,疑惑道:“這似乎是……佛肚竹?豈有用這竹子做槍柄的?”
他前世去人家公司,見過用這竹子裝飾庭院的,一節一節的大肚子,看着很萌,隻是因竹節過短,總是長得歪歪扭扭。
楊正衡見他滿臉驚奇,忍不住哈哈大笑:“賢侄,普天之下,以佛肚竹做的槍柄,怕是隻有這一杆!此竹又叫羅漢竹,竹節粗短,況且又是實心竹,因此格外堅韌,本是做杆的好材料,偏偏這竹子長得既慢,又極易長歪,似這般一丈有餘還能筆直者,千百萬根竹中,也難挑出一條!”
說罷,自己撫摸着槍杆歎道:“賢侄,這一條槍,來頭之大,古往今來,再無第二條能比。”
葉孤鴻眉毛一挑,不曾言語,心中卻暗暗以爲對方話說得太滿。
你要說當今天下,便已是足夠的大話了,若說古往今來,項羽霸王槍,霍去病梅花槍,趙雲龍膽槍,姜維五鈎神飛槍,嶽飛瀝泉槍,哪一杆不是威名赫赫?
“賢侄不信麽?”楊正衡嘿嘿一笑,随即神情一斂,莊肅道:“苗家始祖蚩尤,乃兵主戰神,伏羲氏以木爲兵,神農氏以石爲兵,軒轅氏以玉爲兵,蚩尤氏以金爲兵,漢人史書明載:蚩尤以金作兵,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
他雙手舉起那長矛,滿面凝重:“此矛,即蚩尤矛也!昔日蚩尤氏敗于軒轅氏,有忠心部将,冒死奪回此矛,攜來南疆,迄今已有數千年。”
葉孤鴻唬得一愣,心想罷了,且不論是真是假,隻說他們若認定了這是蚩尤矛,那麽的确堪稱古往今來第一矛了。
楊正衡見葉孤鴻一臉震撼,心中這才滿意,繼續道:“方才通貫也說了,這矛傷生太多,隻怕已有靈性,人若持之,立刻發狂,見人獸則殺,若無人則狂舞不休,至死方止,苗家曆代,無數英豪想要降伏此矛,都不能遂,後來有一位本領高絕的巴代——就是祭祀法師,看出這槍的兇厲,便截取原本槍杆,走遍千山萬水,擇得這一株佛肚竹,作爲新的槍杆,取竹之勃勃生機,制衡矛中死氣,這件神兵,才算重見天日。”
說罷露出笑意,望着葉孤鴻道:“我楊氏祖傳刀槍二法,如今我這一支都是學的刀法,難得你這一支,卻把槍法傳承下來,且又有發揚,因此這一支槍,合該落在你手中。”
說罷往前一遞,葉孤鴻有些發愣,下意識接在手中,隻覺一沉,急忙加力拿住,低聲道:“好重!”
楊通貫羨慕道:“這又是一般古怪處,哥哥且想,二尺槍頭,能有多少鐵?杆子再長,總也是竹子,說來怕你不信,這條槍上稱稱一稱,不過十八斤,拿在手中,五六十斤的鐵槍也不如它沉,你說怪不怪?”
葉孤鴻見他豔羨神色,再看其父坦蕩笑容,心中忽然有些許不忍,暗道:此槍雖然珍貴,與我卻無大用,且拿着狼犺,行走江湖也不便利,再說,人家真心誠意那我做親人,我又豈忍真個騙了他這般珍貴的寶物去?
于是搖頭道:“叔父,此槍太過珍貴,隻宜保存在族長手中,況且小侄我還要上京趕考,這般長槍,給官兵看見,隻怕平生事端。”
楊正衡呵呵笑道:“胡說!一條槍罷了,再珍貴,能有我楊家出一個麒麟兒珍貴?你亦不必擔心難帶,你這胖書童看着力氣不小,讓他背着!”
東華子眼睛一瞪,敢怒而不敢言。
楊正衡繼續道:“你亦不必擔心太顯眼,你那箱子不也是竹的麽?我請幾位手藝好的老人家,替你重新編制一番,留下一個放槍的地方,把布包了槍頭置于其中,用時一抽即出,不用再放回去,任誰也瞧不出竟是槍杆。”
回頭喚了幾個族老幫忙,族老們笑呵呵上前,伸出滿是老繭的大手,在書箱上一番擺布,還真個把這蚩尤羅漢槍頭下尾上編入了箱子中去,又讓東華子背起,隻見頭頂伸出老長一根竹子,着實有些招搖怪異。
楊正衡仰頭看了片刻,又想個主意道:“今晚上我讓婦人們織面旗子,旗子上面織幾個字,便寫:‘黔東楊氏,報效君前,科舉應試,扶保大元!’”
自家一點頭,大笑起來,拍着葉孤鴻道:“賢侄,有這面旗子,路上無一個當官的敢難爲你,哈哈哈哈。”
葉孤鴻笑道:“當官的不攔,與朝廷爲敵的江湖好漢,隻怕少不了找麻煩。”
楊正衡一擺手:“大丈夫怕什麽麻煩?回頭我給你些金子,你出了山,便買兩匹好馬騎着,一般人追你不上,若是真個追來,你這身槍法,什麽好漢能擋?都割下人頭來一并帶上京都,爲叔再給你一封書信,你拿去汝陽府中,哈哈,有這些人頭做功勞,有你這個姓氏,狀元不敢說,榜眼、探花,難出你手!”
葉孤鴻訝然道:“汝陽王乃當朝巨擘,叔父竟與他有交情?”
楊正衡點了點頭:“汝陽王察罕帖木兒,他的曾祖父乃是開國大将闊闊台,當初殺來苗疆,和我楊家祖輩纏鬥良久,後來羅氏鬼國降了元朝,我們祖上腹背受敵,隻好投降,闊闊台那人胸襟很大,并不因我們祖上和他爲敵而生出仇恨,反而很是看重,因此曆代以來,我們每年都會送貢品去他府上,大幾十年下來,多少生出些交情。”
葉孤鴻聽了恍然,暗想道:且收下這封信,說不得何時還能派上用場。況且他們既然和汝陽王做了好朋友,大家是敵非友,這條蚩尤槍,我亦不必推辭了。
當即道:“既然如此,那小侄卻之不恭了。”
楊正衡大喜:“哈哈哈哈,理當如此!賢侄,且不說我們本是一家人,單說今天若是無你,我和你兄弟都要喪命,我們既有親情、又有恩情,還有什麽好說了?再者說,做叔叔的幫你,也有自己私心!”
他挺直腰杆,睥睨四顧,對衆人道:“我家這位賢侄,文武雙全,槍法之高就不必說了,羅無敵的命便是見證,但是僅僅武藝高,又有何用?他有參加科舉的本事,加上我們楊家在汝陽王面前的這點體面,兩者相加,便是一份前程!我在信中會寫明白,若是我這侄兒高中,再請汝陽王幫忙,派他來黔東南做個大官兒,我賢侄做了朝廷的官兒,加上我們飛山蠻的好男兒,還有其他各大苗寨的好兄弟,那隻剩小寡婦支撐的羅甸國,還能和我們抗衡麽?哼哼,順元八番等處宣慰司的宣慰使,小寡婦坐得,我楊正衡便坐不得?”
他這一番話說出,一衆宿老方才知曉酋長的全盤打算,一時都歡呼起來,便連嫉妒葉孤鴻得了蚩尤槍的楊通貫,面上也不由喜笑顔開,心想我爹做了宣慰使,那我就是下一代宣慰使,有這般大官兒做,我饞那鬼槍做什麽?
一時間人人歡喜、個個開顔,當下載歌載舞,盡情一醉。
葉孤鴻自然沒敢喝醉,喝起酒來滴滴答答,很快一身酒氣,學個書生佯狂姿态,起來跳了一段科目三,大笑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哈哈哈,且去,且去……”拉着東華子去了給自己二人準備的卧房。
睡到半夜,吱呀一聲,木門推開。.
葉孤鴻眼睛睜開一條線,借着月光望去,隻見雪蜈蹑手蹑腳,做賊一般,輕輕邁步進來。
這一章比較整,直接二合一發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