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說的對,可是,我已投身碧霄宮,在我最危難的時候,是師傅救了我,在那一刻,我就已決定,終身追随師傅。
現在又豈能因爲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而改變初衷.我可不是碧芷!
将濕手掙脫出來,我倔強道:“我沒錯,我殺人,但從不錯殺一個好人,也從不放過一個惡人。”
他輕蹙起眉,“姓朱的雖可惡,卻罪不及死。”
“我愛殺誰就殺誰,除了師傅,誰也管不着。”
“不,”他沖口答道:“你已是我的書童,你的事我都要管,他日你若再妄下殺孽,我便如今日這般将死者掩埋。”
口中讨論着管我,他斜倚着桶壁,一雙熊掌枕在腦後,好整以暇地翹起兩條大長腿,古羅馬雕像般的軀體在水波裏隐約若現。
“哼,書童.”
真當我這個首席殺手是吃素的?!
我腹诽,手上的豬胰子,高舉起,正想過過眼瘾作勢拍下。
他忽然偏頭用眼角瞟着我,揮起熊掌輕拍一下我的額頭,又補上一刀,“我這人一旦決定了,便再不會改變。”
随口而出的話語,落于耳際,卻在心間激起一陣奇異的悸動。
在遙遠的記憶裏,在我刻意忘記的心底深處,有個少年人暗啞的嗓音在回響:“我這人一旦決定了,便再不會改變。”
與我剛剛認識不超過十二時辰的他,爲了不讓我妄下殺孽,要爲我埋人,而且,我殺多少他便埋多少,還要把自己虐得半死那種埋?!
我凝着他的後背,皺起了眉,眼底若有風雲變幻,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動、難以置信的驚訝交錯而過,最後凝結成滿滿的疑惑,“好,我答應你,做你的書童,以後殺人前,都跟你商量,你若說那人罪不及死,我便放過他!”
爲他梳洗更衣,扶他走出内室時,七嬸一家看他的目光幾乎能用頂禮膜拜來形容。
整日佩戴青銅面具,冷酷無情、行事乖張的大當家,居然被這個,此刻已換上一襲月白輕羅袍的儒雅少年,整治得服服帖帖。
真是一物降一物也!
*
碧雲天,天水蒼茫,紅花黃葉,水色弄秋影。
翺翔于江南水雲間的雪兒,像個頑皮的孩子,時而在我們頭頂盤旋,時而追逐江面上的白鹭.
來時孤身一人,再回到煙波之上,已有諸膄漁船相随,二當家挑選數名身強力壯的好手,一道陪我下揚州。
他們觀察入微,許是品出點什麽異樣,再雜以豐富的想象力,想當然地将阿霁奉爲神明。
我扶額,連諸葛水寨的大當家都心甘情願地爲他端茶送水、喂他吃飯、梳發沐浴更衣、外加同寝一室,處處體貼入微,任誰都會把他當尊神供着。
我知道,在諸人心目中,這尊神就是用來鎮我的,是他們的保命符。
于是,但凡向我請示一切事務,或者我有任何吩咐,二當家俱趁着阿霁在場的時候。
我吩咐完,他還要看看阿霁,若阿霁提出什麽想法,他總是不吝稱贊,什麽英明睿智、高瞻遠矚雲雲,把我氣得卻也無計可施。
誰讓我自己心甘情願屈尊做他的書童呢?
而且,我的想法在經與他論辯後,似乎也愈發完善。
外表儒雅端凝的他,在論辯中,腹有經綸,胸懷天下,志向高遠,與我們碧霄宮倒也不沖突,愈發令我對他刮目相看。
他們很過分,七嬸的兒子小七負責駕船,這艘船上就隻載神尊與書童二人。
那是江南一帶常見的烏篷船,船艙不過方寸之地,我們卻有許多事情可以打發時間。
離開諸葛水寨時,他十指的傷已結痂,雖仍不能觸水,但紗布已拆去,可以活動自如。
二當家早晚登船一次,與我們一同用膳,有時還會多留會兒,與阿霁弈棋,而我則在一旁吹埙,倒也相處融洽,其樂融融。
這一日,我們弈棋,并相約誰若輸了,就要被迫在臉上畫花貓。
第一局他便輸了,因爲他與諸葛清下棋的時候,我特意在一旁觀棋,對他們二人的棋路已了然于胸。
他很守諾,正襟危坐,當蘸了墨汁的狼毫逼近時,很不情願地閉上眼睛,而我則糾結于在何處落墨。
我得意上前,卻未意識到,我們彼此從未如此靠近。
燭光下,他的皮膚并不若斯文書生那般白淨,曆經風雨的蜜色,點綴着長而密的眼睫,勾勒出好看的眼眸,令人怦然心動。
他的唇笑起來彎起月牙般可愛的弧度,連帶着臉頰側深深的酒窩,将嚴肅時悄然透出的淩厲之氣柔和。
此刻,他正在笑。
我心間一動,指間揮動間,已在他的眉心落下一個“王”字。
他說既然讓他做了王,他一定要赢。
我們又連續大戰幾個回合,才開始我偶爾還能赢,然後就一直輸,再也未能翻身。
推開棋盤,我噘嘴道:“不玩了,沒意思,老輸!”
他開懷大笑,道:“今日大王我淨勝八局,看我不把你變成大花貓。”
話音未落,探手就來揭面具,我慌得手足無措,可船艙狹窄,一時間無處可逃,竟被他摁到艙壁上,我讨饒:“阿霁,我面目醜陋,見不得人。”
“不可能!”他伸出手指,勾住我的下颌,帶繭的指端觸碰時溫熱,似帶着奇特的電流,酥酥麻麻的。
而我的臉已漲得通紅,手臂用勁,奮力招架住他,“真的,五年前逃離京都時,在太白山遭遇土匪,被、被”
情急之下,我結巴得一時編不出來,他卻比我還急,瞪大眼睛,“被什麽?”
“土匪懷疑我是什麽.皇子,欲将我獻給叛軍,迫于無奈,”思緒拉回過去的我,終于醞釀出滿眶盈盈的淚光,“我用.匕首自毀面容。”
他.信了,聞言整個人忽然僵住,那雙極好看的眼睛,漆黑如夜的眼底,閃過如黑夜一般的絕望和悲哀。
我斜倚艙壁上,默默看着他拖着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到艙外。
月華若霜,冷霧凄迷,矗立船頭高颀隽秀的背影與我,雖近在咫尺,卻似隔着千山萬水。
阿霁終于醒了,而我,竟有幾分釋然。
釋然地凝望秋夜無盡,凝望着挂在艙外的寂月,凝望着歇在甲闆上的雪兒。
剛從美妙的江南夢境中醒來的它,怔忪間,懶懶回味着夢裏鮮美的小魚,全然不覺人世間的悲苦。
人生本苦,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一切都會好的,明日到了揚州,阿霁會頭也不回地離去,仿佛東流逝水,奔向自己的宿命,再無半分躊躇。
師傅說的對——“食色,性也”,正如同初到江南的雪兒,以爲自己愛上了鮮魚,與殺手偶遇的阿霁,心裏也有個拯救孤女的俠客夢他們隻是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歡什麽。
僅此罷了。
想到這,我起身,執起披風,想要過去給他披上。
就在披風覆上他肩頭的刹那,那高颀隽秀的軀體,竟然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我吃驚地退後。
而他卻抱着頭,好像正竭力想要控制什麽,身體蜷成一團,脊背深深深深地起伏着,喉嚨裏,發出一聲聲困獸般痛苦的呻吟。
奇怪了,被毀去面容的我依然談笑風生,而與我相識僅三日的他,在得知這個曾經的乞丐、殺手不過是個醜八怪時,卻痛不欲生。
我重新打量起他,論演戲,我比他擅長,可我實在分辨不出他是否在假戲真做。
裝作若無其事,我轉身想要回船艙。
身後卻傳來一聲野獸般的長嘯,“啊——”
仿佛久久壓抑的火山,在瞬間迸發,驚天動地,嘯聲裏滿是凄怆悲恸、絕望憤懑。
這一瞬,浮在唇角的蔑笑凝固了。
輕易糊弄了他的我,全然無法體察他此刻的心境,踱回船艙,斜倚着身子躺下,右手杵着下颌,習慣性開他玩笑,“怎麽啦,大少爺阿霁,是不是覺得這幾日,讓這麽個醜八怪近身服侍惡心了你?沒事的,待會兒我就搬到二當家”
可是話還沒說完,我的嘴巴就被堵住了。
那是他的唇。
濕熱的唇瓣重重啄住了我的。
唇間的溫熱,一種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戰悸
刹那間,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五年了,曾經青澀而又美好的吻,隻存在于遙遠永不可及的記憶裏。
同樣萬籁俱寂的夜晚,同樣令人沉醉的酒窩,還有眼底迷醉的神色,以及潮水般澎湃的溫柔
爲什麽我竟感受到久違的幸福感,整個人僵在他的懷中,迷迷糊糊地摟住了他的腰,隔着微薄的秋衣,感受着他身體的溫暖。
而那抹濕熱竟肆無忌憚度入口中,固執地糾纏住我,專注地挑動着我笨拙的舌。
身體轟的如給潮水漲滿,隻覺他的呼吸濃重地撲到我的臉頰,帶着曾經那個少年的熟悉感。
我閉上眼睛,唇角含笑,無比幸福的微笑。
然而,眼角卻已泌出一滴一滴的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
接着,我便将他重重地推開了,我的人逃也似的蹿到船頭。
鴕鳥似的将自己埋在雙臂裏,痛苦已将我攝住,心蓦地抽緊,護在外面厚厚的結痂撕裂開來,在滴血。
“阿霁,我的心五年前就已經死了,此生都不會再對任何人有想法,你很好,隻是我不是那個對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