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生變,伺機而動。”
收到雪兒送來的第二封書信時,我正慵懶地沐浴在不冷不熱的秋光下,凝望着蒼蒼江水。
師傅他老人家說話喜歡說半句,後半句得自己去琢磨。
我在睢陽的時候,他老人家送來一個字:“南”。
我琢磨着,南即江南,江南富庶,盤踞于中原的叛軍,如果占領長江以南,依靠江南供給錢糧的關中将不攻自破。
本打算走旱路,沒曾想,出了宋州,就見逃難的百姓亂哄哄的,說亳州出現叛軍先頭部隊,于是改走水路。
“江南生變的變?難道指叛軍?”我默默思索着,指端的紙條已撮爲齑粉,輕輕一彈,如霧般飄散。
我從懷中取出一塊油紙,打開,裏面包着鹵牛肉,撚起一塊遞給攀在肩上的雪兒,“來,獎勵你的,一路辛苦了。”
雪兒是我在岷山修道時所救的鹞鷹,跟我已經三年。
曾經的它,從天際跌落,蜷縮在崖底草叢中,濕了雪水的茸毛淩亂地黏在身上,肉肉醜醜的,引頸向天,凄凄惶惶地呼喚着媽媽。
我觸景生情,救了它,彼此相依爲命。
正如适哥哥曾經拯救孤苦無依的雪兒,不論她如何任俠使氣,都爲她遮風避雨。
三歲的雪兒已半大,溫馴如兔,周身雪羽,唯有一雙眸子,漆黑如夜,卻又亮如明珠。
對它來說,位于劍南、千裏之遙的岷山碧霄宮,不過朝發夕至。
看到肉的雪兒眼睛立時賊亮,俯身大快朵頤。
這是從洛陽前往揚州的航船,在大運河上緩緩而行。
寬十丈,長近五十丈,宛若一座水上行宮,上面三層住人,底層貨艙載貨。
此刻正值黃昏時分,夕陽染紅了半邊天際,秋風吹着衰草,岸上渺無人迹,一群昏鴉遠遠地飛了過來,停在渡頭系繩的木樁上。
我獨坐三樓窗前,别人很難注意到我,我卻能将甲闆上發生的一切攬入眼底。
乘坐航船的,多是往來關中與江南的行商客旅,也有攜家帶口的前往江南投親靠友。
用完晚膳,乘客們來到甲闆上,吹着江風,三五成群地談天說地。
有來自京都的客人說,“自從太上皇離開蜀地、回到長安,繼續住在興慶宮,長安父老經過者,往往瞻拜,呼喊萬歲,太上皇經常在樓下置酒食賞賜衆人。”
有人接着一歎:“李輔國擁立有功,得到肅宗寵幸,自古宦官弄權,那賊子離間父子關系,诽謗太上皇圖謀複辟,強行遷往西内,高力士護主被流徙巫州,可憐太上皇垂垂老矣,卧病榻上,身邊卻隻有些個老弱宮人服侍,唉可悲可歎啊!”
有人冷笑,“真是報應,如今天下大亂,血流成河,餓殍遍野,百姓苦不堪言,難道不是拜他昏聩所賜.”
就聽得甲闆上争吵聲、唏噓聲,一片喧然。
皇帝爺爺病了?
我心裏咯噔一聲,皇帝爺爺寵信貴妃娘娘,以緻社稷動蕩,可.他對我這個冒牌公主卻是極好。
忽有人說,“你們可知,京都赫赫有名的‘雪花鴛鴦鍋’是雪靈郡主創辦。”
“雪靈郡主?”有人問:“就是那個小小年紀、憑着見所未見的舞技令回纥公主铩羽而歸的雪靈郡主?”
“是,就是她!”
“我去過雪花鴛鴦鍋,”那人贊道:“食材新鮮,尤其是牛羊肉,都是回纥的貨色。最具特色的是,店内陳設布置都是郡主設計,店内鋪就的地闆,是來自吉篾國上好的老柚木,一樓大廳每桌用綠色植物隔開,食客互不打擾,還能盡情觀賞歌舞。樓上的雅間風格各異,有扶桑國榻榻米,江南小橋流水,西州氈房,大食國宮殿美輪美奂,隻有你想不到,沒有她做不到!”
諸人聽得瞠目結舌,贊歎不已。
那人又道:“火鍋店裏的夥計,都是長安城裏的流浪兒,郡主收留他們,讓他們在裏面幹活糊口,還爲他們聘請先生,識禮儀、學本事,有時,郡主還會親自教導他們。”
有人插了句口,“你别吹了,那時郡主隻五六歲,怎麽可能教别人?”
那人回答:“不是我吹,是裏面的夥計告訴我的,住在長安的時候,我經常光顧,還有幸親眼目睹郡主上台表演。”
“老兄,你可是飽眼福了——聽說郡主的舞姿驚爲天人”
“當然,那日正好是火鍋店開業滿周年,郡主特意上台爲客人鼓琴一曲。我從二樓向下看去,舞台上玉立一排少女,随着樂聲翩翩起舞,舞台邊上,郡主一襲月白茉莉望仙裙,烏發如瀑,隻在頭上挽了一個極簡的發髻,髻上簪着一枚白玉流蘇紫芙蓉小簪,面上覆着白色輕紗,正端坐撫琴。”
諸人悠然神往。
那人忽然歎息着喃喃:“世人總說善惡有報,郡主才華橫溢、矜貧救厄,隻可惜長安亂城之時,未及逃走的皇子皇孫、郡主縣主、驸馬郡馬均被安賊處斬緻祭,那時她年僅六歲,真是天嫉英才,雪花鴛鴦鍋依舊,人卻已”
我凝望着天地蒼茫,碧水凝煙,忍不住取下挂在腰間的陶埙,對向唇邊,埙聲嗚咽而出,一曲《八聲甘州》。
對潇潇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争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甲闆上一片沉寂,在如泣如訴的埙音裏,輕輕飄蕩着令人感傷的啜泣聲
我們從盛世天堂跌入地獄的大唐百姓,都已習慣感傷,爲每一個逝去的生命、爲自己未知的宿命流下淚水。
吃飽喝足的雪兒,絲毫不解人間悲苦,利爪攀在窗格上,呼啦啦撲着翅膀躍起,掠出窗外,一轉眼已盤旋于夕陽下。
而我,凝望着雪兒矯健的身姿,随着唇邊飄渺的埙音,漸模糊的視野中,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時光裏。
也許,在看不到希望的世界,美好的回憶反而能支撐着我們堅強地走下去。
我與藥葛羅共騎一匹馬,馳騁在同樣璀璨的斜陽下,徜徉在繁華喧鬧的長安街頭。
那是中秋節後,熱娜住在府内的那幾日,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場災難。
我跟她比,完全不在一個量級。
她體态婀娜,正值青春年少,又是尊貴的回纥公主,最關鍵的是,我前面說過,這草原蠻夷不知禮儀廉恥的厚臉皮天下無敵。
聽玉兒說,白天我們去上學,她就像已經過門的小媳婦般陪着婆婆,一口一個夫人叫得很甜。
我和适哥哥一進院門,她早已打扮得花枝招展,巴巴地候在紫藤花樹下,像一尊望夫石,“适哥哥,今天我做了你最喜歡的香酥芋餅。”
适哥哥最喜歡吃香酥芋餅?
我居然不知道?!
望夫石彩蝶般翩然迎了上來,把下人的活全搶走了,遞茶遞點心遞笑臉遞熱毛巾——同時遞上美人一枚。
我被晾在一邊,成了電燈泡。
但是我不死心,企圖将自己變作太陽,使勁兒向她噴射太陽黑子。
沒用,這女人腦子有問題,花癡毛病犯了。
問題在于,男人通常都異常享受被女人無微不至服侍的感覺。
适哥哥也是男人。
無論她奉上什麽,他安然笑納。
看都不看我!
曾經,我和适哥哥牽手而入,适哥哥給我倒水,給我用熱毛巾擦臉,給我梳頭,把我抱到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現在全反過來了!
畢竟寄人籬下,前車之鑒,雞蛋碰石頭,肯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我不得不佛系,點綴着高貴、矜持、淡然的佛系。
昙花一現,這朵七日花即便賽過牡丹,時候到了自然消失。
實在忍無可忍,武的不行,給她來點文的。
我拿漢人的禮節教導她,諸如“男女授受不親”,她問:“何爲授受不親?”
這個問題,我那些二十三世紀的外國學生也好奇過,我答:“笑不露齒,食不連器,坐不連席。”
她笑得花枝亂顫,“那你爲何要與适哥哥牽手而入?”
氣煞我也,“我是适哥哥的妹妹!”
“我也是适哥哥的妹妹!”
“适哥哥哪來什麽回纥妹妹,”我雖矮她半截,卻擡眸睨着她,“你姓藥葛羅,我姓李,他也姓李,我才是他的妹妹。這麽大人了,不是我說你,連什麽是妹妹都搞不清楚,真是太好笑了,你簡直給回纥人丢臉!”
熱娜号火藥桶即将爆炸适哥哥啜着香茗,作壁上觀,兩個女孩子爲了他就差動手了,我尋思着他挺開心。
下場毫無懸念——阿娘吩咐玉兒立時将我帶離。
玉兒押着我出了小院,來到後花園,我在蓮花池畔的太湖石上坐下,道:“你回去吧,我靜靜就好。”
我不好,很不好,而且越來越難受。
适哥哥将來,三妻四妾肯定少不了,我連一個熱娜都容不下.
秋風蕭瑟,殘荷衰草,在我眼中,秋日的清晨仿佛已近黃昏。
“雪兒,”有聲音在身後。
我厭厭坐着,好像一尊長在太湖石上的石像,自己把自己凍住了。
眼前出現那頭帶着陽光暖意的栗色頭發,梳起唐人發髻的藥葛羅,立在秋光裏,那雙深陷的墨藍眼眸,正蓄着笑意,“走,明天我就要回草原了,一起出去走走。”
《甘州》的詞,引自柳永的《八聲甘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