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車之中,晉王臉色蒼白。
他從小就知道,他并非嫡出。
老晉王不是隻有他一個兒子,他能繼承王位,是因爲老晉王殺了蔡瑩之子,把他記在蔡瑩名下。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蔡瑩隻有他這一個“兒子”,他便是晉王府獨一無二的繼承人。
城樓上的蔡瑩還在痛斥,她已經在講自己像狗一樣被關在地下二十多年,是的,周熠多少歲,蔡瑩就被關了多少年。
蔡瑩不提她和男人不清不楚的那些往事,卻隻說老晉王無情無意,殺嫡爲外室子讓路,虎毒尚不食子,而老晉王卻有悖人倫,畜生不如。
原來前些日子盛傳的,晉王府地下密室裏發現老晉王妃的傳言居然是真的。
當時他們便聽說了,這傳言傳到了軍營裏,他們在私底下議論,後來被上面斥責,勒令若有人敢信謠傳謠,全部軍法處置,傳言這才漸漸沒有了。
原來這是真的。
晉軍将士們全都驚呆了,就連符燕升也驚訝地一拽缰繩,戰馬撂着蹶子後退幾步。
他們崇拜的、追随的,清貴無俦、謙和如玉、愛民如子的晉王爺,竟然是一個爲了上位囚禁嫡母的外室子。
何止是囚禁,就在剛剛,晉王還下令放箭。
當時那麽多箭啊,隻要有一塊盾牌沒有挺住,老晉王妃就被當場射殺了。
晉王緊咬着嘴唇,終于他大吼一聲:“全都是假的,殺,給我殺!”
又是一輪箭雨,城樓上的士兵倒下一排,但是蔡瑩安然無恙。
看着這些爲她而死的士兵們,蔡瑩熱淚盈眶:“周熠,你這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就連你用來射殺我的這些箭,都是用我們蔡氏的錢打造的!你殺了我的兄長,卻還嫁禍于我,你不是人!”
衆人這才想起來,對啊,這位老晉王妃的娘家可不簡單,那就是曾經不可一勢的蔡氏啊。
蔡氏已經完了,當時他們也隐約聽說了,說是蔡傑貪得無厭,就連老晉王妃也看不下去了,親手斬殺了自己的親哥哥。
現在看來,根本就沒有這回事,蔡傑死的時候,蔡瑩還在密室裏不見天日。
蔡瑩咬牙切齒,字字血聲聲淚。
她恨晉王父子,她也恨把她送進火坑的蔡氏,蔡傑之死,蔡氏滅亡,她毫不傷心,可是這一刻,她卻哭了,是的,蔡氏搭上女兒,搭上萬貫家财,搭上那麽多人的性命,到頭來得到了什麽?
得到了千古罵名,得到了滿門皆亡。
人人隻說蔡氏魚肉百姓,卻無人知道蔡氏是在爲晉王斂财。
而當晉王覺得蔡傑不受約束的時候,他就設計殺了蔡傑,改立溫順聽話的蔡家兄弟。
而當蔡家兄弟身陷險境時,晉王卻連個眼角子也沒給他們。
蔡瑩想到這些,便又想到了她的孩子,蔡瑩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她恨,她恨晉王,她殺不了他,可她卻能毀去晉王父子兩代經營起來的好名聲。
蔡瑩越罵越激動,孟望生挑出來給蔡瑩傳聲的那些人,也随着一起激動,他們慷慨激昂,跟着蔡瑩痛斥晉王的無德無恥,蔡瑩說出的話,也隻有距離城門最近的士兵才能聽到,然後那些人的聲音,卻能傳遍整支軍隊。
甚至最後面的将官,還派人到前面去聽,再把聽到的轉述給他。
将官聽到了,士兵們當然也聽到了。
而此,蔡瑩說到了晉陽。
晉陽已歸屬苒軍之有,晉王府沒有了,晉王的老巢都沒有了。
蔡瑩仰天大笑,接着又是大哭:“報應啊,周熠,你們父子的報應到了!你們,你們這些當兵的,你們跟着這種畜生,等着你們的也是報應,總有一天,你們會像我一樣,兒子死了,娘家沒了,兄長和侄兒全都死了,全都讓周熠那個畜生給害死了!”
蔡瑩的罵聲裏摻雜着哭聲,甚至有些語無倫次,此時的蔡瑩,不像王妃,更像一個不幸的市井婦人。
可越是如此,卻越是令人覺得她說的可信。
她那些如同市井婦人的話語,讓士兵們似曾相識,她像自己的祖母、自己的娘。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死了,娘也會這樣又哭又罵,恨晉王害得她家破人亡吧。
本來自己就是被強抓來的壯丁,離家的時候,娘哭得幾乎昏死過去。
士兵們低下頭去,悄悄抹一把眼淚。
這一刻,城樓上的女子不是高高在上的老晉王妃,她隻是一個喪子的母親,一個失去娘家的女兒,一個無依無靠,被庶子欺淩的可憐婦人。
符燕升一轉頭,便看到自己的親兵竟然也在抹眼淚。
符燕升想要斥責地,卻看到更多的人眼中有了悲傷之色。
符燕升心中大震,完了,即使這場仗能夠險勝,晉軍的軍心也動搖了。
動搖的何止是軍心,更多的是民心。
人家能把蔡瑩大老遠地送過來,當然早就準備好了,就看這千人傳音的陣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想到忽然出現的陸氏兄弟,符燕升握緊拳頭。
今日城樓上發生的事,很快便會傳遍天下。
今日之後,晉王就成了口誅筆伐的對象,即使有朝一日他能登上大寶,也難以讓萬民歸心,不僅是他當皇帝是否得位不正,而是他做王爺就已經得位不正了。
隻是轉瞬之間,符燕升便已湧起無數的念頭。
他策馬走向辇車,對車内的人沉聲說道:“王爺,退兵吧。”
隻有退兵,才能讓蔡瑩閉嘴,否則今天的事就完不了。
涿州就在眼前,可是現在,他們卻要不戰而退!
良久,晉王幽幽地說道:“傳令下去,後退五十裏。”
今天是晉軍攻城的第十一天,城中彈盡糧絕,而晉軍卻退兵了!
看到退潮般遠去的晉軍,孟望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晉軍竟然真的退了,真的退了!
“開城門,追擊!”
與此同時,左翼的陸屏南和右翼的陸屏業也高聲吼道:“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