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在打鼓。
祈求上天保佑,爹娘從未帶我進過宮,把我藏家裏,藏得嚴嚴實實,沒人見過我。
可能嗎?
似我這般可愛我不敢再往下想,僵在大殿中央,看上去就像個受驚的小白兔。
殿下不,父王憐惜我,唇角蓄着溫暖的笑,揉揉我的小腦袋,一彎腰将我抱到懷中,緩緩地向首席走去。
機智如他,并未立即揭去我的面紗。
心裏七上八下,眼睛盯着老皇帝打量,别以爲皇帝就了不起,如果隻看他的臉,不過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爺爺。
人老了,眼花了,記性也不好我安慰自己。
皇帝爺爺接過我,将我放到膝上,揭下我的面紗。
顫顫的我,臉上揚起天真無邪的笑,老皇帝見了立馬笑得開懷。
摸摸我的小腦袋,擰擰我的小鼻子,看向我的龍目,威凜萬邦的氣勢早已消失無蹤,全然是長輩的慈祥。
我欣喜地意識到,剛才這個人見人愛小不點兒的表現,着實令他滿意。
“我們李家的人自然通曉音律,雪兒的舞跳得極好。”
誇贊過了,他擡手撫着我的小腦袋問:“雪兒以前住在哪裏,你跳的舞跟誰學的,朕一向自诩熟谙音律,居然從未見過。”
糟了,臭顯擺要露陷兒了。
大唐疆域遼闊,皇帝爺爺見多識廣,我若回的不對,他即便現在不察,将來也會發現。
我思索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讪笑一聲,“雪兒住在隴西時,拜一位奇人爲師,她曾遊曆天下,足迹踏遍羅馬帝國、拜占庭、吐火羅國、大食,雪兒跳的舞并非自創,是捷國的波爾卡,在那裏,也有國王”
皇帝爺爺津津有味地聽着,可我不敢再編了。
言多必失,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圓。
如果他心血來潮,要召見那位奇人,我幹脆一頭撞死算了。
我已聲若蚊蚋,悄悄刹住車,開始了惴惴不安的等待。
皇帝爺爺擡頭望向殿下,笑道:“你時常帶孩兒們來宮中走動走動,若不是今日舉辦宮宴,朕哪能看到這麽多好孫兒。”
父王含笑點頭。
皇帝爺爺想了想,又道:“雪兒年紀雖還小,可依我看天分甚佳,琴棋書畫都讓她學起來,你府上地方有限,這樣好了,跟适齡的孫兒一樣,住進百孫院。”
“啊,”
我腦子嗡的一響,百孫院适哥哥帶我去過,皇子皇女到了上學的年紀就要搬進去住,相當于十六年一貫制寄宿學校,整天有宮娥太監管着,像個監牢,哪有住在王府舒服惬意。
唉,福兮禍之所伏,我在王府才享受沒多久的自由即将宣告結束,最可惡的是,上一世的噩夢再次降臨。
我瞠目結舌的笑肯定很難看,皇帝爺爺卻一點都不慣着我,哈哈一樂,瞥着我咬得發白的唇,對父王說,“你看,這就是個機靈鬼,管得好,将來定堪大用。”
管得好.怎麽管才算好?
再說,我就一個女娃子,還能堪啥大用?
自從來到王府,我主打一個逍遙自在,隻要能永遠陪伴适哥哥身旁,我此生便滿足了。
我仰頭巴巴地看着父王,心裏不住默念,“不去不去.”
父王蓄着笑颔首,皇帝發話他敢說不?
算了,我認了,不能讓半道上撿來的我坑了父王,正當我認命地垂下腦袋,隻聽父王說:“皇爺爺,雪兒在民間自由慣了,不熟悉禁中規矩,先讓崔兒教導她宮中禮儀,待過了上元,到時候,府裏頭靈仙和真定兩個丫頭也到了年紀,就讓她們一道進去,住一個院子,互相也有個伴。”
我感激地望着父王,他總是拼盡全力地爲我安排。
皇帝爺爺終于沒有堅持,偏頭對身後的太監吩咐:“都是我李氏子孫,以後,雪兒的用例按照縣主核撥。”
我這是一跳成名了。
成名的原因不光因爲跳得好,這一點我很清楚。
關鍵是我當衆揚了大唐的威風——你想想,那個時候,回纥人打起仗來厲害,可在漢人心目中就是沒文化的草原蠻夷。
但是在這麽隆重的場合,那野蠻公主把我們漢人姑娘欺負了,不懂禮數,秀才遇到兵,連皇帝都拿她沒辦法,可我——把漢人的面子給找回來了。
熱娜那副惱羞成怒,氣得躁郁症跺腳的模樣,任誰看了心裏都隻有兩個字——爽快!
參加中秋宮宴的男人女人,不論地位高低,不論年紀大小,隻要不是回纥人,都成了我的忠實粉絲。
宮宴一結束,殿下和王妃不得不應付那些好奇的皇子和大臣,大人之間寒暄幾句,上來摸摸我的腦袋,年紀相若的孩子互相認識一番.
适哥哥和邈哥哥護在我的左右,偲哥哥像衛士一樣擋在前面。
我實在無法忍受如潮的熱情,好像變成了福娃娃,摸摸我的腦袋能沾上喜氣似的。
适哥哥見我不住打哈欠,心疼了,拍了拍偲哥哥,道:“阿偲,雪兒累了。”
他們之間仿佛有着某種默契,一個眼神,偲哥哥立刻跑到王妃身邊,拽着王妃的衣袖就喊:“阿娘,阿爹,還要到什麽時候,我累了,要回去睡覺。”
王府裏所有孩子中,除了嫡長子邈哥哥,偲哥哥的身份最尊貴。
這麽說吧,他的母親是王妃,親生父親是父王,養父是父王的爹,他的爺爺。
也就是說,他既是父王的兒子,同時又是父王的弟弟。
回去的時候,我坐在适哥哥這輛車裏,同車的還有适哥哥的母親,自從殿下認我做義女,我也随适哥哥稱呼她阿娘。
有阿娘在,好些話我不敢說,幹脆倒在适哥哥溫暖的懷抱中,一路睡得稀裏嘩啦。
可當身體一碰床榻,我一個筋鬥坐了起來,看上去生龍活虎,仗着年紀小,毫無半點矜持,“适哥哥不要走。”
中秋的月光特别亮,自窗外照進來,照亮了他的笑容。
十三歲的他,自小練習騎射,已經有了男子健碩的身形,面部輪廓分明,英俊中透出皇子中少見的堅毅之色。
不知爲何,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趴在他堅實的後背上,離開謝府,緩緩走在狹長陰暗的深巷裏,我從未感到害怕,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安心。
我吸了吸鼻翼,又懷念起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氣息,“适哥哥,我.”
吞吞吐吐,女孩子的心事又怎能直接說?!
他立在月光裏,紅着臉,半晌憋出三個字,“你還小”
什麽跟什麽啊?!
我忍不了也等不及,“那個穿着黃色衣裙的姐姐是誰?”
月光下那張英武的臉,正綻放笑容,他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悠悠道:“雪兒,你不是困了嗎?”
我坐在床沿上,晃着腳丫子,“我不困,想起她來我就不困了,她是誰?”
“哪個穿黃色衣裙的,今晚穿黃色衣裙多了去了,嗯,有禮部侍郎的女兒,還有戶部轉運使的女兒,雪兒說的是誰?”
他慢條斯理地數落着。
我氣呼呼地皺起了眉,他居然已留意到那麽多黃色衣裙。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他似乎對那個跳舞的沒什麽印象,“适哥哥,就是那個傻乎乎被熱娜趕下台的。”
“哦,那個——她是王侍郎家的二女兒,叫做王蓉。”
适哥哥居然知道她是誰,連第幾個都那麽清楚,我心裏泛酸,像小貓一樣往他懷裏一鑽。
四歲的我很郁悶,可二十五歲那個讓我保持理智,我裝作知心妹妹探問:“适哥哥,你覺得她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長得怎麽樣?舞跳得怎麽樣?”
“長得麽還過得去,跳舞嘛”适哥哥垂目望着我,“舞姿綽約,飄忽若仙。”
四歲的沖動瞬間沖入腦際,就連二十五歲的靈魂都失去了理智,我咬了咬唇,用力推開他的懷抱,郁郁地坐起,“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那個回纥公主呢,長得怎麽樣?舞跳得怎麽樣?”
“長相妖娆妩媚,舞跳得不錯。”
猝然隻覺得一股怒氣在胸中升騰,我直接倒在榻上,拉起被褥,将自己捂了個嚴實,轉過身背對着他,“适哥哥,我困了,想睡覺了。”
“我也困了,回去了。”
隻聽他站起身來,吹滅了蠟燭。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秋蟲單調的鳴叫聲中,他的腳步聲緩緩行遠。
房門“咯吱”一聲,唉,他走了,這回徹底安靜了。
可我的心卻亂了。
在他眼裏,我隻不過是個小不點兒,他照顧我、對我親人般的關懷隻是因爲憐惜我。
而我,卻不知天高地厚地自作多情.
淚水嘩嘩地湧出,我嗚咽着哭出聲,又想着不能讓人聽見,便用被子蒙着腦袋,躲在被子裏嗚嗚地哭。
将來他會有很多妻子,就像父王一樣,一想到王蓉和熱娜都會嫁給他,我哭得更傷心了。
傷心了好一會兒,被子裏太悶,我一把掀開被褥,氣呼呼地坐了起來。
月華皎潔,床榻上仿佛鋪了一層白霜,我盯着自己的腿,又揉揉自己的胸,哪有胸啊,平坦如斯
我長長歎了口氣,惆怅着喃喃:“老天爺,爲何不讓我投到熱娜身上,或者那個傻乎乎的王蓉也行。”
從11月1号開始日更,謝謝友友們支持打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