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蕭璟似意識到自己凝視着沈漪太久,他當即收回視線,冷冷地嗯了一聲。
沈漪清眸一彎,綴着溫柔的微光。
阿璟這副别扭的模樣,倒是與初到慈甯宮的時候如出一轍。
她耐着性子問道:“阿璟,你在這裏做什麽?”
蕭璟丹鳳眼深黯,藏在衣袖裏的手微動。
少年郎的聲音已透着喑啞低沉的性感:“無事。”
沈漪向來心細,眸光落在蕭璟的手上。
男子的手生得極其漂亮,手指修長如玉,骨節分明,愈發顯得沁着血珠的傷口格外刺目。
她眉頭輕皺:“阿璟,你的手怎受了傷?”
蕭璟默了半晌,他回過頭,月光淌過他的臉部輪廓,從深黑的發蜿蜒而下,高挺的鼻,直至停留在泛着淺淺粉色的薄唇。
他抿了抿唇,自嘲道:“母後忌日将近,我想親手雕刻一個母後的小像,反倒是傷了自己。”
“大抵,我本就是一個無用之人。故此,母後才會舍我遠去,就連夢裏也不願意來。”
沈漪心頭一澀,阿璟自幼失母,卻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想念皇後,不曾想,他在暗自怅惘和感傷。
她幾近哄道:“阿璟怎會是無用之人?你七歲成詩,八歲善騎射,是個驚才絕豔的少年郎。”
“皇後娘娘若是還在世,看到阿璟如此出衆,她定會很是欣慰。”
“驚才絕豔。”蕭璟低低呢喃。
漸漸地,他的丹鳳眼積聚着深幽的暗影,直勾勾地望着沈漪:“比起蕭臨涉,又如何?”
沈漪微怔,阿璟雖與蕭臨涉爲堂兄弟,但他一直對蕭臨涉抱有很大的敵意。
是以在他十歲那年,她因蕭臨涉的緣故誤會了阿璟,好叫他傷心,故此阿璟才會耿耿于懷。
但平心而論,皇家之人個個相貌氣度皆是不俗,以阿璟爲首,唇紅齒白,矜貴高華。
阿璟的才學經綸亦是一等一的好,隻可惜前世英年早逝。
她籠回思緒,語氣溫軟:“你比他勝一籌。”
蕭璟丹鳳眼灼灼,侵染出不可名狀的涼焰。
他嗯了一聲,肌理分明的胸腔随之微顫。倏忽,他聲線凜然道:“蕭臨涉他配不上你。”
沈漪心底失笑,阿璟性情向來克制,在對上蕭臨涉的時候才會難得顯露出少年心性。
她道:“阿璟,你該是回東宮處理手上的傷口。”
“沈小姐,奴婢眼看太子殿下的傷口血流不止,現下止血爲宜。還請沈小姐代勞,替太子殿下包紮傷口。”在身後的青栀也不知從哪裏拿來凝血散與裹簾,遞給沈漪。
沈漪看向蕭璟,他丹鳳眼氤氲着一層深霧,似希冀,又好像緊張。
末了,他扯了扯淺粉的唇角,用着習以爲常的語氣道:“不必,不過小傷罷了。我習慣了。”
沈漪心下一軟,當即接過青栀手中凝血散與裹簾。
她向蕭璟伸出柔荑:“阿璟,把手給我。”
蕭璟望着沈漪那如凝脂一般瑩透的素手,明晰的喉結無意識地滾動着。
他的大手落下,肌膚相觸之間,挺直的腰身繃得緊緊的。
沈漪卻是絲毫沒有發現蕭璟的異樣。
她垂着眼,小心翼翼地用裹簾擦拭着傷口的血珠。
蕭璟生得高,他低下頭,眸底噬着她的素靥。
雲鬓潆潆的軟香,暗暗襲來,鑽入他的鼻尖。
他深嗅着,丹田躁動,肌理分明的胸膛在輕微起伏着。
青栀望着月下的兩人須臾,眼裏閃過了一絲笑意。
她悄然地退下十數步等候沈漪。
“阿璟,好了。”沈漪纏好了裹簾,擡頭與蕭璟道。
蕭璟别開眼,露出紅紅的耳尖,就連頸項延綿至鎖骨的一大片肌膚也泛着炙熱滾燙的紅暈。
沈漪驚詫:“阿璟你……”
蕭璟聲音喑啞地打斷沈漪的話:“天氣炎熱,你莫要多想。”
他斂目,遮掩住眸底洶湧的情緒:“東宮還有事務處理,我先行一步。”
言畢,他便疾步離去。
沈漪心中的怪異更甚。
如今是陽春三月,正值春寒陡峭之時,怎會天氣炎熱?
阿璟離去的方向也不是回東宮之路?
她輕歎一口氣,興許是阿璟心裏還沒有原諒她,她忽然靠近,阿璟覺得不适。
也是,當年的事傷阿璟太深,她該是想個法子讓阿璟釋懷。
月色斑駁陸離,透過枝桠落下。
蕭璟停下腳步。
男子的五官冷冷清清,黑亮垂直的發,斜飛英挺的眉,直似神明降世,不可亵渎。
然,通紅的耳根與顫栗的胸膛似叫神明破了戒,縱了欲。
忽而,他皺了皺眉,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的手。
凝血散的藥效太甚,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在他的傷口撩起,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經久不散。
……
半個時辰後。
沈侯府西溪苑正堂。
沈漪眼波流轉,看了一眼花枝。
花枝會意,将沾有藥渣的手帕遞給大夫:“大夫,請你看看這藥渣是否有異?”
大夫接過花枝手帕,湊近鼻子聞了聞,他的神色一變。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聲音凝重道:“小姐,此藥渣含有微量的落回。落回是一種慢性毒藥,從中毒至身亡,症狀不過是乏力困倦,極難發現身患此毒。”
沈漪眼中迸出寒冰。
不愧是深謀遠慮,雄韬偉略的千古一帝。
皇姑祖母培養十數年的兩個太醫心腹早已爲賀元帝所用,宋嬷嬷分明是中了毒,他們卻說并無大礙,爲了就是讓宋嬷嬷身上的毒性加重,藥石無醫,斷了皇姑祖母的左右臂。
她眉間籠着一層冷意,皇姑祖母的薨逝,未嘗沒有賀元帝的手筆。
花枝心驚,今日小姐入慈甯宮,心覺宋嬷嬷的病情來得怪異,故此留了一個心眼,悄然将宋嬷嬷喝剩的藥渣裹在手帕,帶回沈侯府。
沒想到府中大夫一聞再看,竟是有人向宋嬷嬷下毒。
究竟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爲,敢在太後娘娘的眼皮底下放肆?
大夫屏息不語,高門秘辛,裝不知莫過問,才是他們這些爲大夫的生存之道。
過了片刻,沈漪緩聲道:“花枝,送大夫出門。”
“是,小姐。”花枝應下,抓了一把金瓜子給大夫:“大夫請。”
大夫受寵若驚,他本就在沈侯府當差,意外得此獎賞,實在是大喜。
他感激不盡道:“謝過小姐。”
沈漪靜站在正堂,目光陡峭冰冷。
賀元帝想要鏟除沈侯府與謀害皇姑祖母之心昭然若揭,她好讓爹爹看清沈侯府誓死效忠的帝王有多狠毒無情。
爲君不仁不義,則臣何需盡忠?她絕不會讓沈侯府重蹈覆轍,落得滿門抄斬的凄慘下場。
心中有了主意,沈漪娉娉婷婷朝着沈自山的書房走去。
天階夜色涼如水。
沈漪踏着月色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來到了書房。
她透着敞開的木窗看進去。
如今已是戌時,沈自山還在處理公文,廢寝忘食。
沈漪看着神色專注的沈自山,心裏既酸澀又悲憤。
爹爹向來愛民如子,昃食宵衣。
他性格雖是剛直,但絕不迂腐,以爹爹爲首的官員,在朝堂中提出幾次變法,賀元帝采納後,廢除舊制,經邦發展,北襄國國力不斷增強。
賀元帝何至于此,趕盡殺絕!叫一生忠肝義膽的爹爹背上通敵叛國的罪名,是何等地殘忍!
書童秋生遠遠就看到盈盈走來的沈漪,女子身着素淨的白衣,潘鬓沈腰,顔若舜華。
長安城哪個貴女及得上小姐,楚王世子一時貪圖新鮮,他日必定會後悔的。
他迎了上前:“小姐,老爺在裏頭。”
沈漪微微颔首,吩咐道:“秋生,你到院外看守,我與老爺有要事商量。”
随後,她款款走進了書房,輕聲喚道:“爹。”
沈自山本是處理一件棘手的案件,愁眉不展。
他聽到沈漪的聲音,沉郁一掃而空,目光盡是慈愛:“漪娘,你來了。”
沈漪走近,看清沈自山眼底的烏青,心頭一擰。
爹爹這兩日爲她退婚一事耗費了不少心血,再者,爹爹處理官場的文牒繁忙,想來也是沒有好好休息。
她立在一側,替他研磨:“爹爹,政務雖是要緊,但也要保重身體。”
沈自山心裏熨帖極了,吾家有女初長成,漪娘進退有度,溫雅體貼,怎能不叫他這爲父的疼惜有加。
倒是蕭臨涉那臭小子不識好歹了!
他連連點頭:“好好好,爹爹都聽漪娘的。漪娘,你來找爹爹,所爲何事?”
沈漪眸底清淩淩,似山澗寒泉。
她娓娓道:“爹爹,漪娘今日閱一朝代的史書,有一惑不解,還請爹爹解答。新帝登基,根基不穩,其皇兄皇弟虎視眈眈,幸得一世家大族鼎力支持,新帝坐穩皇位,秋後算賬,将其手足斬草除根。”
“而後,世家大族不留餘力效忠皇帝,皇帝卻是疑心世家大族枝繁葉茂,功高蓋主,想要将世家大族除之而後快。”
沈漪看着沈自山,雖是三十有餘,面容依舊俊朗儒雅,帶着一股成熟的魅力。
她眸光凝着機鋒:“爹爹,你以爲臣子該是何如?”
沈自山臉色一肅。
他深思許久,看向亭亭玉立的沈漪,并未回答,反是問道:“漪娘以爲這世家大族該是何如?”
沈漪在書案一側執筆點墨,落在紙中,筆勢相連而圓轉,字字如刀如劍,隐有淩厲殺氣。
白紙皓然躍上二字,弑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