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當地年輕人推搡着一個美國人走出酒吧,美國人旁邊還有一個年紀隻有十來歲的當地女孩。
跟在地球上其他地方不一樣,來喀布爾旅遊的美國人向來都很低調,隻要不出聲,他們還是很安全的。
那個美國人讓我想起了漢斯。
明晃晃的陽光下,一頭紅發異常引人眼目,身上淡藍色休閑襯衫被弄得亂糟糟的,看上去很是狼狽。
我起身走了過去,打算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喀布爾待了将近半年,我用半吊子的普什圖語把事情大緻了解清楚了。
那就是個酒吧姑娘,身材曲線玲珑,美國人請她喝一杯,接着也許是酒精上頭,美國人把她摟在懷中吻了她。
不過就是吻了一下下。
要命啊,這可是個伊斯蘭國家。
我使勁兒擠進去,制止住那些情緒激動的年輕人,其實都是些在附近混迹的阿飛,八成想湊個熱鬧從美國人身上撈一筆。
如果花錢就能解決問題,爲什麽不呢?
我自告奮勇地充當了他們之間的橋梁,領頭的混混卻很認真,“這個美國人冒犯了我們的姑娘,我們要處死他。”
“他隻是個遊客,不清楚這裏的規矩,古蘭經裏面說過要寬容異教徒。”我好言勸說他。
年輕人咬了咬嘴唇,有點爲難,轉過頭去,跟身後那些年輕人商量起來。
他們覺得應該讓美國人爲這個輕浮的罪行付出代價。
但是他們的意見各不相同,有的人想要把美國人狠狠地揍一頓,有的人想把美國人給閹了,還有的,當然是大多數,希望美國人能夠賠償損失。
我告訴那個美國人這群年輕人的要求,當然是用熟悉的、帶着美式口音的英語,“哥們兒,這裏沒有法律,人們都用古蘭經解決問題。他們有不同的意見——被幹掉,被揍一頓,被閹了,賠錢,你喜歡哪種?”
美國人看上去很吃驚,銀灰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吻了她一下就要我的命,天哪!”
“在地球上,除了這,你吻誰都不會把小命丢了,可這,”我沒說下去,入鄉随俗,完全能夠理解,那個看上去還沒成年的姑娘估計以後嫁不出去。
我沒跟他繼續胡扯浪費時間,“怎麽樣,幹脆點,你選哪一種?”
年輕人圍住他,揮舞着厭憎的拳頭。
美國人聳了聳肩膀,“當然選美鈔,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我轉頭問那個領頭的年輕人,“多少錢你們覺得能夠寬恕他?”
伊斯蘭人有個優點,他們從不貪婪,尤其是喀布爾,這是個貧窮了幾百年的地方,“他有一百美元嗎?”年輕人們終于商量好了。
美國人松了一口氣,他從襯衫口袋裏面掏出了幾張二十元的鈔票,又四處摸索了一番,最後,他湊滿了一百元,遞了過去。
那夥年輕人散了。
我還沒來得及跟他再見,美國人遞了一張名片過來,上面寫着:
亞當.奧古斯托.波諾蘭
詩人——遊客——記者
看樣子這是個有趣的人,除了碰到漂亮女孩有點把持不住,我笑了笑,“我在喀布爾大學教授中國詩詞。”
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得謝謝你,一起吃個晚飯,我住在喀布爾酒店,那裏的菜還不錯。”
我接受了他的邀請,不過我們就在附近找了個當地人喜愛的飯館。
我們品嘗了喀布爾有名的抓飯、烤羊排以及夏天最流行的黃瓜湯。
這個亞當居然還沒弄明白自己爲什麽會被懲罰,“我給她買了一杯啤酒,接着我們一起聊得很開心,我以爲.”
“你以爲,你這麽做在北美完全沒問題,可在這裏不行。”
我抿了一口當地的生啤,“那是個酒吧女孩,你花點錢就可以把她帶走,找個沒人的地方,沒問題,但是,你不能當着那麽多人吻她——這樣會毀了她的名譽,你不能娶她,她以後嫁給誰?”
“可他們怎麽能夠因爲這麽小的一個錯誤,而且是因爲不了解這裏的風俗犯的錯,就打算處死一個外國人,甚至不經過法律程序這也太野蠻了。”
我歎了一口氣,“這裏根本就沒有法律,他們的法律就是古蘭經,而且,在他們看來,這不是小錯。”
我接着說,“你明白嗎?這裏不是美國,你不能把那套直接拿過來用,這樣你會死得很快。”
這時,面朝門方向的他忽然坐直起來,瞪大了眼睛。
一群人正如同潮水般湧進來。
“就是他們!”指着我們的正是爲首的那個小混混。
他躲在一位中年男人後面,中年男人怒不可遏地朝我們走來。
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我們才剛調侃過,“這裏,每年都會有一半以上的外國人直接消失。”
我們倆害怕極了,努力地想要縮小,最好能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是,亞當的那頭紅發實在太引人注目。
他的腦袋在這個飯館裏面,不,就是在這條街上都是獨一無二的。
幾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我和紅頭發的亞當像小雞一樣被捉了出去,很快就暈了過去,失去了意識。
當我再次蘇醒過來時,腦袋疼得發麻。
我猜想剛才腦殼被狠狠敲了一下,閉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那個地方腫起一個大包,我的脖子酸麻,身體僵冷,仿佛這具軀體不再是自己的。
可是,我漸漸恢複知覺的臉上,竟然感受到如同冰刀般刮過來的雪沫子。
我這是在哪?還活着嗎?
我很快就更爲清晰地感受到這個世界。
一聲悠長而恐怖的狼嚎傳來,把我徹底驚醒了。
周圍一片黑暗,月光蒼白陰森,曾經遙遠蒼茫的山巒就在身下,高聳的雪峰朝我投下張牙舞爪的暗影,我身上捆着繩索,捆得很緊,不花點時間怕是掙脫不出來。
濃重的血腥味灌入我的口鼻,我努力地用腳蹭了蹭地面,終于翻了個身。
這才發現亞當就躺在我身旁,他的身上也捆着繩索。
“亞當,”我驚惶地叫了他幾聲,可他卻沒什麽反應,一動不動。
又一聲狼嚎.更近了,我努力坐起身,這才發現,亞當他的頭——沒了。
大片大片的鮮血染紅了我的眼,無窮無盡的恐懼向我襲來,我清楚地意識到,死神正向我招手。
我還年輕,還隻有二十五歲,前面的二十二年,我過得不快樂,我真正算是活着的日子,隻有三年,老天爺,這不公平,我要活下去。
我幾乎絕望又瘋狂地站起來,求生的本能讓我變得敏捷、頭腦異常清晰。
必須解開繩索,弄清楚方向,找到人家.
我拼盡全力地奔跑,朝着遠離狼嚎的方向,僵硬的雙腿跑起來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地,仿佛踩在雲朵上。
風從四面刮來,刮得我體無完膚,空闊無際的天地間,響徹我悲号的嗚咽。
“阿爹,阿娘,我錯了,我想你們——”
身後呼哧的喘息如影随形,帶着死神的氣息,我仿佛看見了血盆大口,鋒利的齒是的,它來了。
“你怎麽了?”一個聲音把我從近乎癫狂的夢魇中喚醒。
我的視線漸而凝聚、清晰,那是一頭蒼狼,沒錯,紋在一個少年人衣袍胸膛上的蒼狼。
我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還在,當然是面具。
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殺手,是不能以真面目視人的。
我冷冷地睨着他。
高個,身材強壯,背負長劍,進來的時候我居然沒能察覺,真是疏忽了。
抱歉,他實際上長得很帥氣,蜜色的皮膚帶給我陽光的溫暖,充滿異域風味的墨藍色眸子透明而純淨。
他看着我,向我緩緩靠近,然後,在我冰冷淩厲的目光下,讷讷地停住了腳步。
我隻瞥了他一眼,便偏過頭去。
隻是爲刻意忽略他美好的那一面。
一個殺手,從五年前開始修煉,修煉的正是無情道。
那天,當六歲的我終于從那場曠世苦難中存活下來,當我深深依戀的人将我抛棄、将我遺忘,我就跟曾經的幸福永别,因爲,全都是假的。
我已恢複看透世情的淡然,“你是回纥人?”
他盯着我看,眼底滿是欣賞,手一揮,丢了一壺酒過來,“我就是來找你的。”
要死了,我一個殺手,居然還被人盯上了,還是個來路不明的回纥人。
我啓開壺蓋,湊近嗅了嗅,确實好酒。
一個有着豐富經驗的殺手,如果死于一個陌生人遞上的美酒,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見我不理不睬的,他也不尴尬,自來熟地跪下,朝着各位将軍深深拜下。
磕過三個頭,他爬起身,走到供桌前,居然開始研究那些即将成爲蹴鞠樂子的頭顱。
雨夜的睢陽城外很安靜,安靜得如同墳墓。
這是自然,戰亂頻仍,中原一帶已經十室九空,從洛陽過來,四處都可見累累的屍骨暴于溝渠路邊,都已了無生氣,或手足分離,或身首異處,甚至有被生生剖開肚子,五髒腸子流了一地的
不時,還會看到野豬或野狗在屍骨間啃咬,吃得吧嗒有聲,見到人來,半點不懼,反而雙目放光,興許想換換口味,爲稀罕的活食而喜不自禁。
一路憤慨,一路戒備,忽然遇到他這麽個大活人,在這萬籁俱寂的雨夜,我心間竟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溫暖。
他認真端詳,絲毫沒有被地獄般恐怖的死狀吓到,我裝作不睬他,盤腿打坐,眼睛半閉着,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際,他忽然啧啧兩聲,問:“這九個狗東西都是你的傑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