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爺,那個人就是羅家棟!”
一座民房頂樓,朱傳仁順着黃麻皮的手指,看向斜對面的另外一座民房中,正在窗外晾衣服的羅家棟,别說,對方長得确實有些小帥,很有辨識度。
“怎麽找到他的?”朱傳仁看了幾眼,收回目光,免得打草驚蛇。
“運氣好,我讓手下小弟拿着他的畫像滿世界找人,找了好幾天都沒動靜,是杜萊陽給我提了個醒。
那羅家棟既然隐姓埋名,肯定不會和以前一樣的作風,于是我就讓人到閘北這邊來查,結果還真把人找到了。”
此時他們所在的地方,彙集着大量外來人口,十幾條弄堂相連,能有上萬人聚集在此。
這邊的建築很有特色,當地人習慣叫“滾地龍”,其實就是貧苦百姓用茅草搭建的簡易棚戶。
那些逃難到此的難民,因無錢租住房間,于是聚集在工廠附近的荒地、廢墟、墳地上形成了形形色色的棚戶區。
滾地龍就是用竹片當成房屋的框架,然後在上面鋪設茅草而形成的窩棚,挂上一個草簾當門。
大多高度隻有一米多高,進到屋内就要彎腰,所謂的床鋪也僅僅是用稻草和破棉絮鋪成的地鋪。
陰天下雨,屋内也是泥濘不堪,不放風,不保暖,生活條件很是艱苦。
如果能有個油桶作爲屋頂,在“滾地龍”當中就算是豪宅了,還要時刻擔心鐵皮會被别人偷走。
絕大部分居住的都是從事苦力的貧苦人,主要從事紡織廠、機器廠和碼頭搬運及人力車。
這附近還有一個硫酸廠,老外建的,廢水橫流,氣味熏人。
這裏的空氣充滿着濃烈的化學品氣味,豬棚似的“滾地龍”一個緊挨着一個,垃圾遍地都是,無論何時都濘泥不堪。
這個羅家棟真豁的出去,竟然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下紮根,好歹當過二代的人。
雖然他現在住的地方,屬于滾地龍中的豪宅,至少是用木頭搭的,還有二層樓,但大環境這麽差,再好的房子也住不踏實。
“那個杜萊陽不錯,是個人才。”朱傳仁看似不經意的誇了一句,卻在黃麻皮心裏紮了根刺,就看這根刺什麽時候能夠生根發芽了。
不過他終歸是個人物,表面掩飾的很好,轉而問道:
“三少爺,接下來怎麽辦?”
“找兩個機靈點的兄弟,給我把羅家棟釘死了,實在不行就多安排兩組人,輪班,困了就去睡,總之,不準他離開視線哪怕一秒鍾!”
黃麻皮點點頭:
“沒問題,我會安排好的,三少爺放心。”
“嗯,你說跟他一起的還有個老人?”
“對,一個駝背老頭兒,我正在讓人調查他的身份。”
“知道了,有消息了第一時間告訴我,另外,給我安排個人,有必要的話,讓他進去待幾個月。”
黃麻皮愣了下,立馬點頭:
“隻要錢給夠,有的是兄弟願意。”
“嗯,找個嘴硬的,沒有後顧之憂的,明白我意思吧?”
“我明白,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的。”
“嗯,那就這樣,我先走了,這該死的味道,太難聞了。”
“三少爺,咱們去哪?”
坐上車,開車的兄弟問:
“去樓外樓吧,吃點東西。”
“是~”
朱傳仁眯着眼睛,腦中盤算着如何對羅家棟下手,這個麻煩必須得盡快拔除,要是等對方先動手,那可就不好玩了。
他腦中也有個疑問,羅家棟的妹妹去哪了?
羅家棟被搞得家破人亡,按理說是沒有後顧之憂了,非要說的話,他那個表妹應該算一個,就是不知道他們關系如何,如果關系不好的話,恐怕也不會成爲對方的弱點。
還是得查查看~
到了樓外樓,有眼尖的夥計認出他的座駕,急忙上前拉開車門,手遮在門框上,谄媚問好:
“三少爺~”
“嗯,辛苦了,你們掌櫃的呢?”
“鮮兒姐在後廚呢,雅間來了一桌貴客,鮮兒姐親自盯着菜品。”
“貴客?誰啊?”
“聽說是公董局的官爺,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哦,知道了,跟你們掌櫃的說一聲,然後給我安排一桌飯。”
“好嘞,三少爺您先去雅間,我這就去通知鮮兒姐~”
“嗯~”
朱傳仁來到自己的專用雅間,一名看起來也就十六七的妙齡少女進來爲他服務。
别誤會,就是幫忙擺個碗筷,布個菜罷了。
開席前,先上溫熱濕巾給朱傳仁擦臉淨手,随後是一碗紅茶漱口開胃。
與此同時,一小提籃點心,包括杏仁桃酥、話梅李子、麻油馓子、芝麻酥糖等等,一起被提了上來。
這些點心不是固定搭配,時常翻些許花樣,都是後廚自己做的,油馓子炸起來太費麻油,所以店裏大師傅總是根據預定的人數限量來炸。
但總能遇見客人吃完了想再要些,夥計隻好無奈攤手道歉,沒了。
上點心的同時會配上一壺印品,現在這個季節上的是小姑梨湯。
小姑指的是陪嫁過來的丫頭,大多擅長煮茶湯,用的材料順應四季而變,春夏煮靈芝羹、香水片,秋冬多用清肺潤燥的食材。
例如這壺梨湯,用的是雪梨、紅棗、藏紅花,加參須熬,入口清潤,回味甘甜。
今天的前菜是五福碟,也就是五樣小菜,清清爽爽——花雕自醉的醉蟹、小黃魚炸的熏魚、鹹蛋黃煎的糕、焯或清炒一份時令蔬菜。
醉蟹用花雕酒,加糖、醬油、鹽來腌,不用其他香料,最傳統的做法,吃蟹的本味,這個時間還能吃上蟹,過段日子吃完了就該換了。
熏魚做得相當具有本幫口味,而且用料十分舍得,用近海産的小黃魚,口感細膩,酥香無比,獨此一份。
配一口采購阿二來的五十年花雕,越喝越發精神氣爽。
和傳統的燙着吃不同的是,這盅花雕要冰鎮了喝,入口時清冽,回味開始厚重。
如果燙着吃,不到兩杯人可能就倒了。
每樣小菜都是兩口的量,跟墊饑這個詞不沾邊,純純的開胃,讓伱吃了更想吃。
兩口酒下肚,身體由裏往外泛着暖意,這時,主菜一一上桌。
金湯蓬菜,用手打鳜魚丸加豌豆做成蓮蓬,用三年以上的金華火腿骨,合上酒蒸湯。
蒸時湯不可沸,一沸則廢。
四十斤火腿骨,大約隻能得三十碗金湯,再投入薏米仁,菌菇同煮,金湯入口醇厚,鮮得簡直叫人心頭一顫。
另一道大明蝦,去殼留尾,夾了醬料後裹上面糊,纏上“金絲銀線”,入油鍋炸。
别人家的蝦需沾醬食之,樓外樓的吓可以把醬和蝦一起炸,秘訣就在這道面糊中。
面糊裹好了,入油鍋則醬不外漏,裹不上,那炸的人就艱苦了,崩的滿哪都是。
面糊的配方獨此一家,是大廚用三個銀元換回來的。
還有包括八寶頭方、老蚌懷珠、大燒玉秃、瓜子三丁等幾道菜。
有時能遇上洞庭湖夠大的鲢魚,也會細細地做上一份蟹粉拆燴魚頭,主要看能遇到什麽食材,今天就沒有。
八寶頭方,不得不說,除了樓外樓,整個魔都還沒見過第二家做這道菜的。
從西面抓來的小野豬,釀入糯米、筍丁、香菇等八種食材,投入八寶爐先熏後蒸,出品時撒上金箔,軟糯得用勺即可切下,分而食之、
肥膘與糯米交相輝映,一口吞下,就能全身心浸入一種“像一塊甘、香、鮮、軟、嫩的脂肪,入口即溶掉,奇特的芳香令腦細胞也有感應”的境界。
老蚌懷珠,取洞庭湖4斤以上的野生甲魚,沿裙邊取下背殼,填入豬肉醬圓,每個圓子裏則懷着一顆龍珠(鴿子蛋)。
照理是用甲魚蛋,但是不一定能遇到,所以就用了鴿子蛋替代。
做法有兩種,合上鹽和酒蒸,也可以做成紅燒。
從處理食材到出鍋,大約需要兩天的時間,這道菜雖然在菜單上,但實屬可遇不可求,因爲受到食材的限制,并不是每天都能找到這個分量的野生甲魚。
整個樓外樓,除了朱傳仁,恐怕也沒誰能有這個口福。
大炖玉秃,近兩斤的粗鱗玉禿,從外地直送到店裏,看到手臂那麽長的肉塌魚端上桌時,任何一位達官貴人都會有種被震撼之感!
太太豆泥,豌豆蒸熟後細細地濾成泥,用油裏煉一遍,難得的是仍然要保證顔色翠綠逼人,出鍋前撒上松子仁,用一片鹹蘇打餅幹盛着吃。
現在上菜時有講究,一道鹹,一道甜,放到21世紀,這麽講究的可不多了。
瓜子三丁,取田雞腿上最滑的一塊肉,小小像香瓜子,量又少。
魔都人管這塊頂金貴的肉叫瓜子肉,用筍丁、青豆一起炒,既要入味,又要吃口嫩滑,火候相當考究。
搭配這些葷菜的還有幾道齋件,也就是素菜,這個時節店裏會上一種白芹,好像隻有南方某個特别的地方出産。
這種白芹有别于其他地方的水芹,它莖白、脆嫩,葉清香,爲芹菜中的極品。
種的時候也頗費工夫,芹菜長高一些,土層就需鋪高一層,芹菜的頂葉始終隻留下一兩寸露在外面,需小心服侍,
起時需連根拔起,葷炒涼拌,在寒冬臘月的江南,堪稱一絕。
主食是蔥油拌面和雞粥,拌面用炸過的蔥酥,做成一口大小。
這碗雞粥又是功夫菜,雞脯肉用刀背排開,萬萬不可見切口,去筋,拍成雞蓉,用雞湯熬上一天,雖然說是雞粥,其實是不用米的。
最後的甜點是冰糕,屬于中西結合了,介于冰激淩與棒冰之間,一勺挖下去覺得硬,抿進嘴立刻軟化,綿綿的,淡淡的甜。
用淡奶油、糖、杏仁做成,不再添加别的,這種冰糕即便随室溫升高而軟化,形也不會變,與剛端出冰箱時一樣。
這一桌菜,如果對外的話,恐怕能值京城一套兩進四合院,聽起來好像也沒有特别珍貴的食材,主要貴在過程上,每一道菜都不是随随便便炒出來的。
很奢侈是不是?但對朱傳仁來說,這就是普普通通一頓午餐,他沒給自己整一個百人舞蹈團已經算是勤儉節約的典範了。
吃飽喝足,鮮兒推門進來,一身褐色小西裝的她,看起來十分幹練。
“吃完了?”鮮兒随意的問道。
“你喝酒了?”朱傳仁見她臉色微紅,不禁問道。
“陪了兩杯~”
“沒吃飯呢吧?正好這碗粥我還沒動呢。”
他将雞粥放到鮮兒身前:
“可不是?這一上午忙壞我了。”
趕緊拿起勺子喝了兩口,溫度剛剛好,不冷不熱。
“什麽大人物還需要你親自陪酒?”朱傳仁用濕巾擦了擦手,随口問道。
“公董局行政辦公室的翻譯主任,姓洪,你認識嗎?他夫人在華界給大領導當秘書。”
“姓洪?長得挺胖?”
“對,戴一黑框眼鏡,色眯眯的。”
“有印象了,怎麽?他對你動手動腳了?”
“那沒有,他不敢,來樓外樓吃飯的,誰不知道這裏真正的後台老闆是誰。”鮮兒與有榮焉的說。
“算他識相~”朱傳仁冷哼了一聲。
“他雖然沒對我怎麽樣,但我還是看不慣他的做派。
你知道嗎?他今天帶了一個小姑娘,看着也就20出頭,可單純了,飯桌上一直被他占便宜,想哭又不敢哭,我都覺得可憐,這要是讓她爹媽看着,不得心疼死!”
這種事朱傳仁見多了,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都沒少發生,但沒辦法,這個世界就這樣,想要回報就得付出,當然了,如果是被強行拉來的,那就另當别論。
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他來出這個頭,而且他也懶得管這種遭亂事,弄不好就是一身騷。
“你也别跟着上火了,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别人的事兒咱們少摻和。”
“你這人就是太冷血!”鮮兒不開心的說。
“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這世界太殘酷,我不得不将冷酷進行到底。”
朱傳仁裝了個小B,随後問:
“你和老大怎麽樣了?還是誰都不理誰?”
“我理他幹嘛?一個慫貨,我真是後悔嫁給他!”鮮兒也來了脾氣。
“湊合過吧,大不了你在外面包個小帥哥,他也不敢說三道四。”
朱傳仁這話可把鮮兒給驚到了,愕然道:
“你說什麽胡話呢?”
“嗐~不就那麽點事兒嗎,人生啊,開心最重要,你得看開點,無論如何你都是朱家大兒媳,這就夠了,私下裏感情是不是真的好,重要嗎?”
朱傳仁這番歪理可把鮮兒給說迷糊了,腦子暈乎乎的亂轉,一會兒覺得有道理,一會兒又覺得全是胡話,不能當真。
“我認真的,你在外面怎麽着就行,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打掩護,但對内你得穩住了,不能讓爹娘看出破綻。”
鮮兒搖搖頭:
“你别說了,我不會做這種事的,三兒,你把我想成什麽女人了?”
“人之所需罷了,隻不過咱們華人矜持,不喜歡表達出來,算了,你自己看着辦,反正我把話放在這兒,怎麽做看你。”
朱傳仁撐着桌子站起來,吃飽喝足,準備回家。
“你等會兒~”鮮兒叫住他。
“還有事?”
“老家那邊又來信了,是我大哥,他跟家裏鬧了一場,想來魔都投奔我。”
朱傳仁微微蹙眉:
“什麽時候的事?”
“信是上個月來的,我估摸着他也快到了。”
“你怎麽想?”
“我想着他在家裏住不方便,但既然來了總得給他安排一下,能不能讓他在樓外樓幫忙?正好還能跟下面夥計住在一起。”
“隻有你大哥?你嫂子他們不來?”
鮮兒愣了下:
“我把這事兒給忘了。”
“而且你大哥那人心高氣傲,讓他做夥計,他能願意?”
鮮兒苦笑:
“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把事想簡單了~”
“等人來了再說吧,問問他自己的意願。”
“行~”
正說着呢,小二敲響雅間的門:
“掌櫃的,三少爺,樓下有自稱是鮮兒姐大哥的人。”
朱傳仁一愣,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來的真是時候。
鮮兒趕緊道:
“快把人請上來。”
“是!”
距離她當年離家出走,到現在過去了有十五年了吧,一直沒見過家人,突然要見面了,她還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麽面對。
見她緊張的來回踱步,朱傳仁重新坐下來說:
“穩當點,至于嗎?又不是讓你去見情郎。”
“去你的,一會兒你可管着點自己的嘴,别當着我哥和大嫂的面胡扯。”鮮兒白了他一眼道。
“行,給你個面子~”朱傳仁能怎麽說。
不一會兒,雅間門被推開,身材不高,風塵仆仆的譚貴兒哭嚎道:
“鮮兒啊,可算找到你了!”
好家夥,這一嗓子,恨不得整個樓外樓都能聽見。
他身後還帶着一個莊稼婦女,以及十來歲的半大小子。
“大哥!”鮮兒也繃不住了,豆大的眼淚刷刷往下落。
“鮮兒~”
“大哥~”
這倆人激動的互相稱呼對方,看的朱傳仁都無語了,好歹抱一下啊。
算了,這個年代男女有别,哪怕是親兄妹,也得稍微避諱一些。
“鮮兒,讓你大哥一家先進來吧,外面讓人看見鬧笑話。”朱傳仁出聲提醒。
“诶~”鮮兒抹了把眼淚,把譚貴兒一家讓進屋子,随後吩咐夥計:
“再去上一桌子菜,挑快的上,多上肉和主食。”
“是~掌櫃的~”
夥計應了一聲,殷勤的幫忙關好門。
“鮮兒啊,你現在出息了,都當掌櫃的了?咱娘要是知道,肯定開心壞了。”
譚貴兒粗糙的黑臉被眼淚打濕。
“出息什麽啊,他們二老能原諒我就不錯了。”鮮兒委屈的說道。
“唉~主要是咱爹,死犟,驢脾氣,誰說也不聽。”
“不說這個了,快坐,這位是嫂子吧?呀,孩子都這麽大了!”
譚貴兒立馬道:
“瞧俺這腦子,這是你嫂子,我兒子譚琦,小琦,快叫姑姑。”
小孩也就10歲出頭的樣子,怯生生的躲在他娘親身後,好奇的打量着姑姑,從他出生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姑姑,以前倒是總聽家裏人說。
“這孩子,沒出息,讓你叫姑姑!”譚貴兒見孩子扭扭捏捏的,頓時來了脾氣,大手在兒子腦袋上呼倫了兩下。
“哎呀,哥,孩子認生,沒事兒,大嫂,還有小琦,你們快坐啊,别站着了。”
這時,譚貴兒突然看到了坐在首位,一身上位者氣息的朱傳仁,愣了下:
“鮮兒,這位是?”
“不認識了?”鮮兒笑着問。
“俺認識?”譚貴兒蒙了,看着笑眯眯的朱傳仁,怎麽也不能将他和朱家老三聯系到一起。
“他是三兒啊,朱傳仁,忘了?”
“三兒?”譚貴兒大嘴一張,大到能吞下自己的拳頭,足見他有多震驚。
“呵呵,譚大哥,好久沒見了。”朱傳仁笑呵呵的打了個招呼。
“俺的天爺啊,三兒,你這變化也太大了吧?看着就像從國外回來的大老爺。”
“呵呵,大哥會說話,快坐吧,不好意思啊,我們剛吃完飯,等會兒讓夥計換一桌。”
“沒事沒事~”
譚貴兒掃了眼滿桌子的殘羹,即便已經看不出菜的原型了,可香味還是令他不由自主的蠕動喉頭。
譚琦的小眼睛更是快調到盤子裏了,忍不住想要拿手指沾湯汁。
“大哥,大嫂,還有小琦,你們餓了吧?稍等哈,我吩咐夥計去上菜了,應該很快就能來,再忍忍,對了,你們先吃點點心墊墊?”
開胃的點心朱傳仁沒怎麽動。
“沒事,沒事,俺們不餓,不用鋪張,給俺們下碗面條就行。”
譚貴兒嘴上說不要,可眼睛很誠實,跟他兒子一樣,都調到點心籃裏出不來了。
鮮兒還不知道她大哥什麽德行?親自拎着點心籃放到仨人面前:
“先吃點開開胃。”
譚琦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小手一抓就往嘴裏塞。
兩個大的的多少還能注意些形象,用筷子夾着吃,但囫囵吞似的,一看就是餓了一路。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俺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點心!”
這爺倆一邊吃一邊說,得虧他們沒啥文化,說不出什麽高級詞彙來,否則非得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不可。
鮮兒看着他們的吃相,既幸福又心疼,不由想起當年她跟着朱家闖關東的場景,要不是朱傳仁有本事,他們恐怕要餓死在半路了,哪還有今天的好日子。
可惜這一籃子點心沒多少,一人吃了兩口就沒了。
譚貴兒尴尬的望着空籃子:
“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了,鮮兒,你們現在飯量都變小了嗎?”
鮮兒尬笑了兩聲,她也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總不能從頭給人家講這高級宴會是什麽流程吧?
“馬上,飯菜馬上就好。”
譚貴兒讪笑着放心筷子,打量着鮮兒和傳仁身上奇怪的服飾,不禁道:
“你們現在真是發達了,瞧瞧這衣服和俺們都不一樣。”
他們還穿着洗的發白的布衣呢,而朱傳仁和鮮兒身上則是上等面料的西裝,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
“等回頭我也給你們都置辦上。”鮮兒見着家人高興,自然不介意花錢。
“那敢情好~”譚貴兒可不知道他們這身衣服值多少錢,還以爲很便宜呢。
鮮兒見氛圍有些尴尬,主動問道:
“對了大哥,你在信裏也沒說明白,爲什麽跟爹娘吵架?”
譚貴兒尴尬的撓了撓頭:
“家裏那面的情況你不知道,連年的幹旱讓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又鬧匪災,每天活着都是受罪,俺就想着親家現在不是好過嗎,幹脆過來投奔多好?
可爹就拉不下面子,總說什麽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人家早就不把俺們放眼裏了,去了幹嘛?丢人現眼嗎?
俺就跟他争辯,說鮮兒不是這種人,可他就是不停,一來二去就吵翻了,俺幹脆帶着你嫂子和孩子來投奔你了。”
鮮兒歎了口氣:
“這些年,俺公爹一直讓人送錢回家,你們沒收到嗎?”
譚貴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收到是收到了,但沒落下多少,老家出了個心狠手辣的土匪,叫震天吼,隔三差五就到村子裏搜刮一遍,犄角旮旯都不放過,别說錢了,一粒米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朱傳仁聞言,眯起眼睛,他也沒想到老家的環境已經惡化到這種程度了。
他不禁問道:
“譚大哥,那個震天吼是什麽來路,你們知道嗎?”
譚貴兒搖搖頭:
“俺不知道,倒是聽人說過那麽一嘴,好像是一夥北洋水師的逃兵,到咱們那邊落草了。”
朱傳仁微微點頭:
“你們出來是對的,在老家真的隻有等死一條路。”
“是啊,就算不爲了俺們自己,爲了孩子也得拼一把,好在老天待俺不薄,總算是找到鮮兒了。”
“是啊,來了就好好安頓下來,回頭讓鮮兒給你安排個工作,養家糊口不成問題。”
譚貴兒笑着摸了摸後腦勺:
“俺就是這麽想的。”
這時,夥計敲響雅間房門,請示是否可以上菜。
鮮兒招呼了一聲,小二和侍女魚貫而入,譚貴兒一家哪見過這副場景,一個個眼睛都值了。
且不提琳琅滿目的美食,那一個個身段絕佳,膚如凝脂的美少女,直接把譚貴兒看呆了。
一時間他都以爲自己在做夢,要不是他媳婦兒看不過,照着他腰間狠狠來了一下把他疼醒,這會兒可能已經撲上去了。
不過很快,他就被飯香味兒轉移了注意力。
夥計上完最後一道豆漿,跟鮮兒說:
“掌櫃的,就錢師傅有空,所以弄了一桌本幫菜,不知可以不可以。”
鮮兒點了下頭:
“行,你先下去吧,替我謝謝錢師傅,辛苦他了,這麽快弄出一大桌。”
“好嘞~您們慢用~”
等夥計出去,鮮兒開口道:
“錢師傅是本幫菜大師,不知道合不合你們口味,先嘗嘗,吃習慣了也不錯的。”
譚貴兒咽了口唾沫,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這一道道美食,不禁問:
“啥叫本幫菜啊?”
鮮兒抿嘴微笑:
“其實就是滬市本地的菜系,有别于其他地方的傳統菜系,但也很有特色。
這本幫菜起源于老城廂、南火車站及十六鋪一帶,當時有不少中小飯店向黃浦江邊的碼頭工人及過往旅客、商人提供家常便飯。
比如豆腐血湯、肉絲黃豆湯、韭菜百葉、紅燒魚塊、炒腰花等,價格低廉。
後來到魔都找生活的外地人越來越多,外地菜也進軍魔都。
這些師傅不斷吸收外地菜,特别是蘇錫菜的長處,漸漸形成了本幫菜的體系,你們快嘗嘗。”
本幫菜以濃油赤醬、鹹淡适中、保持原味、醇厚鮮美爲其特色。
通俗點說就是紅燒、煨爲主。
得等到21世紀,本幫菜才逐漸由原來的重油赤醬趨向淡雅爽口,其烹調方法上的一大特色就是善于用糟,别具江南風味。
眼前這一桌子本幫菜,包括蝦子大烏參、油醬毛蟹、響油鳝糊、油爆河蝦、紅燒魚、黃焖栗子雞等,全是硬菜。
因爲之前鮮兒吩咐了嘛,要多上肉,要快。
看着仨人一副恨不得把盤子都吃下去的架勢,鮮兒又忍不住心裏泛酸,自己在魔都吃香的喝辣的,家人在老家飯都吃不上,隻要這麽一想,心裏就不是滋味兒。
“哥,嫂子,還有小琦,你們慢點,飯菜管夠!”
譚貴兒往嘴裏扒了一大口米飯,用栗子雞一拌,香的舌頭都能吞下去。
别說,這仨人吃相怪饞人了,剛剛吃飽的朱傳仁看了片刻都覺得餓了。
風卷殘雲,不一會兒功夫,整整12道菜,涼的熱的,都被仨人炫進胃口,驚人的食量和戰鬥力,朱傳仁看了都不由佩服。
譚琦已經吃的躺在了凳子上,一度快要翻白眼了,不停打着嗝兒~
他娘稍稍還能矜持一下,沒吃到翻白眼的程度,但也是不停的揉着肚子。
譚貴兒砸了砸嘴裏的餘味兒道:
“這要是在老家,飽飽的吃這麽一頓,再來上一鍋旱煙,那才叫美呢。”
鮮兒輕笑道:
“旱煙我是沒有的,但以後肯定不會讓你們餓着。”
“嗐~俺就那麽一說,鮮兒你不用當真!”
這時,譚貴兒注意到朱傳仁的眼神,不禁正襟危坐起來:
“不好意思啊三兒,讓你看笑話了,俺們鄉下人沒見過世面。”
朱傳仁也不知道他是真覺得自己丢人了,還是假意客套,随口說道:
“哪的話,我們也是莊戶人家,隻不過這些年運氣好,賺了點銀子而已。”
“那可不是運氣好,鮮兒在信裏經常誇你厲害呢,說你是那個啥文曲星轉世,沒有你辦不成的事情!”
朱傳仁詫異的看着鮮兒:
“你這麽誇我來着?”
鮮兒紅着臉,瞪了自家大哥一眼:
“别聽我大哥胡說,我可沒這麽誇你。”
反正死不承認就對了!
朱傳仁暗自偷笑,沒有繼續逗她,畢竟她大哥在呢,給她留點面子。
吃飽喝足,譚琦有些困了,眼皮子一合一合,估計很快就能睡着。
鮮兒急忙道:
“大哥,嫂子,我在隔壁旅館給你們開個房間,你們先去休息,住的地方我盡快安排,這一路也累了,去洗洗睡個好覺。”
譚貴兒擺擺手:
“不用那麽破費,在家裏找個炕讓俺們睡一覺就行,找什麽旅館啊,花那冤枉錢幹嘛。”
鮮兒表情僵住,含糊道:
“那個,旅館條件好,還有熱水,聽我安排就是。”
不然還能怎麽說,總不能說朱公館門檻太高,不适合你們住吧?
好在譚貴兒沒多想,覺得到了魔都,聽妹妹安排就好。
“行,那俺們就不客氣了哈,沾你的光,也能住上旅館了。”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那個,大哥,嫂子,你們跟我走吧,我帶你們去旅館。”
譚貴兒跟朱傳仁笑呵呵的點點頭,擺擺手說:
“三兒,回頭大哥找你下棋哈,以後咱哥倆好好處,都是一家人嘛。”
朱傳仁除了微笑點頭還能說什麽?
隔壁旅店,不算多高檔,來往客人卻不少,鮮兒直接開了一個套房,供他們一家三口居住。
辦好手續,親自領他們進屋,放下包袱後,譚貴兒打量着明亮的屋子啧啧咂嘴:
“還是魔都好啊,瞧瞧這床單,跟雪花似的那麽白。”
譚琦正守着電燈開關,一開一閉,玩的不亦樂乎。
“大哥,你們一會兒洗個澡好好休息,有事情就到樓下前台,需要什麽跟他們要就是,回頭他們回到樓外樓跟我結賬的。”
譚貴兒滿口答應:
“好,好,鮮兒,你真是太有出息了,一個女人管理那麽老大一座酒樓,俺都不敢想,對了,俺那妹夫傳文呢?”
“他啊?在家呢~”鮮兒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譚貴兒根本注意不到。
“诶?鮮兒,俺問你,這老朱家到底幹啥了,怎麽這麽能掙錢?在魔都弄了那麽大一座酒樓,運氣也太好了吧?”
鮮兒回過神,無奈道:
“這怎麽能是運氣呢,是傳仁有能耐,朱家有今天都靠他了。”
譚貴兒啧啧咂嘴:
“難怪他現在都不一樣了,俺跟他說話,有種跟縣太爺說話的趕腳。”
“呵呵,那也不至于,三兒平日裏還是很和善的。”
鮮兒替傳仁找補了一句,猶豫了片刻,她開口提醒道:
“不過三兒和以前也不一樣了,大哥,你跟他說話的時候,多少還是要注意下,别什麽都說。”
“俺知道,放心,不會給你丢臉的,不過啥時候領俺們回家住啊?總在這旅館也不是事兒。”
鮮兒支吾道:
“這兒也挺好的,啥都方便,餓了就去樓外樓吃飯,我都跟夥計招呼過了,我在不在都有人給你們安排。”
譚貴兒還挺敏感,冷不丁問道:
“鮮兒啊,是不是老朱家給你氣受了?你跟俺說,俺跟他們理論,肯定給你個公道。”
“沒有沒有,朱家對我一直很好,拿我當親閨女看待,大哥你千萬别誤會。”
見鮮兒的話不似作假,譚貴兒撓撓頭:
“那就好,你那麽小就跟着朱傳文了,要是對不起你,俺可不答應。”
“都好~都好~”鮮兒敷衍的應了兩句,起身道:
“那行,你們好好休息,我先回了,明天來看你們。”
“行~”
鮮兒回到樓外樓,聽夥計說朱傳仁還沒走,便又返回雅間。
桌上的碗筷盤子都撤走了,換上了新鮮水果和茶點,這會兒都下午了,喝點茶溜溜縫,曬曬太陽聽聽曲兒,這才算生活。
“你咋還在這呢?”
朱傳仁無語:
“這話說的,我自己的酒樓,我還不能多待了?”
鮮兒嗔怪道:
“瞧你說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逗你玩,你大哥他們安頓好了?”
“嗯,開了個套房,足夠他們一家三口住了。”
“之後呢?你準備怎麽安頓他們?”
“我尋思,實在不行就在酒樓附近租個院子讓他們先住下,大哥看他意願,是想學看賬,還是當廚子,或者有其他方向,我盡力幫襯着就是。”
頓了下,她又道:
“還有譚琦,也到了上學的年紀,這件事你得幫忙,給他找個學校,我大哥和大嫂都沒念過書,孩子的教育可不能耽誤了。”
朱傳仁點點頭:
“學校我來安排,問題不大,家裏的事情盡量少跟他們透露,不是我心眼小,而是爲他們好,有些事知道的太多對他們沒好處。”
鮮兒可不是以前的鄉下柴火妞了,這些年負責管理酒樓,也跟着朱傳仁見了不少大世面,思維模式也有了根本性的轉變。
朱傳仁的話她明白什麽意思,不是瞧不起,而是真的爲了譚貴兒一家好。
知道的事情越多,對他們來說越危險,這十裏洋場就像是怪獸的嘴巴,能将人吞的骨頭渣都不剩。
“我知道,放心吧,不會多講的~”
“嗯,行了,我撤了。”
鮮兒這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的看着他:
“你就是爲了囑咐我才特意留下來的?”
“呵呵,走了~”
“德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