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也不回地奔着暗夜中璀璨的燈火而去。
其實,這已不是我第一次跟土匪強盜打交道了。
那是五年前亂城之時。
陸家兄妹、郭銑和我,那會才隻是四個孩子,卻駕了馬車,車上備了一應生活所需,按照我的建議,逃離長安,往益州方向而去。
逃難的路上皆是流民,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
在周至遭遇兵亂、好不容易逃出來,直到夜幕降臨,我們才在距離驿道不遠的山腳下找到一個石洞。
洞内供奉着山神,神台側燃着篝火,竹竿上挂着破舊的灰袍,篝火旁有人盤腿而坐。
發現有人進了石洞,裏面的人噤了聲,側眸朝我們打量過來。
那是兩個光膀子的中年男人,面朝外是個身高八尺的虬髯大漢,虎背熊腰,胸膛、後背上紋着斑斓猛虎,看過來的目光陰戾兇狠。
背對我們的那人個頭雖不高,卻也結實精幹。
這倆一看就不是善類,可外面在下雨,我們無處可去,便硬着頭皮住下了。
好在逃難的一路上,我們打扮成小叫花,一身破衣爛衫的,省去許多麻煩。
瘦猴,也就是郭銑,在我們四人當中,他年紀跟陸雲差不多,卻從小練得一身過硬的功夫。
這家夥精似鬼,剛一安頓下來,便拉着陸雲過去跟那兩個壯漢打招呼。
客氣寒暄兩句,無非表明我們隻是無财無色的小孩子,都是逃難的,體諒則個雲雲。
二人也就不再搭理我們了。
我們在神台左側找了塊地方,大家把任務分了分。
郭銑帶我出去撿柴火,陸家兄妹負責把床鋪好。
我和郭銑随身都攜帶短劍,連劈帶削,沒過多久就背了一捆柴火回來。
不一會兒,我們這邊也燃起了篝火。
篝火上架着麥餅、玉米、還有羊排、雞腿,畢竟是開火鍋店的,臨行之際,将店裏的存貨帶走不少。
沒過多久,烤肉香味四溢,餓了一天的我們都饞得不行。
瘦猴卻撿了兩塊上好的烤羊排,給裏面那倆人送了過去,算是孝敬過了。
随後二人的态度倒是客氣了些,沒過多久就睡下了。
我們吃完也趕緊洗洗睡下。
一路出來,沒有客棧在荒山野嶺打地鋪的時候,都是兩個女孩子睡在裏面,陸雲和郭銑護在外面。
今晚陸雲本想過來我這邊,可陸瑤已經大了,他對郭銑很不放心,便仍舊讓郭銑陪我。
沉靜下來的我,又開始了每日的睡前相思——思念适哥哥。
他在哪裏?與父王一行彙合了嗎?一切可安好?發現我不見了,一定很着急。
我本應去找他,可一想到父王帶着他的兒女們棄我而去,我的玻璃心便碎了.無法再面對他們的每一個人!
淚目凝思間,一個聲音湊到耳際:“雪兒,快看!”
雨後的夏夜,篝火漸弱,洞内光線幽暗,星星點點的螢火,随着清涼的夜風飄忽而至。
郭銑輕聲問:“雪兒,那是螢火蟲,美嗎?”
模糊淚眼中的螢火蟲應會更美,“美,就像睡在光華璀璨的星河中。”
“你需要一艘溫暖而堅實的貝殼小船嗎?”
我一怔,偏頭望向郭銑。
漸清晰的視野中,他側身而卧,左臂擱到我的枕頭上,示意我可以躺在他的臂彎裏。
噙着淚的我笑了,“這就是溫暖而堅實的貝殼小船?”
“當然,”他手上一用勁兒,臂膀上的肱二頭肌鼓了起來,“你看,既溫暖又堅實——試試?!”
簡直是赤裸裸的誘惑。
而人最難抵禦的——就是誘惑。
刹那間,腦子裏的無數個我吵嚷開了。
“适哥哥知道要傷心、要打屁股的!”
“少來了,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裏?他有什麽權利指責我?!”
“可是,陸瑤好像對郭銑有那麽點意思,你這樣,陸瑤的醋壇子該打翻了。”
我偏頭看看陸瑤,發現她正香甜地躺在陸雲溫暖的懷抱中。
“好了,”我終于自我解脫出來,“陸瑤總不能扒着碗裏的,還占着鍋裏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眼睛一閉,我便把頭擱了上去。
郭銑的懷抱溫暖又堅實,郭銑的胸膛一樣能成爲我安心的港灣。
可我卻在流淚,淚水撲簌簌滑落臉頰,濕了他的衣襟。
他摟得愈發緊了,我能感到他的下颌輕輕抵着我的額,好像在下雨,一滴一滴的溫熱,額上瞬即濕了一片。
那會他隻有十歲,他也想家,也思戀失散了的郭夫人,還有忙于軍國大事的兄長和父親。
可他卻陪着我們去了益州。
“雪兒,”他低聲喃喃着,“每個人都需要一個伴兒,雖然我不是你的适哥哥,可他不在的時候,一樣能夠陪伴你,溫暖你,保護你。”
我們都是孤獨的靈魂,互相依偎,相互取暖,才能度過這漫漫長夜。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甜,而且夢到了适哥哥。
夢境栩栩如生,我躺在他帶着雪松氣息的懷抱裏,永遠都不願醒來。
可是山道附近的石洞畢竟不是王府幽靜舒适的家。
睡到三更,模模糊糊聽到女人尖利的聲音喊:“官家,這裏有個山洞!”
緊接着一片雜沓的馬蹄聲、車轍聲、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我懵懵懂懂地睜開睡眼瞥了瞥。
舉着火把,旁若無人正朝我們這邊打量的女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出在哪裏見過。
後一想,那女人打扮妖豔,逃難的時候,還不忘挂了滿頭滿身的金銀珠翠,想必來自平康坊。
那些經常陪着客人來光顧火鍋店的青樓女子,也是這般裝扮
紛亂無序的念頭在腦子裏一閃而過,随即又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睡得迷糊,忽覺郭銑将我緊緊摟在懷裏,我想那姿勢就像人睡覺時抱着一個布娃娃,隻露出兩個小鼻孔。
我掙紮了一下,隻聽他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在我耳邊說道:“别動,别出聲!”
得令——不動.我睡意正濃,根本就不想動。
鳥鳴山澗,泉水潺潺,山風帶着木葉的清香撲面而來。
我醒了,發現自己躺在疾馳的馬車上,陸瑤和陸雲坐在一旁。
“怎麽回事?”我揉揉眼睛坐起,“你們怎麽不叫我,爲什麽我已經在車上了?”
“雪兒醒了?”郭銑坐在車外,“啪啪”甩了兩鞭子,道:“雲哥,告訴雪兒吧,不必瞞着她。”
看到他們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愈發納悶。
上次貪睡,結果一覺醒來,百孫院已空無一人。
“哎喲,我是不是又因爲睡懶覺錯過了什麽驚天大事?”
這仨用極爲逼真的行爲藝術演繹了我睡過去的驚魂一夜。
五更時分,那時天色已微微亮。
那兩個男人,不知使了什麽手段,手起刀落便将那對夫婦結果,随後把人家的金銀财寶和馬車都卷走了。
“他們居然放過了我們?”我大吃一驚,立刻想到,眼皮子底下的謀殺就發生在郭銑緊緊抱住我的時候。
陸雲沉思着,分析道:“第一:我們看上去就是四個人畜無害、身無分文的小叫花,要錢沒錢,要色沒色,對他們沒有吸引力;第二:我們都睡着了,所以他們放了我們一馬。”
“我再補充一點:烤羊排,吃人嘴短。”陸瑤接口道。
“我來告訴你們真相,那倆肯定是江洋大盜,一刀抹喉,那對夫婦一聲沒哼地死在睡夢中。那會,你們仨睡得像死豬一樣,那兩男人就站在我們跟前。還好我一直警覺,稍有動靜便會驚醒,手上已經摸到藏在枕下的匕首,眯眼瞅着他們。那個白淨的本想把我們一起收拾掉,是那個身上紋着老虎的阻止了他。”
我拍拍胸口,長籲了口氣,“看來,你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陸瑤歎了口氣,“還後福?才剛出長安城,小命就在鬼門關門口走了一遭。”
郭銑問:“我們還會碰到他們嗎?我查看了車轍方向,他們走的也是傥駱道。”
陸雲若有所思道:“他們五更天走的,我們等了一個時辰才出發,應該沒事。”
一路都是逃難的流民,所幸沒有再遇到那倆個強盜。
經過鹹陽,在城外随便吃了點東西,在黃昏時分,我們便趕到了太白山下的太白客棧。
山裏仿佛另外一個世界,甯靜安然。
這裏沒有叛軍、沒有饑餓、沒有血腥屠殺,隻有碧空澄澈,層巒疊嶂,清溪潺緩。
留宿的客人很多,所幸,我們趕到時,還剩一間四人的大通鋪。
在耳房内泡好溫泉、先陸瑤出來的我,早已卸去小叫花的打扮,穿着一襲雪色衣裙,半濕的頭發披散晾着。
“看吧,”半靠在榻上,擺弄着适哥哥送我的白玉镯,跟耳房裏的陸瑤說,“聽我說的沒錯,剛才小二都說了,皇帝爺爺也去益州,那裏最安全。”
陸瑤好奇問:“雪兒,你倒是神了,我聽人說,你的皇帝爺爺也是到了馬嵬坡才決定前往益州,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我狡黠一笑,“不是有個道人想收我做徒弟麽,她對皇帝爺爺說我鍾靈毓秀,讓我随她前往劍南修道,當時我找了一籮筐借口,堅決不去。臨别之際,她對我說,将來若有危難,便往益州走。”
師傅的确說過,然而,來自未來的我,自然清楚唐玄宗避難蜀地的事。
我們正随意聊着,門外傳來亂哄哄的人聲,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雜以小二戰戰兢兢的告饒,接着一個男人的聲音雷霆般吼道:“他媽的,老子有的是錢,就是把你們這間客棧買下來都可以,怎麽能讓爺睡大通鋪?!”
“轟隆”一聲似打雷,已闩上的門彈了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