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院門看到阿霁的那一刻,他正矗立銀杏樹下,遠遠凝望着我。
殘葉撲簌簌落下,秋雨挂在蒼白的唇角,那身雲過天青的軟羅袍,衣襟袍擺上,沾染大片大片髒污的泥。
衣袖間有水滴落下,不是泥水,不是雨水,而是血。
阿霁的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祠堂外的青石闆上,将他的腳下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
“你瘋了?!”我腦子裏預備了一籮筐尖酸刻毒的話,刹那間,早已消失無蹤。
就連奔向他的腳步竟都有些踉跄。
不由分說,我拽起他就往七嬸家走,奇怪,犟了一上午的他竟很順從地跟着。
腳步依舊不急不緩,好像受傷流血的人是我,不是他。
七嬸早已預備了各種喝的、洗的熱湯,我沒功夫跟他較真,找了薄毯給他披上,又兌了一盆溫鹽水,給他清理傷口。
傷在手上,那雙曾經瘦削白皙好看的手,因爲徒手掩埋那個該死的肥豬而血肉模糊,待用鹽水浸泡,換了兩盆水,方将手上的爛泥清洗幹淨。
那雙曾經讀書寫字、曾經撫琴舞劍的手,血糊糊的,還有血不斷從傷口滲出。
“你瘋了!”一向伶牙俐齒的我,翻來覆去隻有這三個字。
給他敷藥的時候,我的心,莫名其妙的疼,手上愈發小心。
他仍舊挺直腰杆坐着,一雙手攤在我跟前,動也不動,一聲不吭地由我安排。
好在,我低着頭,他看不見我的神情。
隐藏在青銅面具後的我,噙着淚,我不是沒心肝的,我知道他隻是想爲我做點什麽。
可我已習慣寡言,這一刻,時間宛若凝滞,隻有怦怦亂跳的心,忙亂的手,還有澎湃胸臆間的感動。
待每根手指頭都抹了藥,用紗布包紮,那雙手成了熊掌,我這才扶他走入内室。
内室裏已備好木桶,桶裏盛着泡了中草藥的驅寒熱湯。
正待轉身離去,他高舉着那雙熊掌,像在對我舉手投降,“你别走,”沉默半晌的他終于說話了,“我不方便.替我更衣。”
我輕聲道:“我找七嬸的兒子來幫你,讓他服侍你。”
“不,”那份頑固就像個孩子,他斬釘截鐵道:“你是我的書童,我不習慣陌生人。”
我們也不過是認識不超過十二個時辰的“熟人”。
“所以,”我無奈撓頭,既窘迫又好笑,“做了你的書童,我不但要爲你更衣,還要服侍你沐浴?”
“當然,我現在不能碰水,生活起居諸多事情都需拜托你幫忙!”
他揮舞着熊掌作勢想要脫下外袍,然後無奈地将兩手一攤,嘴角蘊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弧。
他的眼睛形狀很好看,眸子很清,很亮,偏又意外地深而黑。
如此靜黑如潭的眼眸,任憑哪個女子見到,都會難以拒絕,“你不願意?”
我歎了口氣,走上前,一面替他寬衣解帶,一面提醒他道:“我記得你說過,給你做書童,隻用陪你說說話,心情好的時候吹奏幾曲,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而且,我隻能幫你寬衣,不會爲你洗浴。”
上身已赤裸、下面尚餘裏褲的他與我近在咫尺,呼吸可聞,他問:“爲什麽?”
他問的對,我是男人,好像還是他的書童,我不服侍他,要找外人服侍他,任誰都覺得奇怪。
不知不覺間,我向後卻步,他卻上前一步,好像還是一大步,比剛才還近
要死啦,又不是我春光大洩,明明被吃豆腐的是他,我有什麽好害臊的?
在我過去數不清的殺人經曆中,雖尚未服侍過男人洗澡,但凡事都有第一次,而且這次,怎麽看我都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内室裏熱氣氤氲,他高颀隽秀的身軀赫然立于我眼前。
我曾漫步于佛羅倫薩街頭,感慨于冷兵器時代男人偉岸魁梧的身軀,英姿勃發的風度,現在近得觸手可及。
匆忙将他扶進木桶,呆傻掉的我,面紅耳赤,卻不自知,倚着桶壁,直愣愣地凝望着他。
看着萬水千山風光潋滟,看着水汽在玉樹瓊枝上凝結如露,晶瑩透亮。
看着他蒼白的臉頰漸恢複血色,看着他高挺的鼻翼和濕潤柔軟的唇。
發現他悄悄瞥我的眼睛,漆黑如夜的眼底蘊着奇異的光。
慘了,他不會是斷袖且以爲我好男風吧?!
我慌裏慌張地抓起一塊豬胰子,閉緊眼,心下一橫,就把他當做衣服搓吧。
我們碧霄宮的人,除了殺人親力親爲,洗衣服當然也是親力親爲,而且務求一塵不染.
“哎呦,”碰到傷處的他輕喚一聲,“能不能溫柔一點?”
這是我們彼此肌膚相觸後的第一句話。
我冷笑,累積五年的尖酸刻薄又回來了,“我現在覺得你是故意的,故意徒手刨坑,故意把自己弄成凄凄慘慘的殘廢,就是好讓我服侍你。”
冷眼瞪着那雙聳在桶壁上的熊掌,我暗暗覺得自己濕手沾了幹面粉,麻煩大了。
養傷半個月走起,難道我真給自己折騰出來一個大寶貝,喝水喂飯、沐浴更衣、騎馬坐車……甚至還要如廁?!
他偏頭望着我,眼底有銳光閃過,唇角蘊着意味不明的笑,一字字道:“以後,你要殺誰,交給我,我來殺!”
我終于記起,他也佩劍,一度以爲,他的劍隻是中看不中用的擺擺樣子,而似他這般連殺雞都要念阿彌陀佛的人,原本就跟這些血淋淋的殺戮無關.爲我殺人?!
開玩笑!
我放下胰子,緩步走到窗前,窗外飄飛的秋雨灑落唇上,唇角微寒,卻輕輕笑,“我可是殺手,訓練有素的殺人機器,你要替我殺人?!”
昨晚的事他雖未親曆,然而,巴掌大點漁村,好事者添油加醋,他恐怕早已知悉。
果然,沒有絲毫驚訝,他淡淡笑道:“我知道你是殺手,還隻是個孩子,卻已讓人刮目相看。”
“孩子?”我冷笑道:“在碧霄宮,我年紀雖最小,卻已是宮主座下首席殺手。”
“我能想到,似你這般人才,即便殺人,也必定出類拔萃。”
“的确,”我笑,眼底卻泛酸,“就揀着近的說吧,尹子奇右眼被南八射穿,每逢天陰下雨,舊疾複發,頭痛欲裂。在陳留我揭了醫榜,自告奮勇替他醫治。”
他接口道:“讓我猜猜,你在藥劑裏下毒,是不是那種見血封喉卻又如萬蟻啃噬的劇毒?”
我搖頭,“非也,他若七竅流血、一命嗚呼,我又豈能全身而退?”
他自嘲輕笑,“好吧,跟我這個外行說說——”
“他隻服了三劑藥就痊愈了,”我得意的笑,“我不但擅制毒,也擅醫人。”
他靜靜聆聽。
“自從在睢陽害死各位英雄,他被世人唾罵,又屢次遭人刺殺,他很小心,我開的藥方,他安排親熟的大夫驗方、抓藥、親自煎煮,我根本沒有機會下手,而且,我也沒有打算下手。”
他脫口贊道:“作爲碧霄宮最出色的殺手,怎麽可能不做足功課就貿然行動!”
“臨别之際,他贈我百金,我笑納,回贈安神助眠枕,枕芯裏包裹藥草若幹:遠志、回心草、山丹、百合、合歡皮、沉香、柏子仁。”
“這些都是養心安神的良藥。”
“驗方的大夫也是這麽說的。”我輕笑,“我還特意囑咐他,晚上睡覺時,一定要用此枕,不但安神助眠,還能益精血,延年益壽。”
“你是不是在某一味草藥裏下了毒?”
我又搖了搖頭,“藥草太明顯,大夫看看聞聞就能分辨出來。他們絕沒有想到,包裹枕芯的細紗是特制的,特地浸泡了一種無色無味的奇毒。”
“奇毒?”
“那是我新研制的一種慢性毒藥,于呼吸間中毒,中毒者沒有絲毫不适,反而顯得精神煥發,男人更是狀若生龍活虎,直到第三十天,他都不會察覺任何不适,但他的死期已至——在睡夢中無聲無息、無知無覺地死去。”
“出其不意,一擊即中,心思缜密非常人可及。”他接着又問:“可你爲何又割了那狗賊的腦袋?”
“張大人、許大人、南八.他們都盼着那些惡賊的腦袋。”
他沉默了。
許久。
窗外的雨停了,院子裏檻菊蕭疏,井梧零亂。
我轉過頭去,凝望着他,一臉譏嘲的笑意,“我是殺手,你居然讓冷酷無情的殺手做你的書童,現在,你該明白了,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相遇隻是偶然,橋歸橋、路歸路才是必然。”
他臉上懶懶的笑已斂去,漆黑如夜的眼眸看着我,宛若初次相見,眼底又似凝了一層看不清的霧氣。
那三分凄涼三分惆怅三分迷戀,最後卻凝聚成一份決然的神情令我心下忐忑,我轉身拿起豬胰子,微笑着上前,似笑非笑地認真道:“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服侍你,你竟然能讓碧霄宮最出色的殺手給你搓背,算是我們的緣分,現在一切都說清楚了,你我緣分到此爲止,世道險惡,日後,你在江湖上行走,再也不能如此輕易相信别人,否則.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一個十一歲的半大孩子,卻跟個過來人似的,教導近弱冠的他,細想來,着實可笑至極。
我将他的濕發洗幹淨、用棉布絞幹,梳理順了,又爲他擦洗身子。
他那熊掌忽然按下來,将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你說過做我的書童。”
“嗯,”略微錯愕,這人執拗得可愛,我俏皮一笑,“我還說過,我是殺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