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驚覺聲音幹澀哽咽，竟是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曾幾何時, 諸葛辭最大的願望, 就是打倒父親這座壓在他頭頂上的大山。
他不滿于諸葛北對他的忽視，也痛恨自己繼承機械智能拟态後從小到大被拉出來比較, 哪怕是“聽說你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帝國之腦”, 亦或者“小智械”的稱呼, 都能要他火冒三丈，低氣壓一整天。
現在想想，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父親好好說過話，更遑論談心。
明明在更小，更年幼一些的時候, 他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不管在幼稚園裏遇到什麽事, 放學後第一個背着小書包屁颠屁颠跑到軍部大樓, 和父親一起分享。
多年心結驟然解開, 諸葛辭眼眶通紅, 鏡片表面恍然有霧氣湧上。
他展開精神力，指尖顫抖着，摸到離開時自己故意在軍部留的, 亦或者說，諸葛北專門爲他留的後門。
下一秒，兩個迄今爲止，人類所發現的最頂級的S級機械智能拟态在茫茫星網中相遇了。虛幻的人影踩在以白色數據流和字符編纂的懸空平台, 遙遙相望。
鮮少有人知道, 即便沒有攝像頭, 他和諸葛北也可以随時在腦海裏交流。
可這對父子倆卻因爲各種擰巴，生生冷戰那麽多年。
“你這小子，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比我都高了啊。”諸葛北走過去比劃了一下，意外地發現諸葛辭現在比他還要高小半個頭。
諸葛辭沒說話，半晌後才吭聲：“您每次指揮戰役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感受嗎？”
“差不多吧。”諸葛北不熟練地拿着煙回憶道：“我還真沒正兒八經上幾年戰場。所以好好珍惜這次難得的機會，以後可沒這個待遇了。”
因爲太過天才，諸葛北很早就被當做帝國保密級别武器珍藏了起來，活動區域僅在中央星系之内。帝國資源傾斜，上了聖階後更是直通供奉殿，相當順風順水。
不像諸葛辭，走到一半遇見原含霜這麽條泥石流，直接耽誤終生，各方面都是。
走之前，諸葛辭還是沒忍住，狠狠地抱住自己的老父親。
他們都是智能拟态，清楚這次三角星域戰役渺茫的成功率，刻意回避這個話題。
對兩個絕頂聰明的人來說，自欺欺人倒也算得上罕事。
“去吧。”諸葛北拍了拍他的肩，忽然笑了：“一個合格的指揮官，都要有将所有将士性命扛在肩上的覺悟。你已經有這個覺悟，會是一個好指揮官的。”
“我在中央星系軍部大樓等你回來。”
在信息流裏交流，看似過了很久，實際上也不過剛剛過去五分鍾。
但對于現在的三角星域來說，五分鍾已經是一個極其寶貴的時間。畢竟肉眼可見，星擺星域從完整到潰敗到人間煉獄，也不過短短三十分鍾而已。
學院團衆人已經熱火朝天地從戰争結束後要去吃什麽，讨論到各個學院今年參加學院排名賽的隊伍，興緻勃勃地借着這個機會，再次在前線開啓新一輪比試。
“說起來，待會蟲潮抵達的時候要不要來打個賭？”
“什麽賭？”
“以各學院爲小組，看看誰殺得更多。當年學院排名賽第一階段出了那麽大的事，壓根沒有比試過瘾啊。”
“聽起來很有趣的意思，加我一個啊！”
事實上與死亡相比，等待死亡的過程往往才是最煎熬的。
在這方面，經過專業脫敏訓練的帝國軍人顯然更爲優秀。對第三軍團的舊部而言，他們在選擇追随海東青，在主君被千夫所指認定叛逃的前提下還堅持爲主君讨回公道時就已經有了赴死的覺悟。
相比之下，帝國編外軍和三角星域高層顯然有些把持不住。
望着源源不斷，明顯比起先前數量呈井噴式增長的蟲潮，以及從蟲洞裏冒頭的多艘蟲族軍艦，這些人顯然在極端高壓下表露出慌亂。
“還有兩個小時，支援才會到場。此乃三角星域危急存亡之刻。”
三角星域會議室内，高層齊聚一堂。他們的表情都非常差勁。
畢竟對三角星域而言，明白自己再一次被抛棄，絕對不是什麽良好的體驗。
“我就知道。”一位從原含霜抵達三角星域開始，就持有反對意見的高層氣急敗壞：“她根本就是不懷好意，就跟她母親一樣，到危機關頭就自己離開。”
“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麽用？這附近已經被蟲族封鎖。現在最重要的是想對策。”
“要是有對策，我們還能坐在這裏？”
“連軍部都沒辦法，本來其他軍團可以支援，現在空間封鎖誰都進不來必須要等聖階。若是原含霜沒帶走那三分之一的第三軍團兵力，說不定還能再支撐一會.”
見會議室内就差打起來，段詠歌不得不出來維持秩序。
剛剛星擺星域的慘狀着實把這群人吓破了膽。
三角關卡同升三角星域距離太近，就算現在蟲族整合兵力，攻破關卡後立刻撤兵将矛頭對準下個關卡，在戰鬥中散布的蟲毒也足夠要主星生機滅絕。
例如方才，在星擺星域戰鬥中途，它們惡毒地放出了黑疽瀝青。
這種大名鼎鼎的，曾經在兩大校區入侵時出現過的蟲毒，一旦飄散到三角星域，後果不堪設想。怕是救援還沒到，就得變成座死城。
有高層還想再說，聽見頻道内的話，面色陡然灰敗。
仿佛預兆般，幾艘畸形的蟲族軍艦逐漸出現在蟲洞對面，撕裂平和喘息的表面，露出血淋淋猙獰的内裏。
“他們來了。”
諸葛辭的聲音通過無線電，傳遞到前線每一位士兵耳中。大戰當前，了卻一樁心願的他語氣沉穩平靜。
“準備迎戰。”
高層勉強還能保持冷靜，普通民衆則是實打實陷入恐慌。
地下城的街道上，越來越多的人從家裏走了出來，聚集在街道上。
他們停在這裏，仰頭望着天空。
經過一段時間的改造和第三軍團的不懈努力，比起當初進入地下城時髒亂差的環境，現在地面鋪上了嶄新的地磚，路旁栽種适合地下生長的小樹，就連天空上的人造光線也在打劫黑街搜刮到的油水中進行了升級換代，照在身上暖融融一片。一切都在變好，一切都在欣欣向榮。
打開穹頂後，通過地下城的視角，可以直接觀察到三角關卡的情況。
主星更高一些的地方，代表支持原含霜的紅色應援燈光正漂浮在星域上空，同即将到來的血色交相輝映。
“媽媽。”小女孩看着遠處從蟲洞裏冒出來的蟲族軍隊，害怕地抱住媽媽的腰，聲音顫抖：“殿下是不是不會再回來了？爲什麽我聽别人說，殿下放棄我們了。”
“不，不會的。”婦人摸了摸她的頭，強顔歡笑說着違心的話：“要是害怕的話，就回家去睡一會吧。等你睡醒了殿下就回來了。”
會議室内，高層紛紛離席，走到天台頂端。
望着下方街道上自發組織聚集的地下城居民，剛剛還吵得不可開交的高層紛紛跟啞了火的炮仗一樣，呈現出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默悲怆。
關卡前線，披着黑袍的兩位蟲族巡察使已然彙合，懸浮在宇宙中央。
“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這可是兩個巡察使。”
段詠歌搖搖頭，露出苦笑：“就算那孩子沒有帶兵離開，留在三角關卡，也不過是等死。”
要是有神聖防護，或許還能掙紮一下.提前離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誰不知道啊。”死寂之中，有人自嘲道：“我們隻是不想被抛棄罷了。”
“反正我連墓志銘都想好了，永遠不要相信金頭發的話。”
是啊，隻是不想被抛棄罷了。
段詠歌垂首，看向這片貧瘠的土地。
三角星域再差再不好，在他們這些人眼裏，都是家鄉。沒有人會嫌棄家鄉。
之所以對第三公主那麽大的意見，是因爲她明明給這裏帶來了希望，卻又沒有任何預兆不告而别。可現在他們還是被放棄了，再一次。
中央星系，軍部大樓。
諸葛北站在光屏面前，指尖拿着煙，深深地凝視着對面的第三軍團軍艦。
透過軍艦的舷窗，他能看見自己的兒子站在那裏，脊背挺直，神色冷靜發号施令。
是一個合格的指揮官了。
他無聲地笑笑，可笑容卻難看到可以，隻能深吸一口煙。
缭繞的霧氣遮擋了逐漸轉深的眼眶：“準備關閉三角星域對全星際的直播吧。”
伴随着這道命令，下方的軍部文員紛紛站起，朝着光屏内沉默敬禮。
帝國軍人至高無上，他們遠在後方，無能爲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爲這些即将犧牲的英雄保留最後的體面。
“最後一次了，老封。”
戰場之上，衛溫偉忽然笑了。他活動關節：“這一仗，怎麽也得打得漂亮。”
“那必須的，再怎麽說也得拼個烈士，把頭像挂到帝國英雄碑上吧。”
二人相視一笑，猛地從關卡上方跳下，躍入茫茫宇宙。
在他們身後，約定好了拿戰場再比試一次的學院衆人們也有樣學樣。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準備。
“都這個時候了，怎麽還抽不出SSR”
綴在最後邊的巫浩軒正在進行自己的抽卡大業，看見兔子帽裏跳出的R卡牌，神色十足懊惱：“總不能把它挂到巡察使頭上吧，等級差距太大，對聖階估計根本沒用。”
擡眸之時，他無意間瞥見，宇宙盡頭的蟲洞那邊，似乎有星芒一閃。
就在巫浩軒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的時候，那道星芒再一次綻放了。這一次，看見的人明顯比方才多了許多。
“蟲洞出現異動！”
見狀，衆人已然冰封的心底不由再次涼了半截。
兩大蟲族巡察使都夠他們喝一壺，要是再出現什麽情況，誰也承擔不起。
然而很快，人們便愣住了。
因爲他們看見，那顆源源不斷正湧出兵蟲的蟲洞似乎靜止片刻。
刹那後，刺目金色光芒沖天而起，照亮煌煌宇宙。
“叽——”
所有被這光芒觸及的蟲族都哀嚎着撕裂融化，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消弭于無形。
如同永夜般深沉的神聖拟态穿越空間隧道，以猛禽兇悍的姿态，硬生生從中撕裂一條足以容納的空洞。在明明是死路的地方，驟然開出一條向死而生的路。
它猛地展翅，倨傲高飛，要兵蟲聞風喪膽，蟲族巡察使面露驚愕，就連遠在三角星域的人們仿佛都能聽見那極具穿透力的高鳴。
同一時刻，三角關卡頻道内，所有耳麥出現沙沙電流，好像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因爲連接不通暢，呈現出不真實的無機質感。
“耗時四十二分零三秒，銀星号任務執行完畢。”
整個三角關卡，隻有兩個人擁有這個全頻道權限。
擔任指揮官的諸葛辭大家已經熟悉，反倒是真正的最高長官，自蟲潮突然襲擊後還未在公有頻道内發言。導緻所有聽到這個聲音的軍人，臉上出現恍惚，不敢置信。
“沒有放棄這裏。”
原含霜的聲音傳遞到每位軍人耳畔，隻言片語，卻奇異地要所有人人心神安甯，熱淚盈眶。
“我與你們同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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