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不知褒貶的幾聲“啧”,我睜開眼,發現他就立在我跟前,正從上到下地打量着我。
“嗯,”我表面上敷衍地嗯了聲,作爲殺手,其實連這聲嗯都不必應。
殺手殺人不必急于承認,也不需要解釋,因爲他們沒有感情,隻是一具訓練有素、極爲高效的殺人機器。
我曾經痛恨機器般的生命,渴望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可是,命運仿佛是一隻看不見的大手,他指引着我,失去生命,失去本應珍惜的親情,失去了一切,最後,僅僅十一歲的我,變成無情的機器。
殺人是我證明自己依然活着的唯一方式。
此刻,無情的殺人機器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柄,他看着我緩緩拔劍,卻絲毫不在意,仿佛根本不信我會殺人。
他的目光落在劍脊上,确切的說,他看見了刻字。
我有些張惶地擡頭,正迎上他墨藍色的眼眸,裏面如同水晶般閃亮着,卻又泊了一層煙岚霧霭。
他喃喃低語着,“成碧,成碧你多大了?”
我從他墨藍如海的眼瞳裏看到小小的自己,頭上用桃木簪子绾着清簡的太極髻,一身墨黑短袍,青銅面具下隻露出一雙晶瑩閃亮的眸子,站起身的我,纖纖瘦瘦,竟然隻到他的胸口,當真還小。
我笑了,純真無邪的笑意,你們以爲我殺人都靠蠻力嗎?
錯了,我最擅長逃命用的輕身功夫,我的劍術遇到高手時勉強能自保,我是碧霄宮年紀最小的弟子,卻是排名第一的金牌殺手。
我殺人靠的是頭腦,畢業于哈弗商學院的頭腦。
“我爲什麽要告訴你?”
說話間,我已悄悄挪到南大将軍身側,随時準備虛晃一招,然後跑路。
他似乎察覺了我的意圖,看不出來,初次見面,他竟然那麽了解我。
“阿碧,漫漫長夜,你我能在此地相遇,也是緣分。我對你沒有惡意,”他偏頭指了指那些猙獰的家夥,冷冷地說,“那些畜生都該死,你做的對,在我心目中,在大唐百姓心目中,你是英雄。”
“英雄?”我怔住了,譏嘲地對自己說,這就像對一個風塵女子說你是公主。
他俯身倒酒,他帶來的西域葡萄酒,然後遞了一碗給我。
“這是敬你的。”他笑着說,“我想跟你交個朋友。”
朋友?
我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胸前的蒼狼,金線紋就,那是回纥王室的标志。
多個朋友多條路,對于一個有上進心的殺手,朋友當然是有益的助力。
幾杯葡萄酒下肚,他的話滔滔不絕,讓我喚他阿賀。
“阿賀,”我終于問,“你不好好在草原上待着,爲何在這人間地獄晃悠?”
他忽然沉默了,執起酒碗,卻發現裏面已空空如也,他羞澀地笑了,又抓起酒壺,把我的酒碗斟滿,然後直接對着壺口,仰起頭喝了一大口。
他的喉間咕噜咕噜地響,好像肚子永遠填不滿,然後,酒壺空了,他看向廟門外的雨夜,那雙墨藍的眸子也似揉進了濕意。
終于,他說,“我跟你說個睡前故事吧。”
不知爲何,我心中隐隐不安,他要講述的故事,是個悲劇,因此跟我有關。
可是,認識我的、以及我認識的人隻限于碧霄宮,那個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那裏很偏僻,遺世獨立,我想不出自己能跟凡塵中人扯上什麽關系。
忽然間我想到了,他.也許是苦主,我殺了那麽多人,定然與人結怨,若要細查,自然能追查得到。
我帶着醉意地笑了,“好啊,我很久很久沒有聽過故事了。”
他緩緩道來,溫柔的話語飄蕩在忽明忽暗的燭光裏,我仿佛再次步入那段幻夢的時光。
”我十三歲那年,跟着父王來到長安,同行還有妹妹熱娜。那時正值中秋,我們參加了大唐皇帝安排的中秋宮宴。“
他說熱娜不喜歡草原上的男子,一心想要嫁給大唐的王子。
那日唐人的宮宴,隻有皇族以及股肱重臣才能參加。
不但有樂人表演,就連京都高門大戶的名門貴女也想要在宴會上展示歌舞,借此嫁入皇家。
這時他彎起唇角,“那晚,熱娜身邊坐着一個小女孩,雖然還是個小不點兒,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好看的女孩子,白白嫩嫩,粉雕玉琢,清秀得像畫裏的人,嬰兒肥的鴨蛋臉,一雙星子般的眼睛,其他女孩都錦衣華服,盛裝打扮,她卻穿着一襲雪白的衣裙,绾着可愛的垂髻,發髻上系着淺碧色的絲帶”
聽他娓娓叙來,我隐藏在青銅面具下的臉開始發燙,渾身開始顫抖,封鎖心底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然而過去的一切卻無比鮮活起來。
好啦,還是讓我來說吧,隻在心裏默默地說。
那個小女孩就是我。
我之所以喜歡穿雪白衣裙,因爲他叫我雪兒,我叫李若雪。
中秋節那日清晨,适哥哥在後院竹林裏面練劍,我在一旁的八角小亭中撫琴。
那是我剛學會的新技能——名門閨秀養成課程中的琴藝。
我每日勤加練習,終于可以拿得出手,堂而皇之地把上一世的夢想盡情演繹:身着一襲雪白衣裙,端坐于蕭蕭竹林間,一頭青絲用蝴蝶流蘇淺淺绾起,面前擺放蕉葉古琴,纖指輕移,铮铮铉音在林間飄蕩,晨風拂過,衣袂飄舞。
一曲終了,我擡眸望向在林間空地上的适哥哥。
他也心有靈犀地穿着一襲白袍,身姿矯健,一把長劍快若閃電,劍光過處,捥出一個又一個的劍花,劍鋒所向挾風帶勢,一片片竹葉随着他的身形飛舞。
蔥郁竹林間,湛藍天際下,那道肆意如遊龍的白色身影,我不由看得癡了。
“好,”忽然響起一聲喝彩。
循聲望去,一道巍然峻拔的身形踱入林間。
我連忙起身走過去,對着華服男子彎腰行禮道:“殿下王爺好。”
我不知道如何稱呼他才足夠體現尊敬,大人們都稱呼他爲殿下,皇子公主們稱呼他爲‘父王’或者‘阿爹’,可我既不是大人,也不是他的兒女,如何稱呼他頗令我發愁,于是我把所有的尊稱累加在一起——殿下王爺。
适哥哥身形一住,收回劍勢,上前拜道:“阿爹早。”
殿下唇角含笑,朝我望過來,俊逸的面容透着暖陽溫熙,“雪兒的琴藝進步很快,把我那幾個女兒都給比下去了。”
我心裏十分感激他,“是殿下王爺收留雪兒,還讓雪兒上學,雪兒不能辜負殿下王爺的期望。”
說着,我揚起燦爛的笑容望着他,大眼睛眨巴着——這副模樣我對着銅鏡臭美過,這張白嫩的小臉蛋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小酒窩,所謂梨渦淺笑大概就是這樣。
爲了能嫁給适哥哥,我的确是費盡心思,作爲一個四歲的小女娃,汗顔。
殿下俯身将我抱起,刮了一下我纖巧的小鼻子,“雪兒,我這些孩兒當中你最喜歡誰?”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心裏隻有适哥哥,可現在的我隻有四歲,這個問題也太早了。
也許古代人考慮這些問題都趁早?
我不打算藏着掖着,望向适哥哥,他的眼睛閃着光,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沖我眨了眨眼睛,我覺得機會來了,“殿下王爺,我最喜歡适哥哥。”
恐怕我的直率大膽也把他的女兒們都給比了下去,而且,我回答的時候,不帶一絲一毫的羞澀矜持,幾乎是沖口而出。
但是殿下似乎毫不在意,摸着我的小腦袋,笑着說道:“雪兒還小,以後我這些孩兒,你喜歡誰,我給你做主。”
我琢磨着這句話,說我太小,等我長大能夠嫁人的時候,适哥哥早就娶妻生子了。
不過他也沒說不讓我嫁給适哥哥,我就索性裝糊塗,一口咬定非适哥哥不嫁。
嘿,适哥哥也是他的兒子。
我聽得甚是歡喜,反正就是四歲萌娃,索性軟萌到底,一把抱緊他的脖頸,腦子裏面想起那句古話“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可隐隐感覺不是那麽貼切,稍微改了改,“皇子一言,萬馬難追。”
殿下笑得愈發開懷,憐愛地撫着我的臉頰,凝視着我。
我不禁朝他凝望,這似乎是我第一次平視他,細細地打量他。
他面容如玉,溫潤、清透,身上透着杜衡淡淡的清香,舉止從容優雅。
我又開始犯花癡了,這次是二十五歲的靈魂,而我那四歲的身體不知不覺地把手指塞進口中,含着,咽了咽口水。
他的眼眸清亮而深邃,隐隐見得深深的眸底,似有柔軟的氤氲流轉。
手臂緊緊将我抱在懷中,好像怕我一轉眼就消失不見。
記憶中極少與人親近的我,心裏暖暖的,小腦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胸膛上,隻聽得他在我耳邊微不可聞的低語:“雪兒跟蘇兒又豈是幾分相似,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蘇兒,就是我那不知所蹤的母親。
我開始八卦,“殿下王爺認識我的母親?”
他擡眸凝望着秋日的碧空,我看到他目中似有淚光,心裏吃驚。
不知過了多久,他垂目望向适哥哥,那幽不可察的傷感已悄然隐去,“适兒,你可知錯?”
适哥哥面上一凜,連忙跪倒在地,頓首道:“請父王明示。”
溫熙的面容倏而沉肅,“關于雪兒,你自己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