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領一緊,身子一輕,我已被那位二哥拎起。
再落地時,再次回到帶頭大哥腳下。
睥睨着低頭瑟瑟發抖的我,二哥獰笑一聲,抓起挂在腰間的水囊,擰開瓶塞,涼水忽而潑過來,澆得我一頭一臉。
他這是要做什麽?
前頭拼着命逃,這會被提溜回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被涼水一澆,真涼透心涼。
我悲壯地意識到,今兒個死期到了!
他一手揪住我的頭發,刹那間,頭痛欲裂,好像整張頭皮都要被他揭下來,然後整個人好像僵住了,身體不聽使喚,眼睜睜地看着另一隻手伸過來,可勁兒把我的臉一頓揉搓。
突然,所有人看過來的目光變了,一個個色迷迷地盯着我看。
“大哥,”他咧着嘴笑,“這四個小鬼機靈得緊,這一路上,我和三弟被他們騙得好慘。”
“他們.不是小叫花?”
“不是,”他一把撕開我的衣袖,露出雪藕似的手臂,以及腕間溫潤似凝脂的白玉镯子。
“她叫雪兒,京都市井間流傳,廣平王有一位愛女也喚做雪兒,年紀與她相若,傳聞此女仙姿佚貌,冰雪聰明,甚得當今聖上喜愛——”
大哥笑了,舔着唇道:“也就是說,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雪靈郡主。”
原來低調才是生存之道。
一向伶牙俐齒的我沉默了。
如果我隻是一個卑賤的小叫花,恐怕早已脫難。
此刻,“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不是,”被押在不遠處的郭銑大聲喊道:“叫雪兒的人多了,她不是,廣平王的皇子公主早就逃走了,她是孤兒,跟我們一樣無家可歸的孤兒,那隻手镯是撿的。”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
那些曾經與我朝夕相處的人,所謂的至親,大難臨頭各自飛,而我的朋友們卻與我生死與共。
二哥縱聲獰笑,手上一指,郭銑被拖到我身旁。
他緩緩拔刀,刀光在血紅的夕陽裏閃亮,然後便架在郭銑的頸上。
“說——”銑哥哥在流血,他手上隻要一用力,銑哥哥就……
陰鸷的眸子睨着我,“你到底是不是雪靈郡主?”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唇在顫抖,我的手卻一點沒哆嗦,手上執劍,劍鋒對向咽喉,隻往裏一寸,我便解脫了。
這柄短劍是他特意爲我打造,劍若秋水,青銅劍柄上嵌翡翠,與他貼身放置那柄是一對,分别喚作“流翠”和“瀉玉”。
臨别之際,他道:“我不在你身邊時,流翠可以保護你。”
今天,我将最後一次使用流翠,維護自己最後的尊嚴。
“雪兒不可.”夥伴們的哭聲令我愈發清醒。
“我是孤兒,廣平王收養爲義女,在中秋宮宴上,我以一舞赢了回纥公主,皇帝爺爺冊封我爲雪靈縣主,一年後,又敕封我郡主封号。皇帝爺爺評我‘天資甚高,必堪大用’,我很有價值,可以爲你們換來高官厚祿。”
說到這,我偏頭望向夥伴們,淚眼迷蒙,隻爲再看他們最後一眼。
手上微一用力,頸間刺痛,一直彌漫心間的憋悶與疼痛竟然奇異地消失了,“不準傷害他們,放他們走,否則,我立刻自戕,你們什麽都得不到。”
以爲用這個棄之若敝履的公主可以換取高官厚祿,強盜将我捉了回去,我依然苟活。
我的朋友們依然安好,卻與我一道,失去了自由。
五年後同樣凄冷的秋夜,我再次匿在強盜雲集的廳堂外,凝望着滿載而歸、同樣山吃海喝的強盜。
湖心小島地勢仿若鍋底,中間低平,四面漸高。
四方來水,彙聚鍋底,凝成一汪碧池,池邊豎青石,歲月浸染的石面上書兩字:鍾池。
鍾池不大,半邊爲水,半邊爲陸。
以鍾池爲中心,有八條小巷向四面八方延伸,直通村外的農田。
小巷又生出無數橫向環連的窄弄,弄堂間千門萬戶,宅屋交錯,星羅棋布。
用鵝卵石和湖泥壘就的宅屋,江南一色的青瓦灰牆,在月下看來,古樸清冷。
流水過戶,戶戶門前種植果樹、蔬菜,還蓄養雞鴨牛羊。
若不是行船上那一出,讓人以爲,這裏不過是一片遺世獨立的湖上人家,甯谧安然,宛若世外桃園。
新月清瑩,深巷幽暗,一路往裏走,走到底,宅屋依次排開,俱面對正中央八卦形态的鍾池。
蓄滿清輝的碧水靜若明鏡,池面上映出古樸莊嚴的祠堂。
此刻,祠堂前燃起簇簇篝火,火光霍霍,照亮了高懸堂前屋檐下的墨匾,匾上書三個朱紅大字:“聚義堂”。
聚義堂内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最裏側石階上,紅毯鋪就,置一紫檀座椅。
椅上端坐一人。
那人年紀尚輕,正值壯年,一身杏子黃的長衣,寬袍大袖,頗有點像南方晉國的裝束。
他的眉目俊朗,下颌微須,唇角笑意懶散,指間正擺弄着青瓷酒杯。
而他座下歡飲之人,縱酒行令、嬉笑怒罵,看起來,不像面目猙獰的強盜,更像忠厚淳樸的鄉民。
我扶額,本打算用上諸般狠辣手段,面對他們,倒有些下不去手了。
若是以前,對付這聚聚一堂的百來号人,我首選用毒。
這是最省力最直接的法子,酒液裏,羹湯裏,甚至空氣裏.隻需一炷香功夫,百來号性命就捏在我手裏,從今往後,令由我出。
可是自從遇到阿霁,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初衷,這究竟是爲了什麽啊?!
我非但不願去想,還搜刮肚腸、爲自己準備了極充分的理由——一個有理想的殺手,不能總依靠下三濫的陰謀詭計,要靠實力,讓這幫泥腿子加土秀才心服口服,這才是真正的禦下之道。
喧嚣若市集的聚義堂内,忽而響起逸韻高緻的琴音。
那琴就置放在台階下靠近雕窗的海青石琴案上,想來主人也是好雅之人。
一道人端坐案前,細細看去,還隻是少年,着一襲青衫,頭上用桃木簪子绾着清簡的太極髻。
面上覆青銅面具,光隻看露出的下颌,宛若蓮瓣,凝白若雪。
垂目撫琴的他,全神貫注,素手在月華下翩然翻飛。
弦音溫勁清揚,似有清泉汩汩而出,聞之,心亦随着琴聲飄渺,似掠過蒼茫天地,穿行于萬水千山。
秋風自雕窗拂入,青衣袍袖飛揚間,飄飄然,恍若谪仙臨凡。
沒人知道他何時來,如何進得此處,而他指間的古琴,雖非可遇不可求的太古遺音,卻也是上好的桐木所制,樣式古樸,主人世代珍藏。
一曲罷,聚義堂一片寂靜。
座下歡飲衆人打量着悠悠然四顧的我,這時,台階之上傳來幾下零落的掌聲,随即,座下掌聲哄然。
我起身,施施然走到大堂中央,朝白衣秀士拱手一揖,道:“貧道道号成碧。”
他打量着我,表情裏三分疑惑三分欣賞三分好奇還剩一分遲疑,終于道:“閣下所奏琴曲飄逸悠遠,然而鄉人粗陋,卻不知是何曲?”
“此曲化自《莊子.齊物論》,喚作《莊周夢蝶》。”
白衣秀士思索着,緩緩道:“莊周昔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閣下想說什麽?”
學着師傅神叨叨的架勢,我笑了笑,“此中玄機需自行參悟,看每個人的造化,快的就一念之間,慢的一輩子都參不透……我此來隻爲取回自己的物件。”
“哦,什麽物件?”
回身望去。
置于堂内正中的長條桌上,靠前堆放着今日打劫得來的金銀财寶,後面擺滿了五光十色、熱氣騰騰的酒菜。
廳堂内燈火輝煌,映得堆成小山的黃白物什燦然閃亮。
我旁若無人地上前,信手撚起我的長劍,長劍出鞘,劍身如雪,聲若龍吟。
堂内諸人驚得四散,紛紛拔劍,将我圍攏在正中。
看看他們持刀執劍的姿勢,烏合之衆罷了。
我則笑,笑聲肆意,見諸人驚怒,曼聲道:“乾元二年六月,此劍取尹子奇首級于陳留;豎月,取楊朝宗、謝元首級于衛州”
素手輕撫劍脊,輕描淡寫的述說,一樁樁一件件,言之有物,擲地有聲。
堂内諸人已大驚失色,又退開丈許。
白衣秀士歎息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想不到,傳說中的俠義英雄竟是.個乳臭未幹的小道士!”
我含笑擡眸,“非也,緻生靈塗炭的叛黨逆賊,人人得而誅之。”
白衣秀士脫口贊道:“小小年紀,不自矜,故長,實屬難得!”
我開始步入正題,這是殺手生涯第一次跟人講道理,“有幸來到此處,我看鄉民淳樸,閣下也是飽學之士,如今卻做了強盜,可知,他日夢斷,隻會爲這世外桃源引來滅頂之災?”
他聞言哈哈大笑,笑聲震耳欲聾,頓了頓,叱道:“可笑至極,天下人奉皇帝爲神明,皇帝卻盜天下人于無形。叛賊殺掠天下人,皇帝請來的回纥人照樣殺掠天下人,究竟誰是強盜?我看,當今李唐才是天下最貪婪的盜賊,我呸!”
座下衆人紛紛響應,一時間,“呸”聲陣陣充斥耳畔。
我不動聲色地繼續,“你忘了,昔日太祖治下的社稷,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
“那是過去!”
“過去又如何,說明隻要我們能有一位好皇帝,他一定能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你還在做夢!當今肅宗李亨,寵信閹奴和奸後,江南魚米之鄉,百姓卻食不果腹、民不聊生,沒用的,大唐已病入膏肓,沒救了.”
殺手跟強盜講道理,這是不是個笑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