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來的時候,對面小三月的卧室門也敞開着,房間裏空無一人,床上的被子平平整整的鋪在那裏。
以前,這個家每天早上就數他起來的最早,這兩年變了。
先是煤球到了之後,小三月每天早上惦記着領狗出去解決衛生問題,還要再在院兒裏溜它,所以,自己逼着自己早早起來。
而從一年前,宋小慧便開始讓他教打太極拳,後來還不知道從誰那裏弄來了一張教瑜伽的光碟。
這下好啦,每天也是不到六點就起床,在一樓專門給她收拾的練功房内,先打半個小時太極拳,然後再練一會兒瑜伽。
還别說,效果出奇的好,一年鍛煉下來,身材越來越好不說,還解鎖了不少高難度動作,什麽下腰、一字馬都能輕松做到,最終享福的還是李唐。
對他來說惟一不好的可能就是,他老婆現在的戰鬥力是越來越強悍,随着年齡的增長,他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輕松拿捏了。
有時候他也發愁,這要是再過上幾年咋整?
在二樓的衛生間内清理幹淨個人衛生下到一樓,剛走進客廳,就能聽到從練功房内傳出來的,若有若無的舒緩音樂聲,推開門将拖鞋脫在門口,光腳走了進去。
鍛煉身體,刻不容緩,爲了自己的幸福生活,爲了以後不被老婆像她同事那樣在其他人面前吐槽,他必須保持自己的強壯。
二人誰也不打擾誰,各自鍛煉着,一直到七點鍾後勤食堂的工作人員将早點送來。
今天早上是蝦肉包子和玉米粥。
小三月出去遛狗還沒回來,他們倆也不找,到這個點還沒回來,這小家夥指不定就在院兒裏其他誰家把飯混了。
這個大院裏,要說誰最受歡迎,那絕對是小三月,沒有之一,這小家夥簡直就是個大混子。
剛搬來的時候經常跑姥姥家混飯,這是正常,後來跟這裏熟了,誰叫到家裏吃飯他都去。
沒辦法,小家夥嘴甜,就沒人不喜歡。
李唐和宋小慧倆人也習慣了,隻要到吃飯點自己兒子還沒回來,也用不着找,倆人直接開吃,那小子肯定餓不着,說不定人家吃的比他倆還好呢。
果然,七點二十,小三月就挺着溜圓的小肚子,拉着煤球回來了。
一問,好麽,被住在三号的李玉昆愛人叫到家裏吃飯去了。
人家家今天沒吃竈上做的早點,是叫人出去買的臘汁牛肉夾馍和肉丸胡辣湯。
這小子吃了一個半夾馍,又喝了一碗胡辣湯才回來。
回來就往沙發上一坐,撐的直哼哼,真是吃别人家的呢。
今天早上送孩子上學被宋小慧接了過去,李唐要去代表會那邊開會,吃完飯就坐車急匆匆的走了。
這一開就又是一早上,直到中午吃完飯,才回到公司。
至于說送姚良忠,他跟接任的李玉昆工作還沒徹底交接完畢,得兩天才能離開呢。
七年時間,公司的變化很大,很多建廠時就在的老人調走的調走,退休的退休,公司的中高層早就換了一茬人。
現在,秦藥集團幹部的平均年齡才四十五歲,是國内無論哪個級别的國有企業中,最年輕的一支隊伍。
在後院下車,從後門進入到大廳後,頂着一路的招呼聲,李唐來到了十六樓的辦公室。
陳東緊随其後的也走了進來。
這家夥跟在李唐身邊二十年了,當年剛進廠時還是個十七八的小夥子,現如今也已經快四十了,兢兢業業的帶領秘書團隊幹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不多事,不多話,也從不在任何不屬于自己工作範疇内的事務上發言,不争權更不奪利,雖然級别上也屬于公司中層,但很多時候他就像是個隐形人一般,很多進公司兩三年的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有他這一号。
也隻有真正接近權力中心的人才知道,這家夥不知道是多少地方領導都想約到的人。
這些年李唐沒少跟他說讓他去廠裏鍛煉鍛煉,好提拔使用他,可陳東總是微微一笑的拒絕掉,用他的話說,那就是把秘書室的整體工作交給别人,他不放心。
其實也是,李唐身邊的很多工作都是需要保密的,尤其是現在再當上協商會主任後,雖然那邊也有秘書,甚至還區分生活秘書和工作秘書,但平時兩邊的協調工作,基本都是陳東在做。
這裏的很多事情那是能讓别人随便就知道的嗎?
作爲陳家的子弟,陳東的利益是綁定在李唐身上的。
秦藥集團其他中高層也許心裏會有點自己的小算盤,他絕對是把李唐的利益擺在首位。
“中午怎麽沒回去休息?”
看着跟在身後進來的陳東,李唐有些好奇,這會兒可還沒到上班時間呢。
“我中午吃飯的時候跟虎子哥聯系過,他說您可能吃完飯就回來,所以我就沒走。”
“有事兒啊?”
“沒什麽事兒,就是想看您有什麽安排沒。”陳東一邊倒水泡茶,一邊搖搖頭說到。
“行啦吧你,有事就說事兒,少跟我藏着掖着的,我還不知道你了。”
用了陳東二十年,李唐也早就把他用順手了,如果真給他現在就換一個秘書室主任,肯定不習慣,這也是他一直沒強行把陳東下放去鍛煉的原因。
“嘿嘿……”陳東端着泡好茶的茶杯放到茶幾上,憨憨的笑着撓了撓頭。
“還是少偉的事情。”
陳少偉,陳東的親弟弟,在省城組織部門工作,當年提科級幹部時,還是李唐出面找時任省城主任的李玉昆給解決的,殺雞用了把宰牛刀。
幾年過去了,現在已經是一名副處級幹部。
“少偉怎麽了?”
“他想……想下去鍛煉鍛煉,繼續在這裏待着,他因爲沒有基層工作的經曆,再想提拔已經很難了。”
要說陳東對這個親弟弟是真的不錯。
“少偉今年多大了?”
“他比我小兩歲,已經三十六了。”
“你都三十八了啊。”
“是啊,我當年進廠的時候整十八,這一晃眼二十年都過去了。”
“時間過得太快了。”李唐有些感慨的點了點頭,然後就把話題拉了回來。
“少偉想下去鍛煉是好事兒,他現在年齡上還有優勢,是該去基層走走積累一下經驗,那怎麽着,他有沒有說是想就去省城下邊的區縣,還是無論去哪個地方都可以?”
“您看着安排就行,他不挑,哪裏都可以。”
“行,我知道了。”
“那您休息,我先下去了。”
“哎陳東,等會兒兩點半的時候省财廳陳衛東調研員會過來,你讓人提前下去接一下,到時候直接帶上來就行。”
“我知道了。”
“嗯,去吧。”
陳衛東,杜娟的丈夫,今年已經五十八歲了,去年從财廳副廳長崗位上退二線,現在是享受正司局級待遇的調研員。
杜娟也早在兩年多前,就已經從集團副總的位置上直接退休了,現在一天在家帶孫子,生活惬意着呢。
陳衛東是今天中午打電話到龐虎的手機上,預約下午過來。
李唐知道他過來是爲什麽,算是件公事,他們财廳的領導讓已經退二線的陳衛東過來,就是因爲他們倆人的關系,能好說話一點。
這會兒已經快兩點了,他也沒進裏屋休息,就坐在沙發上,一邊喝着茶,一邊翻看着報紙。
沒想到陳衛東還沒等來,倒是柳小強先過來了。
已經五十出頭的柳總,在集團裏來說不算年輕了,但跟地方上同級别的橫向對比,那就是妥妥的年輕幹部。
二十年前,時任秦山副專員的宋爸,把他從鄉長的位置上調到藥廠來輔佐李唐,當時柳小強談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級别雖然上調了一級,從正科升爲副處,但從地方基層政府到企業,手頭權力的縮水可不是一星半點。
而且當時藥廠才開始蹒跚起步,雖然第一槍打的還算比較響,但當時剛剛開放,大家都是摸着石頭過河,以後究竟會走到什麽地步,誰又能知道。
風雲激蕩二十年,他走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幹部,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一個高度,現在回過頭再看當年,看看以前跟他同在一個鄉裏共事的副鄉長、主任、副主任等同僚,最高的一個也不過才是副縣長。
他呢?組織内都已經成了候補委員,在幾千萬組織成員中排名前四百,更别提現在享受的副部行政級别了。
看着李唐,柳小強此刻真的是感受頗深。
……
“你這是……剛從外邊回來?”
李唐笑呵呵的拿起茶幾上的一盒珍品猴王,從裏邊抽出一根丢了過去,再給自己點上一根。
他啊,從上一世到如今,從不帶嘴的金絲猴,到帶過濾嘴的,再到現在八塊錢的珍品猴王,就跟猴幹上了,兩世都不帶換煙的。
“國慶今天過來了,中午請我在外邊吃了碗泡馍,吃完我倆閑聊了一會兒才回來。”
張國慶,九四年秦山藥業股份變動,行政級别升格後第三次重組,成立集團公司,又成立了一家集團控股的關和堂股份有限公司,統管即将開始建設的關和堂中醫館,他以集團副總的身份,兼任第一任總經理。
到了九八年,省裏調将,李唐将工作成績非常出色的張國慶推薦了過去。
經過省裏考察,時年五十三歲的張國慶調任寶市領導,完成了從企業幹部到地方領導的華麗轉身,現在兩年過去了,他幹的還不賴。
“他堂堂一個地市領導就請你吃泡馍?你應該把碗扣到他臉上去。”李唐開玩笑的說道。
“哈哈哈,他倒是想請我去粵珍軒吃山珍海味呢,關鍵是我吃不下去啊,咱關中人的胃也就這樣了,一碗泡馍,要麽一碗油潑面,再來個涼拼,非常好了。”
“怎麽着,國慶找你還是說七廠擴建的事情?”
“是啊,一直被省城和秦山壓着常年當老三不說,秦北的榆市現在是今天發現一座油田氣田,明天又挖出一個煤礦,眼瞅着這一半年的産值噌噌往上冒,他們領導班子能坐住才奇怪呢。
咱們西北的城市想從外邊拉投資不容易,隻能是在已有的企業裏想辦法苦練内功了,要說見效快,那還得是藥廠,如果能擴建,到時候既能提高工業産值,還能增加外彙收入,更能增加就業崗位,一舉多得的事情,他不上心都不行。”
随着改革的深化,企業優化、重組、轉型速度加快,越來越多七八十年代看着還不錯的企業走向了末路。
這些老牌企業的沒落,随之而來的就是越來越多的待崗工人。
年紀大點的待崗工人可以選擇買斷工齡,地方财政給予一次性的補償,可說句實話,買斷工齡的錢真的沒多少,少則幾千塊錢,多的不過萬把塊,咱就說這點錢能幹啥。
這是年齡大的工人,本身距離退休就沒幾年了,年輕點的想買斷都不行,人太多,财政補償不起。
可已經停工了的企業發不起工資,那總得讓這些人有口飯吃吧,地方财政上還得想辦法,給這些人發一個過渡期的最低生活保障。
這就得各地根據自己的财政狀況自己想辦法了,于是,有的地方給這些企業已經破産的工人每個月發一百八的,也有發二百,二百二的,三年的過渡期,也就是說,這筆錢最多每個人能領三年。
兩千年了已經,這點錢夠生活嗎?沒辦法,這就是所謂的陣痛期。
全國各地都一樣,總體來說,南方以及沿海城市因爲私營、個體經濟發達,表現上來說還能好點,最難受的就是中部和北方了。
從八十年代中末期開始,李唐就一直在省裏領導面前說國企要轉變思路,不能等、靠、要,要積極走出去,依靠自身努力轉型,有沒有效果?肯定有。
上一世很多死在九十年代的企業現在依然存活着,有的幹的還真不錯,但依然有大半的企業倒在了路上。
他上一世就不是幹實業的,對很多東西也是後來從報紙上、網上看到的。
說,很多人都會說,真的要做的話,尤其是實業,那不是屁股一拍就能做成的。
有時候國企的成本就是比私企要高,這不是浪費不浪費的原因,而是國企就是有它的責任在。
就像秦藥,現在整個集團幹部加職工已經超兩萬人了,這其中,幹部其實并沒有多少人,整個集團總部攏共也才四百多人,相比起其他很多大型企業來說,這點搞行政的算個屁啊。
秦藥如果想進一步控制成本,非常簡單,上自動化流水線就成,都不用上最先進的,普通的就可以,那樣的話,最少能裁員三分之一的一線工人,全集團每年可以節省出來近億元的人力成本。
問題是,被裁掉的那些工人怎麽辦?把他們推到社會上以後,社會上能不能提供那麽多的工作崗位,讓他們有口飯吃。
所以,這些年不少人在報紙上,在媒體上大放厥詞,激昂慷慨,對着秦藥指手畫腳,說應該這樣做,能節省成本,應該采購那個自動化流水線,能節省成本,說秦藥的領導根本不懂經營企業,浪費國家的錢。
這些人說他們的,秦藥這些年該怎麽做依舊怎麽做,省裏、上邊,不管哪級領導都不會說什麽。
自動化流水線好采購,成本控制誰不懂啊,可裁出去的幾千名職工他們怎麽辦,他們就代表了幾千個家庭,涉及人員幾萬,這些人被裁了以後怎麽生活?
其實也就真虧了沒有什麽研發費用的投入,如果像國外那些制藥企業,每年都扔幾十上百億美元的研發費用進來,還不一定能搞出什麽有用的東西,秦藥如果跟它們一樣,呵呵,恐怕早就破産了。
這就是上邊一直特别優待李唐的原因,夠資格了解内幕的人都知道,那百分之十六的股份,看似很多,但根本不足以體現出他的重要性,因爲原本人家可以拿到的更多。
所以,他享受的待遇,他的行政級别一提再提,爲的就是給他補償。
……
話題扯遠了,柳小強的話讓李唐沉默了一會兒,抽了兩口煙後,他問道:“你是怎麽考慮的?”
“根據現在各廠的産能以及訂單來看,也是到了通過擴建來進一步擴大産能的時候了。
但現在還有個問題擺在前面,那就是咱們這些藥廠建設的都比較早,當年幾乎都是在城市邊緣。
可這兩年随着城市化進程的加快,以及對環保的要求越來越嚴格,按照各地的規劃來看,除了延市的七廠和康市的九廠之外,其他八家廠子都牽扯到搬遷問題。
那麽現在是統一根據各地規劃,一起重建廠區搬遷,還是分批進行,如果分批進行,排在後邊的幾個廠,現在還要不要擴建?”
聽完後,李唐吐出了一口氣。
廠區重建,搬遷,這裏外裏的折騰下來,不說要花費多少錢了,光是時間都得兩三年。
以前建廠區的時候他不是沒考慮過之後的城市發展問題,但當時的廠子都是收購的一些老廠,原本就在那裏,總不能他接手後就要先搬家,然後一搬還就搬老遠,别的不說,廠職工生活也不方便啊。
現在廠區搬遷勢在必行,就拿秦山來說,一廠和二廠廠區現在幾乎就在秦山市區的正中心,這哪裏能行啊。
“你開總經理辦公會讨論過這個問題沒有?”
“還沒具體上會,不過私下裏我跟他們都談過,包括幾個廠的廠長,應該說大家的意見比較統一,那就是一起部署開始新建,一步到位。
新建并不會影響現在廠子的運行,工程進度也肯定有快有慢,這樣下來,搬家也是有先有後,搬家的時候對産量肯定有影響,但也不會太大。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秦山市現在總共有一、二、三、五四家廠,其中一廠二廠規模最大,這次新建搬遷,按照計劃三廠五廠也要擴建,擴建後的目标要實現産能翻番,如果不考慮全自動化生産線,那麽勢必每家廠都要再招一兩千工人。
這些都無所謂,主要是秦南的漢市,商市,以及銅市現任領導,都想讓咱們給他們那裏也搬過去或者設一個廠,說作爲省屬企業,咱們不能厚此薄彼。”
秦山市一家就擁有秦藥四個廠,雖然三廠五廠規模最小,但蚊子再小也有肉啊,每年的産值就在那裏放着呢,别說那幾個還沒有藥廠的地市了,就是省城看着都眼饞。
意見都不知道提了多少回了,秦藥的領導們,包括李唐也爲難。
秦藥起家就是靠的秦山地區,當年地方政府沒少給予幫助,現在勢大力強就想搬走這個搬走那個,有點太過河拆橋了。
九十年代初秦藥總部搬到省城,對秦山的經濟騰飛就是一次打擊,那時候可以說是爲了公司更好的發展,現在呢?要搬走廠子你準備說啥?
别說什麽着眼全省大局,年終彙報的時候,領導絕對不會因爲數據不好看而表揚你。
李唐坐在那裏抽着煙,皺着眉頭想了半天,才開口說道:“這樣吧老柳,回頭你跟秦山的領導見面談一下,三廠五廠合爲一個廠,另一個廠的編制搬到秦南,具體放到哪個地市,你們看着辦,這是最終結果,如果誰還不滿意,讓他來找我。”
“呼……”柳小強長出一口氣。
有董事長發話,他就不擔心再有誰給他施加壓力了。
“呵呵,看來寶珍主任的心這次又得滴血了。”
陳寶珍,現在已經是秦山市的主任了,不過以她的年紀這也就是最後一任,兩年後換屆,估計就會退到代表會或者協商會去享受一個更高級别的待遇,繼續發光發熱兩年再正式退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