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了咽口水,我悄悄睜開眼睛。
一根雞腿兒橫在眼前,油光燦燦,我不管了,民以食爲天,填飽肚子要緊。
像小狗一口叼住雞腿兒,雙手一抱,便坐直起來,幾口鮮美的雞肉下肚,我終于想起那個黑祖宗。
“藥葛羅,你居然敢冒充皇帝爺爺騙我!”
身着夜行衣的藥葛羅忍俊不禁,笑聲豪邁,能将李家的列祖列宗喚醒,“雪兒,是你自己跪在我面前,口口聲聲喚我祖宗爺爺,還發誓要做乖寶寶。乖寶寶,藥哥哥以後會好好疼你的!”
我嘴上啃個不停,恨恨地瞪着他。
他一定感受到了我切膚刮骨的目光,待那根雞腿風卷殘雲下肚,像是變魔法,又一根雞腿兒在我眼前一晃。
“雪兒,剛才你對着老祖宗發過誓了,以後要跟我做朋友,不能罵我,不能揍我,有好吃的要分享給我——嗯,我都記住了。”
爲了美味大雞腿兒,我點頭,咽着口水凝望他。
曾經的第一次相遇,饑腸辘辘的我,亦如此深情地凝望着适哥哥手中的烤雞腿。
揉進菊芳的月華,映在他的臉上,勾勒出深邃的眉、鼻翼,眼底那抹墨藍,宛若岚煙萦繞,出神地凝望着我。
可是一想到他差點傷了适哥哥,我提醒自己,這是個危險分子。
好在七天後他就會從我眼前消失,我倒不介意跟他做個朋友——看在雞腿兒的份上。
我擡手,指端輕輕撫着他眉心的傷,“藥哥哥,今天是我不對,不應該打你,謝謝你給我帶吃的。”
他閉着眼睛,唇邊的笑紋高高向上揚起,笑容明亮而通透。
第二根雞腿下肚,我摸着滿足的肚皮,記性終于回來了,蹙眉問:“除了下跪,你還看到什麽?”
他咧開嘴笑了,“多了,一進來就看到你在呼呼大睡,接着我喵了一聲,你醒來後,就像後頭有狼追一樣四處亂竄,最後躲到大樹後面去了。”
我心中一緊,急問:“我在樹後面時,你看到什麽?”
“黑乎乎的,你躲在銀杏樹後,我本來很好奇,想去看看你在幹什麽,後來放棄了。”
我像測謊儀一樣審查他,目光沒躲閃,眼神中透着坦蕩與率直,那雙虎眸依舊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好吧,姑且相信他。
“你是怎麽知道這裏的?”
“李偲和李連帶我來的,嗯,這對雞腿兒也是他們讓我捎給你的,說你最愛吃這玩意兒。”
“适哥哥呢?”
藥葛羅目光銳利看向我,“你很關心他?”
“那是當然,我是孤兒,适哥哥救了我。”
他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雪兒的朋友以後就是我藥葛羅的朋友。你的适哥哥沒吃飯,一直跪在書房外,求殿下早點放你出去。”
适哥哥.我的眼眸再次盈滿淚水。
“你到底是誰?”
在同樣凄冷的夜色裏,那道忽然從記憶中鑽出的聲音就在耳畔。
隐藏在黑色面罩下的我,怔了怔,緩緩偏過頭去,凝望着他。
六年的時光,足以将一位驕傲質樸純淨的少年,錘煉成叱咤疆場的男人。
也足以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稚童,變成殺人如麻的冷血殺手。
我懶懶地笑,長劍出鞘時,聲若龍吟,劍光若雪。
“成碧。”我站起身,毅然決然地向廟門走去。
雨已住,天邊亮起一抹青白,走出這扇門,彼此再無半點糾葛。
“你姓什麽?”他已追到我身後。
我站住,沒有回頭,“出家入道之人,沒有姓。”
“我知道你是她。”他緊緊拽住我的手,戚聲道:“我一直在找你,五年了,我一直在找你!”
“她?”我冷笑,“就是你故事裏的那個雪兒吧。”
我竟然能夠如同談論旁人那樣若無其事地談論自己,“我不認識什麽雪兒冰兒,你認錯人了。”
手上竭力想掙脫,他卻緊攥着不放。
要命啊,我一向自诩善于僞裝,什麽時候讓他認出來的。
爲什麽找到我的人不是适哥哥?!
我不語,心若刀絞。
“碧雲,碧瑤,成碧……”他若有所思地喃喃着。
竟然已知曉師兄和師姐的法号。
“碧雲就是陸雲,碧瑤就是陸瑤,五年前,他們在長安城裏經營着一家火鍋店,那是大唐第一家火鍋店,生意紅火,日進鬥金。六年後,他們回到長安,說是在劍南修道,練得一身絕技,生意做得更大了,在益州、揚州都開了分号,不但經營火鍋店,甚至天下最大的青樓——琦麗樓,也由他們經營。”
他一個回纥人,竟然知道那麽多。
師兄經營火鍋店的生意,是我的。
“那又如何?”我閑閑一笑,“跟我有什麽關系?”
“陸家兄妹曾經領着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流落街頭,那日我和雪兒騎馬經過東市,偏巧遇見小混混調戲陸瑤,正是雪兒出手相助,從此他們便跟随于雪兒,亂城時,也正是他們與雪兒一同逃離長安。”
“所以,”他盯着我,眼睛煥發光彩,“雪兒也修道,也練得一身絕技,名字裏面也一定有個碧字。”
我好奇發問:“這些都是陸家兄妹告訴你的?”
與諸位師兄分别時,我曾叮囑,但凡有人問起雪兒,當然,尤其是适哥哥他們,隻有一句話——“世間再無李若雪。”
那個清靈、頑皮、俠氣、癡情的雪兒早已死于戰亂,現在行走于人世的,隻有獨來獨往、殺伐果決的成碧。
“當然不是,”藥葛羅輕笑,“他們對外宣稱雪兒已死,我卻不信。”
“你不信?”
“雪兒古靈精怪,沒人會狠心傷害她。”
戰亂之時,與陸家兄妹和郭銑九死一生的我冷笑,“洛陽大火燃十日而不滅,你們回纥人殺人放火的時候,還會抱起她,逗弄兩下,看看是否古靈精怪?”
回答我的是尴尬的無言以對。
他怔忪間,我已掙脫出來,疾步奔到廟外,飛身上馬。
端坐在雕鞍上的我,身子筆挺,撥馬欲走,卻忍不住回眸看他。
追出來的他,靜靜立在天地間,淡金色的晨光灑滿身軀,那雙墨藍色的瞳仁上,一層淡淡煙霭飄蕩着,無窮無盡的哀傷正漫溢出來。
眉心,那曾經被我傷害的印記仍舊,那快樂肆意的過去恍若昨日。
我流淚了,一定是流淚了。
“阿賀,”正準備策馬離去的我,垂目哽咽着,“如果你當阿碧是朋友,遇到手無寸鐵的漢人,請善待他們!”
頓莫賀.藥葛羅,當今牟羽可汗的親弟,他手中那柄大夏龍雀又染了多少漢人的鮮血?
馬蹄聲聲,如同鼓點回蕩在濕漉漉的秋風裏。
“阿碧,”嘶聲仿佛刺破蒼穹,“我等你,一直等你,等你長大,等你一輩子。”
秋風嗚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