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勤決定着能在戰争中走多遠,戰略決定命運。
縱觀二站各大強國,同盟陣營中,法國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慘遭滅國厄運的大國。
這個不幸遭遇是後拿破侖時代的法國,繼普法戰争的慘敗與一站的慘勝之後,所遭遇的第三次災難性事件。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因此覆滅,其苦心經營的馬其諾防線更淪爲世人的笑柄。
正因爲法國在1940年的戰役中敗得如此之慘,以緻後人幾乎無人嘗試站在法國的立場上,去探究馬其諾防線背後的深層謀劃。
威廉·夏伊勒所著《第三共和國的崩潰》,雖有史詩之恢宏,無奈作者實不知兵,隻能泛泛而論,小細節有之,大道理有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則未見之。
另外,因爲受到李德哈特(被奉爲20世紀的克勞塞維茨、'軍事理論教皇”)的影響,謀略論者往往簡單地将法軍敗因歸結爲德軍巧妙地繞過了馬其諾防線;
唯武器論者滿足于用集中和分散使用坦克的區别,來解釋法軍之敗與德軍之勝;
精神論者熱衷于譴責法軍的士氣低迷、高層的政争不斷。實際上,這些都是浮雲遮目、管中窺豹,未見其中竅奧所在。
世人在對馬其諾防線冷嘲熱諷了70年後,居然無人提出這樣一個質疑:
一站中,按施裏芬計劃行動的德軍并未将主攻方向放在法德邊境,而是放在了北部的比利時走廊。
一站後,德軍總參謀部的對法作戰構想,仍是以實現施裏芬計劃爲主流。
英法聯軍的判斷也認爲,比利時方向最有可能成爲主要交戰區。
在整個上世紀30年代,比利時更是一再呼籲法軍強化該方向的築壘工程。
既然如此,本着“攻敵不守,守敵必攻”的原則,假如法軍迷信防禦的威力,認爲要靠不破防線粉碎新一輪德軍入侵,又明知自身資源有限,就理當将防線修築在東北方向的法比邊境,而絕不應該修築在明知道不會有敵主力來攻的次要方向——東南的法德邊境上。
難道法軍高層比我們以往認爲的還要愚不可及?當然不是,恰恰相反,這裏隐藏着一個法蘭西式的苦心孤詣。
要理解這一點,就要拉長曆史的尺度,站在大戰略而非技戰術的高度,方能切中肯綮。
提到1500年來的歐洲大國争霸史,不得不說的自然是英法争霸。
甚至有人說,去掉英國人如何對付法國人,法國人如何對付英國人的内容後,歐洲國際關系史就不剩下多少内容了。
很顯然,英法争霸是歐洲國際關系史中的一條明線。
在其背後的一條暗線——法德競争,卻往往被世人遺忘。
由于地理位置的關系,法德是天然的地緣競争對手。
作爲一個半島國家,法國有海陸兩個戰略正面,因而常常面臨兩線作戰的危機。
好在德意志長期隻是一個地理概念,從而讓法國得以全力與英國争雄。
正因爲看到了這個事實,自黎塞留以來的法國戰略家,無不以維持德意志的分裂爲頭号戰略任務。
同樣是看到了這個事實,英國長期以普魯士作爲其歐陸鐵拳,牽制法俄。
但是,自拿破侖戰争後,法國在人口、工業的增長速度,以及軍事轉型的步伐上,均遠遜于以普魯士爲首的德意志各邦。
普法戰争就是這種長期曆史落差的明證:在一場單打獨鬥的戰争中,法國毫無勝算。
值得注意的是,這場戰争的主戰場恰在法德邊境附近,最終決定勝負的色當會戰,則背靠比利時的國境線展開。
正是這條國境線讓法軍喪失了機動空間,從而讓毛奇順勢調整部署,進行了一次卓越的外線合圍。
而這一切的源頭均在于,這是一場僅發生在法德之間的戰争,而非一場多國、多邊的聯盟戰争。
借着1870年的輝煌勝利,德意志實現了曆史性統一,法國的東方政策自此土崩瓦解。
但同時,德國的崛起是如此迅猛,開始對歐洲傳統權力格局産生深刻沖擊,尤其是威廉二世不成熟的外交政策,加劇了英俄等列強對德國的恐懼。
意識到已無法獨立戰勝德國的法國趁勢而爲,終于一步步地編織了一個巨大的對德包圍圈。
在外交上大獲全勝的同時,法軍在技戰術上則犯了嚴重錯誤。
法軍忘記了克勞塞維茨的教誨,防禦永遠是一種較強的戰鬥方式,更忽視了自動火器的發展,沒有看到一戰時期的戰術防禦體系相對于戰術攻擊體系尤其具有壓倒性優勢。
過于迷信攻勢主義的法軍流盡了鮮血,付出了大量毫無意義的傷亡,直到筋疲力盡、人口結構失衡的那一刻,才猛然醒悟這個事實。
與此同時,一戰又是一場破壞巨大的總體戰争。
作爲主戰場的法國東北部,正是法國工業的心髒地帶。
很不幸,在戰争一開始,這裏就被德軍搶占先機。
此後,雙方展開的一連串攻防戰鬥,讓法蘭西的心髒傷痕累累。
對法國來說,一戰是一場教訓深刻的慘勝。
法國已無法再承受類似的“勝利”,更不要說失敗了。
故而,法國高層在深刻反思曆史的基礎上,得出了如下結論:
1.未來戰争要竭力避免與德國進行單打獨鬥的對決,而要竭力形成多強合擊德國的聯盟戰争态勢,尤其要注重與英國的結盟。
2.未來戰争破壞力更大,要竭力在國境線外展開戰場,尤其要竭力避免在東北工業區附近戰鬥。
3.未來戰争仍是一場防禦占優的戰争,故而要竭力發揮防禦優勢。
先不論法軍的判斷是對是錯,很顯然,其中第二和第三條之間帶有某種矛盾性。
因爲在正常情況下,隻有攻勢行動才能将戰場展開于國境線外。
因而,法國要考慮的是如何将防禦的戰術優勢與攻擊的戰略優勢相結合,謹慎地選擇推進的方向和時機。
第一條則很難做到。
因爲當年收獲慘勝苦果的絕不僅僅隻是一個法國,大英帝國也是其中一員。
因而,包括李德哈特在内的諸多英國戰略家,紛紛高呼放棄歐陸責任,反對組建大規模陸軍,不再卷入歐洲大陸的戰争,英國民衆更是不斷掀起反戰浪潮。
在現實主義陣營中,則不乏認爲德國威脅已經遠去,現在要警惕新拿破侖帝國的聲音。
當此之際,英國政府在制定歐陸政策時,難免瞻前顧後,顧慮重重。
但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居然同時兼顧了如上三條,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戰略态勢,其成功的關鍵就在于馬其諾防線的修築。
馬其諾防線首先是對防禦占優原則的回歸,更重要的還在于,它之所以修築在法德邊境線上,正是要逼迫德軍日後重啓施裏芬計劃。
假如戰争在法德邊境上展開,則很可能打成一場純粹的法德戰争。
這種戰争,無論是持久還是速決,法國都勝算甚微。
但是,假如德軍被迫重啓施裏芬計劃,就将踐踏低地國家的主權,從而威脅大英帝國的安全底線,這樣才有希望将法德戰争變成反德同盟的戰争。
相反,如果法國将防線修在法比邊境,不僅将橫穿工業精華地區,而且等于逼迫德軍從南路進攻。
這不利于法國達成外交目的,更何況,這一帶土質松軟,也不便于修築重型混凝土工事。
到1938年的春天,大英帝國防禦委員會已經意識到,法比邊境的虛弱狀态是一種“蓄意的引誘”,目的在于“迫使我們爲了保護多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視爲關鍵的一個地區而進行陸上幹涉”。
因而,法國在法德邊境上斥巨資修築馬其諾防線的同時,又組建了用于法比邊境地區作戰的精銳野戰兵團(第1集團軍和第7集團軍)。
一旦德軍越過德比邊境,該野戰集群就會和英國遠征軍一起迅速前出,進入比利時境内,沿戴爾河一線搶占有利地形,形成堅固防線。
這樣一來,比利時就會一分爲二,淪爲下次大戰的主戰場。
而英法聯軍将形成自比利時至法德邊境的堅固防禦正面,鎖死德軍的機動空間。
接着,戰争就會進入持久狀态,英國将發揮海權優勢,讓德國逐漸失血而亡。
一站的勝利将重演,但英法聯軍付出的代價卻會大大降低。
假如毛熊趁機在東歐展開行動,第三帝國還會敗得更迅速一些。
當然,自古沒有完美無缺的防線,這一次也不例外,馬其諾防線有兩大缺陷,但法國都已找到應對之策。
第一個缺陷存在于國家戰略層級,一戰後,法國出于遏制德國的目的,不僅阻撓德奧合并,而且在德俄之間扶植了一大批新生國家。
其中,波蘭是鐵杆的既反蘇又反德的國家,法國非常注重與波蘭的聯合,以形成夾擊德國的态勢。
但是,馬其諾防線的修築,意味着一旦德軍進攻波蘭,法軍無法提供有效的援助。
相反,如果德軍進攻法國,反而需要相對弱小的波蘭發起牽制性進攻。
也可以說,法國和波蘭的聯盟,對法國是無責任聯盟,對波蘭則是高風險聯盟。
好在波蘭高層多是有勇無謀之輩,長期奉行攻勢國防,甘心承擔聯盟風險。
希大爺就是看穿了這一點,所以要搶在西線開戰前先打倒波蘭。
“否則,波蘭一定會趁我們在西線作戰之機,對我們的後方發起突襲。”
實戰證明,法軍果然不願越過馬其諾防線去攻擊德國,波蘭因此被毫無懸念地消滅掉。
對法國而言,這個結果固然遺憾,但仍屬于可承受的損失。
法國自信,隻要英國參戰,仍可擊敗德國。
第二個缺陷則存在于作戰層級。
在法軍南北兩條防線的接合部——阿登-默茲河-色當地區,有一個相對防禦脆弱的缺口,這裏的法軍(第2與第9集團軍)的戰鬥力也相對較弱。
不過,在法軍高層眼中,這個地區與其說是一個缺陷,不如說是一個精心挖掘的陷阱。
首先,從大兵團運動的角度看,當時的内燃機機動隻能在作戰和戰術層面發揮作用,戰略機動仍依賴鐵路體系。
阿登山區遠離鐵路樞紐,又崎岖難行,極不利于大兵團進出。
其次,就算德軍通過奇襲,在戰争初期突然集中其裝甲矛頭越過阿登山區,緊接着又會撞上默茲河天險,法軍在此早已深溝高壘以待之,而德軍的重炮、辎重、步兵單位卻很難及時跟上。
結果就是,德軍在默茲河前将出現一個五到六天的停頓。
這個時間足夠英法聯軍從西、北、南3個方向調集援軍,對德軍進行一次毀滅性反擊。
作爲反擊的拳頭,法軍在色當之南部署了一個強大的21軍,包括第3預備裝甲師、第3輕機械化師、第5輕騎兵師,具備強大的反擊能力。
其中,第3預備裝甲師下轄4個坦克營(其中兩個是重坦克營)、1個牽引式炮兵團,還配有卡車機動的機械化步兵,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必要的時候,聯軍還可以從北方和西方抽調生力軍增援。
這個空隙,可以看作一個絞肉機。德軍一旦鑽進來,就将面向大河,背靠死地,進則被聯軍半渡而擊,退則自我瓦解。
所以,從法軍宿将貝當元帥到前沿各集團軍長官,沒有一個人認爲默茲河方向有緻命威脅。
第2集團軍司令昂齊傑,甚至盼望着愚蠢的德軍在這裏發起主攻。
更有意思的是,“行家所見略同”,在二站前,這不僅是法軍的結論,也是德軍總參謀部精英們的共識。
這就是爲什麽德軍高層一直反對西線攻勢作戰,德軍名将博克直到開戰前夕仍堅持反對将主攻方向放在阿登山區,因爲那是一個太過明顯的陷阱。
當希大爺堅持要在西線攻擊時,總參謀部也隻好硬着頭皮重走施裏芬計劃的老路,寄希望能發揮德軍裝甲部隊的作戰-戰術機動優勢,搶在英法聯軍在比利時境内形成堅固防線之前實現突破,進入法國東北部工業地區,然後轉攻爲守,等待政治解決。因爲除此之外,實在無路可走。
對于這個方案,一向追求徹底勝利的希大爺非常不滿。
他在1939年11月初,曾指着地圖上的阿登山區問:“可不可以從這裏進攻?”
對這個充滿元首式直覺力的提議,參謀總部和陸軍司令部都不敢怠慢,他們迅速咨詢了相關專家。
在得知裝甲部隊可以通過這個地區後,他們準備有限度地修訂原計劃,在阿登山區增加一個主要依靠裝甲兵力的助攻行動,以配合北方的主攻,力争盡快突破戴爾河防線。
但是,這個計劃成功的機率究竟有多大?德國内部普遍彌漫着悲觀情緒。
而法軍雖不清楚德軍的具體謀劃,但确信自己苦心經營的戰略态勢堅不可摧。
法軍正是在這樣一種高度自信中,迎來了1940年的西線之戰。
當戰鬥在1940年5月10日打響時,聯軍上下一片處之泰然的氣氛。
聯軍總司令甘末林神氣活現地在司令部裏來回走動,甚至哼起了軍歌,他自信“我将逮住他們”。
一位目擊者稱,他從未見過甘末林如此開心和振奮。
法國陸軍部長對甘末林則深表信任:“一切都在甘末林的控制之下,他正将計劃付諸實施。”
某位法國将軍欣喜地說:“這是我們期盼已久的時刻。”
即便是德軍裝甲兵團在阿登山區突然出現,也并未讓法軍高層手足無措,因爲一切皆在預料之中,某些法軍高級将領甚至會生出“沒想到德軍會蠢到這步田地”的想法。
當第三天的戰鬥結束時,阿登方向德軍的前鋒已經橫掃了默茲河以東、阿登山區邊緣的法軍前哨部隊,順利抵達默茲河畔。
這與德軍戰前的預計完全一樣,和法軍戰前的預計也一樣。
法軍雖然在前哨戰中遭遇奇襲,但殘餘部隊仍順利撤到河西,并炸掉了所有的橋梁。
這天(5月12日)晚上,法軍東北戰區總司令喬治得出如下結論:整個默茲河防線的防禦,似乎已經得到徹底鞏固。
而北方的激戰更讓聯軍上下有吃下定心丸的感覺。
5月12日、13日,在開闊的比利時平原上,法軍的兩個輕機械化師(輕機2師、輕機3師)和德軍的兩個精銳裝甲師(裝3師、裝4師)展開激戰。
雖然後世史家一邊倒地承認,德軍在軍事轉型的步伐上領先于法軍,德國的裝甲師遠勝于法軍的輕機械化師。
無奈戰場空間有限,而法軍對遲滞性的纏鬥戰極其精熟。
戰鬥的結果是,德軍裝甲師的前進步伐大大放緩。
法國第1集團軍的6個主力師順利抵達戴爾河一線,開始構築防線。
在邊境交戰中一敗塗地的比利時軍殘部,也得以與德軍脫離接觸,前往戴爾河與聯軍主力會合。
當5月13日的斜陽消失在天地之間時,似乎一切都在按着法軍的預想發展,德軍即将遭遇自耶拿以來最慘重的失敗。
可是,事實上,13日的下午,形勢早已急轉直下。
法軍高層處之泰然,是因爲他們根本沒有及時得知前線發生的劇變。
那天下午和接下來幾天内發生的事情,宛如不可抗拒的魔法施加于凡人之身。
阿登山區的德軍居然沒有停頓,在13日下午于行進間強渡了默茲河。
渡河後再次沒有停頓,而是以驚人的速度直沖法國腹地。
其前進的速度是如此驚人,以至于奉命阻擊的法軍一次又一次地發現,阻擊線早就被德軍突破!
由于沒有及時收到來自默茲河一線的戰報,直到13日晚上,喬治仍保持着盲目的樂觀,可是,到次日上午,随着戰報的抵達,這種樂觀便蕩然無存了。
日後成爲著名戰略家的博弗爾将軍,當年還隻是一個普通參謀。
5月14日,他陪同甘末林的參謀長杜芒克将軍前往東北戰區司令部,因而有幸目睹了曆史性的一幕:“屋子昏暗,氣氛就像是死了人的家庭在守夜。隻有某人講電話的聲音打破沉寂。
(喬治将軍的)參謀長頹廢地跌坐在椅子上,喬治臉色蒼白地迎向杜芒克,悲喊道:‘我們的色當防線已經被突破了!部隊已經崩潰!’他坐了下來,哽咽着抽泣起來。”
恐慌情緒迅速蔓延開來。原來還歌舞升平的巴黎忽然有了戰争的氣氛。
短短一小時内,出租車和公交車就一掃而光,全部被征用去疏散難民、運輸軍隊,私家車主們則拼命逃離這似乎即将淪陷的絕地。
外交部率先開始焚燒文件,“每個窗口都有文件和卷宗傾瀉而下,海事部的水手将該部文件棄至海中,慌張的職員忙将紙張投入柴火堆。大火堆終日焚燒,焦黑的殘片在驚愕的路過者間飄落。”
甘末林竭力保持鎮定,卻完全找不到翻盤之策。
德軍究竟是如何把阿登的死路,變成了打破僵局的蹊徑?何以法軍的種種預防全部失效?5月13至14日的默茲河畔,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
對于這一連串的疑問,當年的局中之人固然是如墜五裏迷霧之中。
70多年後,事實上還是沒有幾個人真正清楚當年西線劇變的真相所在。
甘末林對匆匆趕來的英國首相丘吉爾沮喪地總結道:“量不如敵,質不如敵,術不如敵。”
但是,聯軍除了飛機數量略少外,總兵力、坦克、火炮等關鍵指标的數量均在德軍之上。
就武器平台本身的質量而言,聯軍亦不弱于德軍。
甘末林的總結,正表明聯軍将領完全沒有搞清楚德軍之所以能赢得勝利的關鍵。
直到戰争結束,甘末林仍拒不相信德軍在默茲河的突破及随後的縱深挺進是計劃性行動:
“那是一個傑出的行動,但是否事前即已完全預知呢?我不相信是如此的——最多是不會超過拿破侖對于耶拿會戰所能預料的程度,或是老毛奇于1870年的色當會戰。那是一種對環境的完美利用。”
但是,至少後人有充分的證據證明,這一次,德軍的勝利确實是計劃的勝利。
隻不過,這計劃不來自最高統帥,也不來自參謀總部,而來自基層,來自兩個大名鼎鼎卻一直被國人霧裏看花的軍事奇才——曼施坦因和古德裏安。
如果說古德裏安繼承的是塞德利茨的傳統,曼施坦因繼承的則是老毛奇的衣缽。
前者是機動戰大師,一戰後德國裝甲部隊的主要締造者。後者則是德國參謀總部培養的精英,精通軍事戰略和作戰協調。
早在1935年,曼施坦因就已是德國陸軍總參謀部作戰處長,次年又升任參謀次長,隻是被德軍高層的人事糾紛殃及,才如星宿下凡一般,進入基層參謀群體。
曼施坦因對總參的西線計劃絲毫不抱幻想。
他深知,德軍的優勢在于作戰層級的機動力,以及大型會戰的策劃、執行能力,如僅從戰術角度講,聯軍的機動力和火力甚至超越了德軍。
比利時走廊空間過于狹小,德軍的優勢被縮小,聯軍的優勢則被放大。
這種情況下,德軍很難快速突進法國的東北工業區。
即便實現了突破,隻怕也是損失慘重,後勁全無。
更重要的一點還在于,“施裏芬計劃”的要點從來不在奇襲,而是借助敵人錯誤的機動,進行反作用力打擊。一戰時的法軍,迷信攻勢主義,又急于收複阿爾薩斯、洛林失地,從而在法德邊境方向發起了著名的“第17号作戰”。
德軍順勢利用這個錯誤的沖力,取道比利時走廊,本着“攻敵不守”的原則,長驅直入,
一錘砸在法軍的背上。法軍越是深入德國境内,損失就越慘重。
當年德軍的一大錯誤就在于修改了“施裏芬計劃”的精髓,把旋轉打擊搞成了大而無當的鉗形攻勢。
法德邊境的德軍攻勢越猛,越是把法軍趕出了包圍圈,使之可以發揮内線優勢将德軍的攻勢逐個擊破。
同樣的道理,這一次的大戰,德軍要想低成本獲勝,就要充分利用聯軍向比利時境内的推進。
假如德軍拘泥于“施裏芬計劃”的形式,仍将主攻方向設定在比利時,就等于重犯當年在法德邊境以攻對攻、正面迎擊法軍第17号計劃的錯誤。
德軍現在要利用馬其諾防線無法移動的特點,以及聯軍深入比利時的沖力,加劇這個南北向的張力,一面在馬其諾防線當面僅以少數兵力鉗制守軍(實戰中,德軍在法德邊境上隻放了17個師,就牽制了對面3倍于己的法軍),一面在比利時發起佯攻,像鐵砧一樣吸引住聯軍的主力兵團。
然後,德軍的主力從中央突入,撕裂聯軍的防線。
故而,成功的道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取道阿登山區,突破默茲河,迅速進入開闊地帶,橫掃聯軍的後方,将法國腰斬爲二。
借助不斷的機動,聯軍将無法重建固定戰線。
這個時候,聯軍越是深入比利時,就越是深入陷進德軍的陷阱。
一旦消滅了北部的聯軍,接着就會出現一條從英吉利海峽直達默茲河的東西向防線。
這條防線與南北向的馬其諾防線相接,聯軍已沒有充足的兵力同時守住這兩條防線。
德軍剩下的工作就是長驅直入,橫掃殘敵,分别以海岸線和馬其諾防線爲鐵砧,壓迫圍殲殘餘法軍。
關鍵就在于,如何解決德軍在默茲河前的停頓期問題,從而打敵軍一個時間差。
如果說“施裏芬計劃”的關鍵在于空間的出敵不意,“曼施坦因計劃”的要領則在于時間的出敵不意。
對現代化的大兵團作戰而言,這是一個高度專業的技術問題,而不能簡單地訴諸士氣、意志和铤而走險。
古德裏安正是曼施坦因所要咨詢的專業人士。
在一戰中,二人都曾在這一地區作戰,對這裏的地形有切身感受。
在了解了“曼施坦因計劃”的要領後,古德裏安立即進行了圖上作業。
經過反複的推演,古德裏安得出結論,這個計劃如要成功,必須滿足如下4個條件:
1.要集中足夠數量的裝甲師在阿登山區方向。
2.空中力量要密切支援地面行動,從而彌補重炮部隊的缺位。
3.要善用專業戰鬥工兵,步兵和裝甲兵單位應于戰前反複訓練敵前強渡作業。
4.突破默茲河後,絕不能停下來等待後續步兵、辎重單位,而是讓裝甲矛頭充分發揮内燃機機動優勢,長驅直入,徹底擊潰對手的防禦體系,打亂對手的戰争時間表。
最終,希大爺戲劇性地采納了“曼施坦因計劃”,而法軍上下仍活在另一個時空之中。
對德軍尤其有利的是,在開戰前夕,聯軍總司令甘末林又進一步修訂了作戰計劃。
由于預見到這次德軍将不僅攻擊比利時,也将攻擊荷蘭,他決定将北部戰線進一步延伸到荷蘭南部。
這一舉動進一步繃緊了聯軍的戰線,并且使得4個師級機械化單位和3個精銳步兵師遠離阿登山區,這更便于德軍突破默茲河後長驅直入。
于是,也就有了1940年的那個悲慘之夏。
實戰證明,1940年5月13日是德國參謀作業的豐收之日,也是德國步兵、工兵及“斯圖卡”俯沖轟炸機的輝煌之日。
在密切協作下,德軍在多個地點突破了法軍防線。
正如英國戰史名家倫恩·戴頓指出的那樣:
“在色當,法軍的防守比較嚴密,但德軍的攻擊也同樣周全。三處渡河地點都是德軍根據地形事先選定的,德國攻擊部隊還曾經在類似的地形演練過,并且由有關單位提供空中偵測照片及很詳細的法軍防線地圖,詳細到每個碉堡的位置都有。
但這些照片和地圖并沒有令第十裝甲師的步兵和工兵好過一點,他們必須涉水經過水深及膝的青草地,在抵達河邊後,才能放下他們的橡皮艇,因爲法軍據守在林木茂盛的馬菲高地,可以輕松地殲滅大部分的攻擊部隊。”
“第十裝甲師的步兵雖然在左岸遭遇重大傷亡,但他們最後終于能夠成功攻抵法國的陣地,并加以占領,然後繼續攻向馬菲高地的法軍據點。
不過,除了他們自己的英勇之外,德國空軍的功勞也不小。”
正是這些空中炮隊彌補了地面重炮的缺陷,爲渡河作戰提供了有力支援。
同樣值得注目的,還有德國工兵:
“5月13日下午,在第一波攻擊行動展開後,德國工兵就在默茲河的東北河岸架設浮橋……正是靠着這座浮橋,幾乎全部的第十九裝甲軍的戰車和緊跟在他們後面的機動步兵師都過了河。”
“德國工兵的表現相當傑出——第一艘渡船不到三十八分鍾就組合完成。到了午夜,一道可以負重十六噸的浮橋已經橫跨在流經葛萊爾的默茲河上。”
于是,也就有了1940年5月14日上午喬治将軍(法軍東北戰區總司令)老淚橫流的一幕。
杜芒克(時任甘末林的參謀長)竭力讓喬治将軍冷靜下來。
在他的建議下,一幫法軍将領走到地圖前,開始反思破敵之策。
在杜芒克的策劃下,喬治當即決定,命21軍立即自南向北發起反擊。
同時,還将從其他戰場抽調兩個預備裝甲師前來增援——已進入比利時境内的第一預備裝甲師,現在奉命自北向南攻擊;
正在趕往戴爾河途中的第二預備裝甲師,也奉命轉變進軍路線,自西向東攻擊。
這就形成3個裝甲鐵拳、600餘輛坦克分進合擊德軍橋頭堡的态勢。
這也是當時法國可動用的所有3個師級裝甲單位。
法蘭西的國運、法國陸軍的命運,均将由這場裝甲大戰所決定。
但是,法軍的裝甲師和德軍的裝甲師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産物。
法軍的3個預備裝甲師直到1940年初才組建,尚未形成合理的兵種結構,也沒有成熟的軍事學說予以支撐。
當時,法軍的師級裝甲單位分爲兩種,一種是輕機械化師,一種是預備裝甲師。
前者的任務設定是偵搜、警戒、遲滞,後者的任務則是充當攻堅、反擊的鐵拳。
前者具備作戰層級的遠程機動能力,但攻擊力相對較弱。後者有較強的攻擊力,卻不具備作戰層級的遠程機動能力。
按照法軍戰前的設想,預備裝甲師的任務在于小範圍内進行有限機動,或部署在固定防線後反擊敵軍的突破,或者攻擊敵軍的固定防線。
因而,從武器設計到兵種組合,法軍的裝甲師都不适合在廣大空間内與德國裝甲師進行機動戰。
接下來的幾天,既是法國裝甲部隊的黑日,又是德國裝甲部隊的傳奇之日。
由于後勤保障的脫節,更由于對德軍前進速度的一再判斷錯誤,法軍的3個裝甲師在前出途中相繼趴窩。
不僅這3個師從未能形成一個大拳頭,每個師自身也從未能實現集中反擊,所有的力量都被零敲碎打地應付新情況、新危機了。
它們就像一股洪流,在荒原上奔馳,逐漸分流、瓦解、幹涸。
大多數法軍裝甲部隊或自毀于後勤的脫節,或瓦解于德軍的空襲,或在與德國裝甲單位的混戰中被逐個擊破。
至5月15日,德軍已全面突破默茲河防線。
而法軍根本來不及增援,也來不及形成新的防線。
所有反擊全部無效,現在,馬其諾防線的側後,北部聯軍的退路,通往巴黎的坦途,以及直達英吉利海峽的大道,同時暴露在德軍的裝甲鐵騎面前。
手足無措的法軍已經不知道該在哪個方向上優先形成新防線。
昂齊傑一再催問上峰,最後得到的回答竟是:自己判斷。
有組織的抵抗漸趨瓦解。
默茲河上德軍裝甲前鋒的箭頭,開始化爲一個巨大的死神鐮刀,将法蘭西一切爲二!英軍主力雖然僥幸在敦刻爾克逃回本土,但法國的戰敗結局卻已經注定。
戰敗面前,法蘭西不僅在空間上被德軍分割了,其内部在未來道路的選擇上也随之被分割。
一批法國人認定戰争已經結束,甚至認爲英國的戰敗也已進入倒計時狀态,法國應該趁自己手上還有些籌碼的時候,盡快與希大爺媾和。
他們選擇了上次大戰的老英雄貝當,寄望其能将損失降到最低。
另一批法國人則認爲戰争才剛剛開始,第三帝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敵國,而是全人類的公敵。
對付他們,隻能是不勝利毋甯死。
他們追随了貝當的愛徒,6月10日剛被任命爲國防次長的戴高樂。
戴高樂将軍堅持抵抗,願意與英國并肩戰鬥,直到第三帝國灰飛煙滅。
于是,他去了倫敦,将戰争進行到底。
6月17日,貝當發表了重要廣播講話:
“法國人,共和國總統請求你們,今天我設想着法國政府的方向……我把自己獻給法國,來減輕它的痛苦……我懷着沉痛的心情宣布,我們必須停止戰鬥。昨晚,我征詢我們的對手,問他是否準備好和我一起,像戰士對戰士那樣,在戰役之後,尋找停止對抗的體面方式。”
第二天,戴高樂在海峽另一邊也發表了一篇重要廣播講話:
“這場戰争的勝敗并不取決于法國戰場的局勢。這場戰争是一次世界大站……無論發生什麽情況,法蘭西的抵抗火焰絕不應該熄滅,也決不會熄滅。”
師徒二人的選擇雖然不同,事先也沒有協商——至少目前找不到相關史料的佐證,但客觀上卻确實起到了“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的效果,最後無論哪個陣營獲勝,法國都有善後之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