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她睜着眼睛,睡意全無,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安娜說常文冰确診漸凍症,一種她以前都沒聽說過的病。
安娜很有耐心的跟她解釋什麽是漸凍症,說的人語氣平靜,她卻陷入從未有過的惶惑恐懼之中。
大多四五十歲的人才患的病怎麽會落到常文冰身上?
小概率事件,終究也有一定的概率,隻是很不巧,這個小概率砸中常文冰。
目前的醫療水平還沒辦法醫治這種疾病,隻能對症做緩釋治療,生存期二到六年,幾乎沒有奇迹。
末了,安娜微微笑着,十分樂觀的說道:“發現的早,還有時間,說不定這兩年就找到醫治的辦法了呢。”
除了樂觀,他們沒有别的選擇。
嗓子眼像被什麽堵住,用盡全身力氣才突破封堵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爲什麽家裏人都不告訴,隻告訴我?”
安娜輕聲道:“他說你是常家最有主意的孩子,從小他們就都聽你的,這件事先告訴你,你總有辦法用最妥當的方式将信息傳達給其他人,減少傷害。”
該說的說完,安娜在沉默中漸漸入睡,隻剩她在暗夜中掙紮。
她的文冰哥,還不到三十歲啊.
人的生命總會走到終點,但是常文冰的終點也太短了吧,她不服,可不服又有什麽辦法?
很多東西誰都改變不了。
改不了就隻能接受,接受之後學會用一顆平常心應對一切,然後等待最後那一刻的到來。
她明白,她都明白,但洶湧的痛感還是自心底蔓延開來,思考會痛、呼吸會痛、屏住呼吸也會痛。
痛到極緻是麻木,那就不會感覺痛了。
大年初一她洗臉刷牙齊齊整整的坐在餐桌前時就已經是痛到麻木的狀态,沒人發現她的異常,隻除了石頭。
吃完飯去拜年,她還能像往常一樣笑鬧打趣,甚至在面對常文冰的時候都沒有一絲異樣的表現。
拜完年常文冰回了家,不知道會不會挨打,她很心疼。
“我想去滑冰,你陪我去。”石頭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拽着她往村前的小河溝走。
現在小孩的玩具多了,還有電視看,大冬天去冰面滑冰的孩子越來越少,小河溝十分冷清,似乎連風都比小時大了不少。
她恍然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和哥哥們一起來滑冰,那天的天特别藍風特别大,積雪被卷起,粗鹽粒子似的雪往臉上砸,砸的臉生疼。
她坐在冰車上,常文喜在前邊拉她,速度很快,她想喊停風雪卻叫她開不了口。
正是無措的時候,常文冰從後邊追上來攔住常文喜,将帶着自己體溫的圍巾包在她臉上,隻露出供呼吸的鼻子和一雙眼睛,哥哥們都說她那個樣子特别可笑,但是真的很暖和。
往事曆曆,那條圍巾帶給她的溫暖似乎還在,溫暖她的臉,炙烤她的心。
“九兒?咋的了?”
臉頰上微涼的觸感将她從往事的漩渦裏拉拽出來,視線聚焦,而眼前依舊模糊一片。
她哭了。
眼淚撲簌簌,石頭擦拭的速度趕不上眼淚流下的速度,他便幹脆敞開羽絨服将她圈進懷裏,任由她将眼淚鼻涕一股腦的擦在他新買的第一天上身的毛衣上。
将積郁心底的情緒完全釋放眼淚才慢慢止住,斷斷續續将常文冰的事告訴石頭。
石頭輕撫她的後背,輕聲在她耳邊說道:“也許情況沒有你想的那麽嚴重,你對那病的了解也僅限于安娜的叙述,多了解了解興許能找到治療的辦法呢。文闖哥還不知道吧?要不,我們先告訴他,他是大夫,肯定比我們更有想法。”
這時候身邊果然要有一個頭腦清醒的人,石頭三兩句話似乎就讓事情明朗起來。結果未必會好,但至少知道現下應該做什麽。
她給常文闖打電話,讓他來小河溝找他們,還不要讓家裏人知道。
不多一會兒常文闖就來了,臉頰上多出一道長長的劃痕,不深但隐隐有血絲滲出。
“你這臉咋整的?”她關切的問常文闖。
常文闖洩憤似的在劃痕上擦一把,悶聲悶氣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就是那條可憐的魚。我媽我爸收拾我二哥,我就想拉一把結果我媽就把我臉劃成這樣了。大哥大嫂一個勁兒勸也不好使,立安吓的哇哇哭,這個年過的可真操蛋。”
發洩完他才覺出不對,忙問她:“小九,你叫我來這死冷嚎風的小河溝幹啥?還不讓别人知道,出啥事了?你是不是哭過?”
“文闖哥,你知道漸凍症嗎?”她艱難開口問道。
常文闖懵懵的點頭:“知道啊,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症,絕症,沒得治隻能等死。怎麽了?你問這病幹啥?你認識的人得了?”
她就定定的看着常文闖,眼淚又止不住落下來。
常文闖心有所感,表情逐漸凝重,沉沉問道:“誰?咱家誰得了?文喜哥?不可能,太年輕了.那是大爺?還是誰?你先别哭,告訴我誰得了?”
她艱澀回道:“年輕的也會得,隻不過是小概率事件.”
常文闖倏然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她,在她說出常文冰的名字前先開口道:“是我二哥,對吧?難怪.在省城接到他們後一起去吃飯,我發現他筷子拿的不穩還開玩笑說他在國外待久了連筷子都不會用.”
雙手抱頭蹲在冰面上,雖看不到常文闖的臉但從他抖動的雙肩上也能判斷出他在哭。
常文闖比她堅強,不一會兒就整理好情緒直接坐到冰面上,擡頭看她:“到底是咋回事你跟我說說,咱們一起想辦法”
差不多的話說第二遍時已經沒那麽艱澀困難,說完她蹲身拉住常文闖的手,滿懷期許又十分恐懼的問道:“文闖哥,你跟我說實話,這病真的治不了嗎?有沒有什麽可喜的研究成果?就算現在治不了這幾年會不會有新的突破?”
回應她的是常文闖避開的視線。
無聲的答案冰冷無情,臌脹的心抽痛幾下,清明的思緒再度渾濁起來。
三個人像三座冰雕,在冷風中保持一個動作很久,最後還是石頭先打破沉默。
“文冰哥明知道自己什麽情況還帶了對象回來要結婚,這說明他比我們都樂觀積極。咱們也别唉聲歎氣哭哭唧唧的了,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辦吧。”石頭低低說道。
“大哥二哥在外地知道了也幫不上忙,文健文末歲數小怕是撐不住會露餡,文棟哥家裏現在一團亂自顧不暇,所以這件事暫時先跟文雨哥和我三哥說吧,文雨哥能幫着穩一穩家裏,我三哥有人脈國内國外的專家他能幫着聯系聯系”
一口氣說完,她先站起身大吼一聲吼出胸中濁氣,然後拍拍常文闖的腦袋铿锵道:“天還沒塌呢,振作起來。”
常文闖也學着她的樣子喊一聲,似乎效果不理想又狠狠地甩自己一巴掌,給自己打氣道:“振作!我可是醫生,不能比病人先放棄。”
常文雨那邊常文闖去說,常文平自然交給她,分頭行動都不準出岔子。
亂糟糟的度過大年初一,年初二,她終于找到和常文冰好好說話的機會。
石頭幫忙在小屋外打掩護,她關上小屋的門,回身與坐在炕沿上對着她微笑的常文冰對視。
鼻子一酸,眼淚瞬間蓄滿眼眶,可她強忍着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同時也對常文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
她用玩笑的口吻說道:“文冰哥,你可真不讓人省心。”
常文冰咧嘴一笑,“嘶”一聲臉皺巴成包子。
“你二嬸下手可真狠,我這嘴裏子都出血了,賊疼。”常文冰捂着臉委屈巴巴的說道。
這一刻,二十八歲的常文冰似乎與少年時的他重合,陽光健朗、樂觀明媚,是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能一笑而過的文冰哥。
她走到常文冰身前,伸手摸摸他腫起的臉頰,像小時候那樣湊近呼呼吹氣,嘴裏還念叨着:“吹吹就不疼了。”
“小九.”
常文冰先繃不住淚水決堤而出,伸手抱住她輕而含糊的說道:“爲什麽是我?爲什麽是我.”
她也想問,爲什麽是她文冰哥。
可是,問誰呢?誰能給出答案?
沒有人。
從昨晚聽安娜說起常文冰的病情她就一直很自責。
如果,如果重生前她多關注一些常家的情況,那她就會知道常文冰生病,重生回來也好早做防範,興許這一劫可以避免.
哪有什麽如果,沒關注就沒關注,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在她的記憶盲區該發生的事情還是會發生,她什麽都改變不了。
她知道怪不着自己,但是在怨怪自己的時候反而會好受一些,用一種痛壓抑另一種一痛,何嘗不是一種有效的以毒攻毒。
常文冰的眼淚來的快收的也快,松開她時臉上已不見淚痕,嘴角還噙着輕輕淺淺的笑。
“小九,哥的事麻煩你了。”
“你的事怎麽能是麻煩,有事你能先想着我我很高興。”頓一下,她苦笑:“不過最好别再有這樣的事了,我真的承受不住。”
坐到常文冰身邊,鄭重的跟他聊起一些困擾她的問題。
“哥,你和安娜姐是咋回事?她知道你的情況還願意跟你回來結婚,她怎麽想的?你怎麽想的?”
說到安娜,遺憾與感傷之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
“查出來我就跟她提過分手,她不願意,還說人生本來就有長有短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但是幸福不幸福我們完全可以把握。我跟她說繼續在一起是耽誤她的青春,你猜她是怎麽怼我的?”
常文冰怅惘的笑笑,繼續道:“她說耽誤是個很主觀的概念,每個人的評判标準都不一樣,我覺得是耽誤,她卻覺值得。她還讓我别爲以後擔心,在沒遇到我之前她帶着孩子生活的很好,以後沒有我她也能生活的很好,而我将成爲她人生中特精彩的一個篇章。”
“文冰哥,能遇到安娜你運氣可真好。你們回國内遇到什麽問題都可以告訴我,我來解決。對了,你工作有什麽安排?要不要換一份工作?來省城吧,我和文闖文平文棟還有石頭都在呢,有啥事方便照應。”
不光想着常文冰,連安娜的工作她也想着呢。
“安娜姐可以來我公司上班,别看隻是教育機構的老師福利待遇好着呢,肯定比你們現在賺得多!”
安排的挺好,可惜常文冰并沒打算接受。
常文冰揉揉她的腦袋輕笑着道:“我和安娜暫時都沒打算轉行。我還回原單位,跟我們單位合作的不少企業都在招人,以安娜的能力不是工作挑她是她随便挑工作,你不用替我們操心這個。”
“你那邊治病方便嗎?省城這邊文闖哥在醫院上班,我三哥也能聯系到專家,肯定比你”
常文冰打斷她,不顧臉頰的疼痛扯了個大大的笑:“九兒,别費事了,這病治不好在哪都一樣。還隻是初期,後頭還有好幾年呢,我想像正常人生活幾年,行麽?”
當然行。
隻要是他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她都支持。
最後話題落到說服二叔二嬸接納安娜和安逸上,常文冰歎氣:“我們初四走,如果爸媽實在不接受那也沒辦法,等以後再說吧。”
“他們肯定不會接受的,除非.”
常文冰知道“除非”後邊是啥,搖頭道:“不行,用一件糟糕的事壓住另一件糟糕的事那不是解決問題,是飲鸩止渴。”
她聽得一愣,不由苦笑。
她好似就在飲鸩止渴。
“好,你不願說就不說,你想怎麽解決都随你,我無條件支持你。”
“乖小九,哥這些年沒白疼你。”
常文冰伸手要掐她的臉,她趕緊後撤躲開。
“文冰哥,我都長大了沒有嬰兒肥了,你啥都掐不着還是别費事了。”
常文冰不信,非要上手試試,倆人正撕巴呢石頭推門進來,小聲道:“叔嬸都回來了。”
“那我先回去了,大爺大娘幫忙勸過說不定他們的氣能消了,我回去再跟他們唠唠。”常文冰起身對他們說道。
莫蘭出馬,李萍和常又春的态度确實軟和不少,不說同意常文冰和安娜的事兒吧,至少事情有了轉機。
感謝大家的支持,感謝投票和訂閱,感謝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