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落劇烈咳嗽起來,湯藥勉強喂下去一小半。
折騰了大半宿,她的高燒總算退下去一些,就在裴衍準備離去的時候,那隻手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掙脫了好幾次都沒掙脫開。
她夢到自己在水底沉啊沉,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浮木,便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崇甯,你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裴衍自诩看人通透,可他卻瞧不透這位長公主。
原本他以爲對方嬌氣放縱,卻見她頂着病體跪了一整天也不叫屈;原本以爲她不識大體霍亂朝綱,她又主動認錯認罰沒有怨言。
年幼時他們也曾一起在太學同窗念書,隻是這人半分沒把心思放在書本裏,甚至捉弄太傅,欺淩其他的官家子弟取樂,就是個混世小魔女。
他那時就是極厭惡她的,後來跟随先帝巡視民間災情時,他又遇到了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
那位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挽着袖子給災民施粥,主動幫忙其他百姓修葺倒塌的房屋。雖然穿着打扮貴氣非凡,卻是一點也不在乎髒和累。
他才知道不是所有小姑娘都如同崇甯那般作派的。
有一天,他又看見她在路邊給幾個衣服破爛爛髒兮兮的孩子分發饴糖,就在旁邊好奇地看了很久。
小姑娘發現了他,走過來沖他甜甜一笑:“你也想吃嗎?喏,給你一顆,多的可沒有了。”
她看他的眼神,和看其他的孩子沒有任何差别,也并沒有因爲他一看就是官宦子弟就多幾分熱情。
他見過很多商人和他們的子女,隻要看見他所乘坐馬車上的徽記,就立刻變得谄媚。
隻有她,一雙眼睛始終清明澄澈,有着超乎同齡人的從容慈悲。
後來,他每日都來看她,每次都得到了一顆糖。
直到先帝緊急回朝,他才跟着一起回去,都沒來得及同那小姑娘打個招呼。
他家裏管教十分嚴格,饴糖這種小零嘴是從來不讓吃的,他隻嘗了一顆,覺得太過甜膩,剩下的就用帕子包了起來。
時間久了,饴糖就化了,黏黏糊糊地粘在一起,讓人忘記了本來的樣子。就像那個小姑娘的臉,已經讓他不大記得起來了。
越長大,他就越發現身邊幾乎再也找不到那樣一雙幹淨的眼睛,人人争權奪利,高官顯貴髒事做盡卻假仁假義,底層的老百姓爲了一口吃食也能泯滅良知露出醜惡嘴臉。
每當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變得麻木不仁時,他就會想一想記憶中那雙少女的眼睛,警醒自己。
他想,要是祁國有朝一日變得足夠強大,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是不是就會人人良善,讓那些黑暗肮髒無所遁形呢?
他不知道答案,隻是一個人在這條道路上摸索着前進。
月亮西沉,外面暗了下來,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裴衍再度把榻上熟睡的人抱起來,準備趕回皇祠了。
漆黑一片的道路上,他感覺懷裏的人突然抓緊了他的領子,不禁身子一僵。
“陳良,如果我一無所有,也幫不到你什麽,你還會喜歡我嗎……”
女子的聲音帶着嘲弄,他低頭看去,幸好沒醒,還是在說夢話。
不過她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若不是公主,别人也瞧不上她。
到了皇祠,裴衍把人放在了之前的墊子上。
這時候天剛翻了魚肚白,快要亮了。
地上又冷又硬,沈玉落沒多久就醒了,她轉身看向門口,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膝蓋和胳膊,發現竟然沒有想象中的疼,額頭還有些熱,不過不嚴重。看來這長公主的身體很硬朗啊,這麽折騰都沒什麽大事!
小全子帶着聖旨過來了,看見沈玉落虛弱蒼白的樣子歎了口氣:“殿下,罰跪的時辰已經到了,您趕快起來吧。哎,恕奴才多嘴,您這樣自讨苦吃又是何必呢,反正自有陛下護着您。”
“既然多嘴,本宮讓人把你舌頭拔了可好?”
沈玉落不鹹不淡地說了這麽一句,瞬間吓得小全子面如金紙,跪在地上不停求饒。
“殿下饒命,奴才該死,殿下饒命啊!”
往常他都是向着長公主說話的,讨了好幾回賞,不知道這次是哪裏說錯了,碰了個鐵釘子,心裏又恨又怕。
“你瞧,本宮仗着身份随意處罰你,你也會求饒。若長此以往,必升怨氣,日後指不定就反噬到本宮頭上。現在天下人對本宮,對皇家的怨氣,已經很深了,一旦發生動亂你身爲皇家助纣爲虐的太監,又能落得什麽好下場?”
沈玉落覺得這些伺候小皇帝的太監就不行,這樣的想法勢必也會影響到他,所以她要改變的不止是小皇帝一個人。
否則使再大力氣,被身邊的人一撺掇,功夫全都白費了。
“殿下說的是,奴才太過愚鈍了。”
小全子年紀小,又是個不起眼的奴才,沒人會教他明辨是非,也正因爲如此才最容易受人影響而改變。
沈玉落接過他手裏的聖旨,把自己腕上的镯子取下來遞給他:“天冷了,你還穿着單鞋,去買些好的吧。在皇帝身邊伺候,大意不得,自己凍壞了又怎麽辦的好差事?”
“殿下,是剛才奴才想錯了,您不怪罪還……小全子一定當牛做馬報答您!”
小全子擦了擦眼淚,他正是長個頭的年紀,鞋子換的快舍不得買好的。再說了,平時得了什麽好東西,大半都是要上敬給韓公公的。
“你這孩子哭個什麽,本宮還有事要你幫忙。之前本宮應下要去給高貴妃賠罪,你給帶帶路吧。”
沈玉落心裏清楚,要想收買人心,讓别人真心實意地爲自己辦事,光有強權打壓是不行的。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待别人好,别人多半也會還以真心。
“好,奴才這就帶路。高貴妃喜歡練武,選了個開闊的地兒住,正好離這裏不遠。”
小全子喜滋滋地把那镯子揣進懷裏,這裏沒什麽人看見他收下東西,就不用上交給韓公公了。
而長公主讓他辦事了,他心裏也踏實許多,不然總覺得這镯子燙手。
沈玉落一路走過去,身上也暖和了不少,而且體内一直有一股暖流,随着她走動通向四肢百骸,非常舒服。
一路過去,的确很快就到了。
高貴妃的婢女見到她時,直接往院門口潑了一盆涼水:“參見殿下,不知道殿下貴足臨賤地,到我們蘭香殿來所爲何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