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悄然而至,華南的天氣愈發冷冽了。
陳平生站在白色的雪地上,仰頭看着三樓,那裏應該是廚房,玻璃上貼着各種紅色的動物窗紙,但沒有規則,像是孩子随手貼上去的。
眼前這棟9層帶電梯的老式建築,位于市中心的和平小區裏。
聽司機師傅說,這裏建于90年代,是屬于那個時代遺留下的最有名的樓盤,也是李江河夫妻所居住的地方。
“叮咚。”深紅色大門的門鈴被他按響。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裏面傳來,随着吱嘎的開門聲,穿着藍色毛衣套着白色襯衫的李江河從門裏探了出來。
“李老師。”陳平生打了個招呼。
“小陳,來了,快,進來。”李江河邀請他走進自己家。
陳平生把鞋子脫下放在鞋櫃下方,穿上早就預備好的灰色棉拖站起身,入目是寬大的客廳,牆上擺滿了不同大小的相框。
李江河帶着他來到客廳沙發說道:“坐吧,我去給你倒點水。”
“好。”陳平生點點頭,把相機包從肩膀上拿下來,放在桌子上。
然後他擡頭看着周圍,客廳裏的家裝都是以紅色爲主。古色古香的木質茶幾,紅色木質扶手的軟靠沙發,還有點綴于牆壁上的暖黃色燈盞,似乎都在反映着房屋主人精緻的中式審美。
而之前沒仔細看的相框裏,竟然擺放着不同的幹花制品。
陳平生好奇的走到牆壁近處,發現相框裏的幹花似乎經過特殊處理,仍然保持着水嫩的姿态,紅、白、黃不同顔色相互襯托,顯得格外優美,就像是一件插花藝術。
“這是我老婆做的,怎麽樣?”忽然,李江河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陳平生轉過頭,贊美道:“好看,像真花一樣。”
“是吧。”李江河笑了笑,把手中的杯子遞給陳平生。
“我也覺得好看,所以就讓師父裝在相框裏,挂在牆上。”李江河看着牆壁上的幹花,微笑着,眼神卻似乎陷入了某種不可明說的情緒。
“應該早點挂上去的。”他這麽說道。
陳平生沒有回應,因爲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話語去回應。或者說,面對這種幾十年如一日的感情,作爲年輕人,也沒有什麽資格去回應長輩。
“走吧,我帶你去見見我老婆。”李江河的情緒來得快,去的更快。
“嗯。”兩個人從客廳,來到了主卧。
卧室的門一直開着,可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陳平生印象中那般寬大的床沿和老式的被套。
相反,裏面的床出乎意料的小,小到就像一張單人床,而且邊緣還有醫院病床的扶手設施。
再看床上,一位身穿着墨綠色旗袍的阿姨正躺在床上,她的頭發濃密且烏黑,臉上的皺褶很深,但并不難看,反而有種歲月洗禮後的特殊美感。
她似乎正在睡覺,眼睛緊閉,雙手下意識的擺放在身側,手邊還有一本未看完的書籍。
灰色的封面,上面印了四個字,《百年孤獨》。
“阿姨她?”陳平生低聲問道。
“阿爾茲海默症。”李江河歎了口氣,慢慢說道:“醫生說是中樞神經退行性病變,沒辦法治療,隻能減緩。”
陳平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用什麽語言能寬慰一位老人對于愛人病痛的心酸呢?
樂觀?此時表達對于生活的樂觀隻是對他的另一次傷害罷了。
于是話到嘴邊,最後變成了一次微微的歎息,明明輕不可聞,卻仿佛被病榻上的阿姨所聽見。她的眼皮動彈幾下,接着完全睜開,看向兩人。
“老李?”阿姨的表情有些疑惑,似乎記起了李江河的樣貌,但隻記起了一部分,而眼前這個老态龍鍾的老頭,和記憶裏對比卻怎麽也對不上号。
“秀娟。”李江河迎了上去,坐在床邊,把她的手牽了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慢慢撫摸着,好像要爲她趕走那些夢魇與病魔。
阿姨也不再疑惑,她從這熟悉的動作中感受到了安心,這讓她放下戒備,又閉上了眼睛。
“咔嚓。”
是陳平生的相機快門聲。
“小陳,你也看到這種情況了。”李江河等他拍完說道:“我呢,一直忙于工作。也沒什麽時間陪她,本以爲再過兩年退休了以後,可以和她一起去外面轉轉,拍拍照。沒想到現在她已經出不去了。”
老人看着自己的妻子,嘴角忽然揚起一抹笑意:“她啊,以前是做家具設計的,有一雙巧手,特别喜歡自己做家具。而且年輕時候就喜歡插花,喜歡古典的中式美。所以這家裏内外,都是她一手操辦的。每個擺件都是她自己買回來或者用老物件改的,是不是挺獨特的?”
陳平生點頭:“我覺得阿姨審美特别好,無論是顔色還是風格,都非常統一。”
“是啊。”李江河感慨道:“可惜現在她記不住了。”
說完,他放下愛人的手,轉了個身,來到窗邊。那裏有幾株植物擺放着,看生長的态勢,平時應該一直養護的很好。
李江河拿起窗台邊緣的小水壺,給植物澆水,過程中他拿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似是被灰塵迷住了一般。
“嘩。”
而或許是聽到水聲,阿姨此時突然張開眼,轉頭望向李江河。
陳平生立刻舉起相機,對準了兩個人,按動快門。
“咔嚓!”
又是一張照片被永久的記錄了下來。
之後陳平生沒有隻拍人物,他更希望将整個家庭都記錄下來。
于是他來到了客廳,給那些挂在牆上的作品,一一拍照。
李江河則跟在他身邊,邊看着他拍照,邊給他講這些東西的故事。
“伱看這個燈,和民國的台燈一樣,是她從舊貨市場裏淘回來的。本來已經壞了,不能用了。但她偏不甘心,自己買了燈泡和線,把這燈又救活了。”李江河站在櫥櫃前,摸着白色複古的燈罩,一臉懷念。
“還有這個屏風,也是她修複過後的,之前這個地方,和這裏都壞了,沒法看。”
“這個鞋櫃也是她自己打造的,特意跑到鄉下會木工的三舅那裏,做了一周才做好。”
陳平生聽着李江河的講解,不知不覺忽然有些出神,以至于他的聲音都模糊了起來。
其實老人家說了什麽,并不重要不是嗎?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個傾訴的渠道,讓他内心的那些東西有地方分享。
他此時扮演的,就是傾聽者。
所以陳平生沒有說什麽話,隻是偶爾提出詢問。除此之外,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拍照。
等到了廚房,他才說道:“李老師,您的其他家人呢?”
玻璃上的紅色窗貼,看起來像是孩子玩耍時貼上的,但是他好像并沒有從房間裏看到兒女生活的痕迹。
果然,李江河聽到這個話題沉默了片刻說道:“他們啊,太忙了。有的在國外,有的在首都。之前也回來看過,但這種病,在哪都一樣。他們想把我們接到首都去,但我沒同意。”
他看着屋内一點一滴由愛人親手搭建的環境,左手忍不住摩挲着牆磚的紋理,說道:“這是她最熟悉,最愛的地方,如果離開了這裏,這病就更難治了。”
“所以平時我上班時,會有保姆照顧她,隻有周末我才能陪着她。”
“明白了,那這些?”陳平生指了指窗戶玻璃。
“哦,那是她自己貼的,她偶爾清醒的時候,會剪點窗花練練手,防止自己身體僵硬。”李江河說着說着笑了起來,從他的表情裏,完全看不出傷痛。
但是陳平生自己反而心裏沉甸甸的,覺得手中捧着的相機此時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秤砣,好像要帶着他的心一起沉入地心。
這是一種無形的責任。
也是這些照片上承載的人生。
“阿姨能出來嗎?”可他沒有懼怕這種挑戰,因爲他所要做的,已經不單單是拍攝了。
“能,就是你得幫我一下。”李江河沒有拒絕。
“沒問題。”陳平生放下相機,兩個人回到卧室,在把阿姨叫醒後,兩個人攙扶着她走到客廳。
阿姨此時的表情是有些茫然的,她看着他們忙前忙後,卻沒有什麽反應,隻是呆呆的望着前方,那個挂在牆壁上由她親手制成的幹花藝術。
等到她被放在椅子上後,她才回過神來,看着李江河的臉,久久不語。
“這樣可以嗎?李老師?”陳平生把相機架在了兩人面前,有些擔憂的看着阿姨,感覺她身體晃晃悠悠的,随時要倒下去一樣。
“沒事,她自己動起來費勁,所以得靠人扶。但她自己知道要坐穩,你看。”
李江河說着松開了愛人的手,果然阿姨的身體沒有晃動,穩穩的坐在椅子上。
而阿姨的眼睛則一直在看着李江河,從未有一刻離開。
“行,李老師,你坐在阿姨身邊吧。”陳平生把頭低下,看着電子屏幕。
李江河坐回椅子上,用身體給阿姨形成了一個支撐,讓她能更舒服的靠在自己身邊。
“李老師,稍微笑一下。”
兩個人一個面無表情,一個做不出表情,陳平生隻能讓李江河給一些笑容。
“好,我笑一下。”李江河咧開嘴,看起來并不自然。
陳平生果斷放棄了這個想法,思索幾秒,忽然有靈感迸發:“李老師,您也看着阿姨。”
“看着她?”李江河回過頭,正好與阿姨的目光對視。
就在這一刻,阿姨的嘴角微微彎起,似乎笑了!
“咔嚓!”
陳平生當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幕,直接按下了快門。
拍完後,他看向照片,發現自己并沒有看錯,阿姨的嘴角确實有一點點笑意。
“真好。”陳平生也笑了起來,有種被治愈的感覺。
接下來的時間裏,陳平生一直記錄着這對夫婦生活的日常,雖然這日常大抵都是李江河老師照看愛人的細碎畫面。
比如他給愛人剪指甲的畫面,給愛人喂飯的畫面,還有拉着她的手給她看過往照片的畫面。
阿姨也出乎意料的配合,沒有說話,雖然行爲有些木然和呆闆,但還是努力的看着眼前的事物和人,想要從腦海的舊抽屜裏翻找出對應的記憶。
陳平生沉浸在如此溫馨的氛圍裏,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動作。另一方面,他也在盡力壓低自己的存在感,給李江河和阿姨營造出屬于自己的空間。
直到華燈初上,黃色的暖光照亮了廚房的玻璃,紅色的窗花在光芒下折射出不同的光彩,這次的拍攝才終于結束。
“啪哒。”李江河關閉竈台開關,端着幾道家常的炒菜,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餓了吧。”他笑着問陳平生。
正吃着水果的陳平生笑着回應道:“還好。”
“我先給她喂飯,你餓了就直接吃吧。”李江河和藹的讓他先吃飯。
不過陳平生拒絕了:“沒事,我等您一起。”
李江河點點頭,拿着做好的粥和菜進了卧室。
等他給阿姨喂過飯之後,兩個人才來到客廳的桌子旁,坐下吃飯。
“小陳,照片什麽時候能出來啊?”李江河給陳平生夾了一根排骨,自己則扒拉了一口飯。
陳平生感謝的接過後沉吟道:“三四天,就可以出來,不過我給您做成相冊吧,這樣看起來也方便一些。”
“好,我其實也是想做成相冊。”李江河不無感歎道:“主要是讓她看看,也許她的病能好一些。”
“嗯,希望。”陳平生點頭,同時在内心祝願阿姨的病能得到緩解。
“陳老哥的照片出了嗎?”李江河繼續問。
“陳老的照片已經發給他了。”他回答道。
“行,那就好。”
簡單的聊過後,隻剩下吞咽與筷子碰撞的聲音在客廳裏回響。
晚飯後,陳平生沒有在這裏多待。
他聽着李江河站在門口道别的聲音,一步步走下樓梯。
從樓道裏出來,走到已經被物業清掃出來的街道上,陳平生又回頭看向身後的三樓,
那裏仍然被暖黃色的光芒所充盈,紅色的窗花在暗沉的天色下看不清,隻能看到一個身影在廚房忙碌着。
陳平生轉身向前,沿着路邊向着回家的方向行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