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劍南道。
秋風冷月,路旁的草色已枯黃。
從中原避禍至溱州的難民聚在大槐樹下,或卧或坐,圍着篝火取暖,稚童嬉笑着追來逐去
尚未平定安史之亂的大唐,饑荒連年,物價騰貴,江南鬥米一千五百錢,人相食。
相形之下,遠在劍南的溱州已算是世外桃源。
坐在篝火旁的說書人正說得目眦盡裂,“叛軍再次圍困睢陽,将士們每日隻能分到一勺米,饑了隻好吃樹皮和紙。張巡大人殺其愛妾,煮熟犒賞将士。”
“砰——”大槐樹猛地一顫,枯葉蕭蕭落下。
衆人聽得熱淚盈眶,忽被這分不出是戲裏還是戲外的乍響驚到。
說書人正要敲下去的醒木在驚吓裏歪了歪,擦着桌沿跌落地上,滾到一個人腳邊。
衆人擡眼望去,才發現那居然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身形颀長挺拔,一襲青黛色翻領胡袍,服色雖不引人眼目,然而質地華貴、做工講究。
長眉濃黑如墨,皮膚并不白皙,可也不黑,極健康的蜜色。
鼻翼似玉山筆挺,一雙深眸呈墨藍色,似寒潭般深邃,又如鷹隼般銳利,令人不寒而栗。
衆人瞪着少年胸前利齒猙獰的金紋蒼狼,腦子裏騰地冒出兩個字:“回纥?!”
單是這兩個字就足以令人驚惶。
大唐聯盟回纥收複洛陽,回纥入城大肆殺掠,殺人放火,比叛軍還要兇殘。
牟羽可汗歸國,沿途劫掠,地方官員供應稍不如意,便任意殺死,毫無顧忌。
見衆人驚駭莫名地噤了聲,少年人卻懶懶地斜倚着樹幹,修長的手指撚弄着劍柄上雪青色劍穗,吩咐道:“繼續說,不許停,說得好聽,大家都有賞。”
說書人眼睛亮了,這年頭,唐人都變成了窮光蛋,隻有這些胡人,個個出手闊綽。
說書人接着講,講到十月初九,尹子奇率叛軍攻城,将士因傷病無法作戰。張巡向西叩拜說:“孤城防衛之計已窮盡,不能保全了,臣活着不能報告陛下,死也一定變成鬼來殺賊。”
城破之日,張巡與南霁雲、姚門言、雷萬春等三十六人,一同被尹子奇殺害。
衆人俱捶胸頓足、痛哭流涕,少年睥睨着衆人,曬了一聲,不屑道:“你們漢人真是沒用,就隻會像女人一樣哭鼻子抹眼淚。那個尹子奇還不是照樣吃香喝辣的!“
說書先生忽然坐直身,雙目含淚,卻滿臉驕傲之色,“凡是殘害英雄們的賊子,一個都逃不了,尹子奇于萬軍之中被人削去首級。”
少年站直了身,眸底有銳光閃過,“你還知道什麽?!”
說書先生又道:“叛徒令狐潮也被人取了首級,供奉于張巡雙忠廟。”
少年人追問:“當真?”
說書先生捋了捋胡須,問:“某講得如何?”
少年飲了一大口随身攜帶的馬奶酒,用袖口拭了拭唇角,疏朗的笑聲,“好,極好。先生可知是哪位好漢所爲?”
說書先生微笑着打量着少年,少年走到說書人身旁坐下,道:“當日南霁雲向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求助,那厮再三推脫,不肯發兵,南霁雲曾立下誓言:‘我破滅叛賊回來,定要消滅賀蘭進明。’
說到這,少年擡眸遠望蒼穹,長歎一聲,“如此不仁不義之徒,如今卻做了溱州司馬,終日倚紅偎翠,流連溫柔鄉,南八死不瞑目。”
賀蘭進明溱州司馬,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呸”衆人的血脈贲張立刻化爲咬牙切齒的怒叱,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少年冷笑一聲,站起身,大步朝前走去,忽然停住腳步,一擡手。
隻見半空中銀芒閃過,落到地上,叮叮咚咚的銅錢聲清脆悅耳。
小孩子俯身撿拾,歡聲高喊着“有肉包子吃了”。
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難民紛紛跪下緻謝。
說書先生站起身來,朝少年的背影深深一拜,曼聲道:“小哥,聽說那位好漢是個道士。”
*
溱州最大的青樓,是绮麗院;绮麗院最美的樓閣,是琦雲閣;琦雲閣之所以出名,是因爲琦雲閣的雲鳳姑娘。
屋外秋風陣陣,秋意正寒。
琦雲閣内,淡紫色描了團蝶雙雙的床帏,一層層垂下,隔出芙蓉帳内春意無限。
帳幔内傳出男女歡愉的聲音。
蓦地,似有銳物劃過的破空之聲,一個圓滾滾的物件橫飛出,咕噜噜從帷幔間滾落。
淡紫色的帳幔,忽而泛起千萬點殷紅,一層層洇染開來,似一團團妖豔的洛陽紅嫣然綻放。
映于帳幔上、正沉溺欲海的軀體隻剩下半截,卻僵結不傾。
身下女子愕然睜眼,正欲張口慘呼,卻化爲一聲悶哼。
帳幔撩開,一道纖瘦的身影走出,彎腰抓起那物件,輕飄飄地飛起,如同一朵雲,從窗口而出,穿入夜色,一閃就不見了。
*
秋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濕漉漉的黑夜籠罩天地。
睢陽張巡将軍雙忠廟依然亮着燈火,那是祭拜英雄的長明火,永遠都不會滅的。
供桌上燃着線香,煙氣正袅袅浮動。
鎏金雄獅蓮花紋香爐前,除了各色水果點心、熱菜冷盤等諸般吃食,還有一字排開的頭顱。
用石灰硝塗抹過的頭顱,個個面目猙獰,死狀陰森恐怖。
我給列席神台上的塑像各自斟了滿滿一碗洛陽的冷香凝,仰慕的視線在一張張栩栩如生的面孔上停留。
一個個令人血脈贲張的名字躍然心頭,我仿佛又看到那一個個身影,在槍林箭雨中矗立不倒。
我慨然道:“張将軍、雷将軍、南将軍各位将軍,恨小弟生得太晚,隻能将這些賊子的頭顱獻上,權且給各位當做蹴鞠取樂,來,大家滿飲此杯。”
我是一個殺手。
雖然僅有十一歲,但我已記不清楚究竟殺過多少人。
我隻知道,他們都是該死之人。
給英雄們逐個敬過酒,我坐到心目中最崇拜的大英雄——張巡腳下,手上執壺,啜口酒,仰頭看看他,再看看他隔壁的南霁雲,然後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們聊起來。
“南将軍,”我朝他舉起酒盞,“小弟敬您,賀蘭進明就擱在您老腳下,每天都賞他幾鞭子,就像抽陀螺,他這人活着的時候欠抽。”
南霁雲在笑,我分明看到了,我當然想告訴他我是誰,“南将軍,我是.”
一提到名字,我的視線竟有些模糊,實際上,我有過頗多名字,每個名字都帶着一份美好的回憶,那是曾經的我,肆意的我,如今.隻是殺手的我。
好啦,在我的靈魂深處,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遠離那些最愛我的人,獨自一人環遊世界。
在那個遙不可及的時代,我出生于一個驕傲的家族。
家族輝煌的曆史可以追溯很遠,隻是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近幾百多年來,這個家族從不參與政治,專心經營家族事業。
父親對我早就有了安排,高中畢業以後,就去哈弗商學院,完成學業之後,再到慕尼黑大學去遊曆一番,歐洲有我們的供應商,接着回來繼承家業。
可我對這樣的安排卻提不起半點兒興趣。
也許我厭惡的隻是被安排本身,隻要他們坐在我面前,盡管我們是一家人,房間裏面的燈光柔和溫馨,沙發坐上去也很柔軟舒适,可我總感覺他們在高處,而我卻隻能豎着耳朵聽着,一句話——我很壓抑。
從小到大,他們就像影子一樣無所不在,不斷對我的生活做出這樣那樣的安排,出發點都是爲了讓我能擁有美好而成功的人生。
我的确是那種“别人家的孩子”。
從小學到大學,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基本都是A和A+,如果出現B的話,他們會安排和我進行一次專門的談話,找出原因不斷進步。
我還是一個運動健将,地球上所有的運動我都會玩兒,看跟什麽人比,一般人基本不是我的對手。
我還能歌善舞,畫畫.說實話,要找到我不會的玩意兒還真得花點時間。
時時陪伴我的是各種各樣的機器,而我,活得更像個精确到秒的機器人。
從哈弗商學院畢業後,我沒有繼續學業,也沒有回去繼承家族事業。
沒有特别的原因,也許就是在學校裏面跟漢斯的那次談話——他是我大學的男朋友。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璀璨星空下,漢斯杵着腦袋冒出一個問題,“人活着究竟是爲了什麽?”
如果按照預先設定的人生軌迹,我會做個生意人。
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意義是什麽,這個世界,商人已經夠多了,不缺我這一個,刹那間我迷茫了。
于是我開始按照自己的夢想生活——環遊世界。
也許我隻是想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什麽?想做什麽?想要成爲一個什麽樣的人?
我待過很多地方,拉薩、孟買、墨西哥城、開羅.在地球上晃悠大半圈之後,我選擇喀布爾作爲地球上的最後一站,在喀布爾大學教授中國詩詞。
那天,我接受邀請,前往古爾罕納宮附近,去一位女學生家做客。
她的父親是政府高官,在那裏,我再次感受到久違的壓抑感,于是,沒待多長時間就離開了。
我自由自在地在梅旺德大街漫步,在街頭小坐。
自由自在地沐浴在帕米爾高原溫煦的夏日陽光下,面前放着一本書、一杯醇香的月球咖啡。
一個人,遠望着峥嵘險峻的山巒,震撼于山頂終年不化的白雪。
望着莊嚴肅穆的沙希杜沙姆希拉清真寺,四座純白的宣禮塔,正中央美麗的海藍色穹頂,還有帕米爾高原湛藍澄澈的天空。
我呆呆看着一群群人從跟前走過,他們熱烈地談天說地,分享着對生活的感受。
而我,已經一個人度過了三年。
我在想父母親在做什麽?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互相聯系了,我想,他們一定對我很失望。
我又想起了漢斯。
他一定惬意地躺在商務艙柔軟的山羊皮墊子上,手上拿着華爾街日報正讀得津津有味,右邊隔闆上放着一杯冒着氣泡的、金色法國香槟,身穿藏青色制服、美麗殷勤的空姐不時給他遞上一塊熱毛巾
他已是個成功的律師,我們已經漸行漸遠。
這.就是我要的生活嗎?
我輕聲問自己。
就在這時,思緒被一陣鬧哄哄的喧嘩打破,我擡起頭,驚訝望去。
我說開個車吧,這樣才有人看。
這個故事在心裏醞釀了兩年,這次國慶,實在忍不住,提起筆便停不下來。
後面持續攢稿中,等友友們的收藏過五十,我立馬開始上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