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獄迷魂鏡,被陸萬取回。
四祖迫不及待,回到掌教令牌的洞天當中。
盡管才剛回來,就被樹根鎮壓,但他還是松了一口氣。
人生在世,如駕舟渡海。
失去肉身,便失去這渡海的寶筏。
陰神在世,如身陷大海。
五獄迷魂鏡雖然能承載魂靈,但四祖終究不是其中器靈。
唯有回到洞天當中,才得以安穩下來。
此刻他已疲憊不堪,而且神魂之力消耗太多,本要陷入沉眠當中,卻聽得三祖聲音響起。
“别睡啦!看一下這座鼎,老娘沒看出端倪來!”
三祖這樣說來,語氣頗爲凝重。
而陸萬握着手中的小鼎,也頗是驚奇。
修行之人,鑄就八座道台,合爲道基,進而鑄鼎。
但這都是以自身精氣神,所鑄造而成的。
所謂身死道消。
縱然鑄鼎,人死之後,也将全然消散,歸于天地之間。
但這尊小鼎,穩固萬分,依然還在。
“這不是修行功法,所煉造而成的……”
四祖怔了半晌,才道:“所謂鑄鼎,是以畢生修爲,鑄就虛鼎,煉造陰神!他這個……竟是實物?”
他老人家,向來自負學識淵博,通讀古今典籍,在這一刻,似乎連陰神思緒都僵滞住了。
他開始懷疑,是自己失去神魂之力太多,陰神虛弱太甚,對外界感知出現了巨大的錯誤。
“掌教,你把那半截沒有被雷劈過的下半身,拿過來研究研究?”
“這有些惡心了啊。”陸萬不由得臉頰抽搐了下。
“還不是你拿劍砍的?”
“……”
陸萬無奈,還是将那半截屍身拖了過來。
四祖以陰神感知,仔細觀摩,半晌之後,才道:“将他兩截屍身都收好,運到開陽山罷,也許這次……獲益不小。”
“書呆子,你看出端倪了?”三祖不由得問道。
“弟子讀了那麽多書,也不完全是個呆子。”
四祖這樣說來,低聲說道:“他這肉身有些不對勁,準确地說,連魂魄都很不對勁……”
停頓了下,四祖又強調了聲:“由内而外,沒有任何一處是正常的!無論是皮膚上的皺紋,還是他筋肉中的紋理,都甚至隐隐勾勒出了符文的走向……而且互相呼應,隐約成了陣法,這實在離譜!”
陸萬聞言,不由怔住。
随後又聽四祖開口說道:“我從未見過,有任何所謂天賦異禀,是這個樣子的!隻有一個解釋,他的肉身,是經過改造的!”
“改造?”
三祖遲疑道:“能夠細緻入微,做到這一步,此人的神魂造詣,必然高深莫測!”
“不單是神魂方面的造詣。”
四祖感慨道:“此人奇思妙想,天馬行空,竟然能夠想到,在人身内外,細微之處,布下這種種痕迹,細微至極,整體又成互相勾連之勢,幾乎賦予不死之身!”
他低聲說道:“更可怕的是,這個鑄鼎大成的家夥,似乎根本不知道自身的異狀!也就是說,那個未知的‘奇才’,于悄無聲息之間,就将一尊鑄鼎大成,改造成這般模樣,而不被察覺……”
此刻四祖所見的,僅僅是肉身上的痕迹。
這位拘魂殿主的魂魄,已經徹底湮滅。
先前其魂魄,可是曆經兩記誅魂劍,都沒有滅去的。
除了肉身,在魂魄上面的造詣,也必然是高妙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在重造鎮獄神犬的祭台之上,四祖猜測,此人必然是剖殺過無數肉身,解析過無數魂魄,才有此等奇妙想法,才能定下那等驚世駭俗的計劃……”
陸萬低聲說道:“現在看來,他的造詣,比您老人家此前的預測,還要更高。”
四祖應了一聲,表示贊同。
至少解剖過百萬計的肉身。
至少解析過百萬計的魂魄。
而且在陣法、符文等等方面,都具備極高的造詣。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恐怖存在?
“有着這麽淵博的學識、豐富的經驗、狠辣的手段,不知是存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了。”
四祖感慨着說道:“而且,這鼎更是異常,按道理說,鑄鼎修行者,身死道消,魂滅鼎散。”
“但這鼎卻更像是實物,入手頗爲沉重。”
“更重要的是,這座小鼎看似于他體内形成,實則卻殘存着一點兒并不圓融的痕迹。”
他低聲說道:“這鼎材料特殊,是從外界取來,置入其身的!”
“什麽意思?”三祖有些不可置信:“這尊鑄鼎大成的修行者,是被造就出來的?一身的修爲,全是外力?”
“不錯。”四祖低聲說道:“這鼎材質特殊,也不知是怎麽能夠在人體内,替代“修行道鼎”的!但我可以斷定,這鼎并不是他親自修煉出來的……”
“也就是說,這尊外鼎,替代了自身修煉的‘道鼎’?”陸萬握緊了手中小鼎,低聲說道:“憑着這鼎,莫非可以造就出一尊具備鑄鼎戰力的強大修行者?”
“理論上是可行的。”
四祖聲音當中,充滿感慨,更有一種欣賞,說道:“而且,我能夠察覺出其中并不圓融的痕迹,這位精通‘造化’的人物,必然也能察覺出來!他也許還在改進……”
“改進的意思是,能夠徹底與肉身相合,與修行所成之道鼎,全無不同?”陸萬思索着道。
“也許是罷。”
四祖這樣說來,終于下了定論。
這位拘魂殿主,鑄鼎大成的修爲,近乎不死的肉身,堪稱不滅的魂魄……其實是一個并不完善,依然有着瑕疵的失敗之物!
“他隻是一個試驗品?”三祖驚訝道。
“不錯。”
四祖感慨着說道:“那人造物之術,已經是造化通玄,在我生前,也不曾見過!不對,古往今來,典籍記載,也不曾有過類似的記載!”
這是四祖衍法道君,第一次覺得,自己見識短淺。
對方在學識方面,還要高于自身!
“此人與我玄天觀,注定爲敵!”
四祖又沉聲說道:“他此前定下的計劃,以我玄天觀兩脈完整傳承,作爲了鎮獄神犬的養分!而今掌教又滅掉了他耗費不知多少心血,才得來的試驗之人……”
“若是如此,對方也許會來探查……留給我的時日,并不多了。”
陸萬這般說來,心道:“縱然我具備混沌天源木,隻要人前顯聖,即能生出白花,從而言出法随……但畢竟自身修爲,依然太低,面對真正的至強者,依然極度危險。”
仍然還是需要提升自身的修爲!
這樣想着,他收拾了眼前的東西,朝着來處走去。
至于這裏,事後自然會有曲江羅氏之人,前來處理。
而柳策域尊,顯然已經被拘魂殿主隕落之事所震驚,沒有繼續來援,隻在半途,就收斂了氣機,不敢輕易現身了。
“拜見尊者!”
就在這時,一個少年,奔逃而出,躬身拜倒:“謝尊者救命之恩!”
“伱是?”陸萬眉宇微揚。
“小的羅翼,乃是曲江羅氏族人。”
少年連忙拜倒,遲疑了下,終究不敢隐瞞。
他提及自己是被發配礦山的主脈一系族人。
如今這一脈,僅剩自身一人而已。
若非尊者出手,恐怕已經被羅宏那個叛徒,獻了性命,去助那個魔頭,恢複傷勢。
“此子身具神魔血脈,雖然稀薄,但蠻力無窮。”
就在這時,四祖開口,略有驚訝,說道:“上古神魔,幾乎絕迹,傳聞在南部群山,還有少數生靈種族,具備稀薄血脈!”
陸萬怔了下,這小子姓羅,卻具備神魔血脈,莫非……
“也許是在他母親那一脈。”四祖的聲音,打亂了陸萬的胡思亂想。
而随後陸萬目光落了下來。
“你這一脈,踐踏開陽,招緻禍患,更導緻今日之劫,此刻攔我去路,不怕被我斬殺麽?”
“前任家主,咎由自取,我這一脈,受他福澤,而今受他牽連,也是應當。”
羅翼叩首道:“此後諸事,皆與玄天觀無關!是家族内亂,逼死我這一脈長輩……更是羅宏投靠外人,屠滅同族!”
他擡起頭來,說道:“我祖父臨死之前說過,玄天觀正值用人之際,而我天賦異禀,身在曲江羅氏,便是池中蛟龍,應是拜入開陽,成爲玄天真傳,才算龍入大海……”
“小小年紀,城府不淺,頗有忍辱負重的意味。”
陸萬笑了一聲,然後說道:“可惜你自視過高了!是龍還是蛇,且看你将來如何……”
他揮了揮手,說道:“退下罷!”
羅翼連忙對天起誓,說道:“弟子對開陽山玄天觀,絕無半點怨念,隻盼拜入宗門,成爲玄天觀弟子,忠于山門,永世不改!”
“祖父臨死之前說過,我若身懷怨念,即便拜入玄天,不過自尋死路!”
“唯獨放開心懷,看清局勢,知曉真兇,方有前程!”
說到這裏,又見少年叩首道:“我自幼生來,便知曲江羅氏之上,是爲開陽山玄天觀!近兩三年來,玄天局勢變化,導緻我曲江羅氏家主,心生叛意,最終咎由自取,牽連同族……”
他不由得泣聲道:“族中高層抉擇,實是與我等後輩族人,并無幹系,望使者明鑒!”
“……”
陸萬深深看了他一眼。
兩位祖師,并沒有給出建議。
尤其是三代祖師,她心中明白,身爲掌教,要有識人之明,該有用人之能。
如若不然,第四代的書呆子,就是榜樣……第五代的昏庸掌教,更是下場。
“我本無意收你,盡管你天賦異禀,但出身不妥,恐有後患,說白了,我信不過你。”
陸萬終于開口。
少年臉上,變得蒼白。
随後卻見陸萬伸手,按住他的頭頂。
“但你若真是沒有半點怨念,心中赤誠,忠于玄天,我可以與你一個機會!”
“……”少年沉默了一下,然後才緩緩開口:“弟子有怨念。”
“嗯?”
“但不是針對玄天觀。”羅翼低沉道:“是對禍亂同族者!”
“你身爲羅家族人,将來若有本事,奪得家主之位,我不幹涉。”陸萬平靜說道:“我隻看你如今,對我玄天觀,是否當真沒有二心?”
“弟子願對天立誓,如有虛言,天打雷劈。”羅翼沉聲道。
“很好。”陸萬平靜道:“羅宏死了,知道他爲何要屠戮同族?”
“爲了剛才那個被尊者所殺的鑄鼎強者!”羅翼應道。
“他被種下了心劫。”陸萬開口直言,淡淡道:“我也能種下心劫。”
“……”羅翼面色微變,擡起頭來。
“心劫一種,便再無二心。”陸萬平靜說道:“哪怕将來曲江羅氏反叛,我讓你屠滅整個羅家,你都不會遲疑……”
“弟子願領‘心劫’!”羅翼躬身拜倒。
“你這心性,着實驚人。”陸萬不由得贊賞。
“弟子若不能拜入玄天,此生便也沒了出息。”羅翼低聲說道:“單憑此身天賦血脈,修行無望更高!而身在羅家,隻能備受打壓,逃離外界,不過一介散人……唯獨成爲玄天觀弟子,才有将來坦途大道,前程無量!”
“你很誠實。”
陸萬笑了聲,說道:“很好。”
他取過五獄迷魂鏡,不惜運用一朵虛花,調用此鏡之力,當即給這少年,種了一道心劫!
随後他收回了手掌,平靜說道:“玄天觀确實是正值用人之際,隻要你有才能,我必栽培于你!”
“而今你已受我心劫,從此我不疑你,凡事你不必擔心受我猜忌,隻要利于宗門,皆可放開手腳,盡心去做。”
“近來半年,玄天觀用不着你,但玄天觀以外,我還須一個人手。”
陸萬伸手入懷,取出一本簿冊,說道:“此乃我玄天功法,你好生修行,聽我号令……半年之後,準你歸返宗門,晉升正式弟子。”
“謝尊者大恩!”
羅翼三跪九叩,喜極而泣。
随後在四祖的建議下,陸萬又取出瓷瓶,收了羅翼的一瓶精血。
接着羅翼施禮過後,按着陸萬指點,就此退去。
看着這少年的背影離去,陸萬吐出了口氣。
而在耳中,便聽到了三祖的聲音:“掌教愈發有了一方霸主的氣度。”
四祖也不由得感慨了聲,講起了典故。
“當年大乾開國皇帝,于鑄鼎之時,遭人襲殺!”
“兒孫爲他護法,皆被斬殺。”
“待他後來煉神功成,追殺大敵,未能得手。”
“反倒是更到後來,太祖皇帝大勢已成,率兵征戰,逐鹿天下,遇見仇人。”
“此仇敵已經是北部霸主,掌控六十二城。”
“當時太祖皇帝,與前朝‘神威王’,勢均力敵!”
“最後便是太祖皇帝,招攬‘仇敵’,許以‘鎮北王’之位,才得到助力,一舉擊潰前朝舊部。”
“天下大定以後,鎮北王一脈,深受皇恩,不曾遭受血洗!”
四祖感慨着道:“如此顧全大局,确是一方雄主!”
陸萬揉了揉眉宇,說道:“這情況完全不同好嗎?弟子可不是大乾太祖那樣的人物,若是将來有人斬了那頭白猿,作爲玄天觀掌教,勢必要爲守山大妖報仇!”
他遙望羅翼的背影,說道:“若不是有五獄迷魂鏡種下心劫,弟子也不會盡信于他,便也不可能重用于他!”
“哪怕如今看來,他根本對弟子造不成威脅,但所謂防患于未然嘛。”
“眼下有了心劫,才算安穩,即便收了他,倒也無關緊要了。”
随着陸萬聲音落下,三祖更是萬般贊賞。
“真是初代祖師顯靈,自我以後,兩代掌教,不堪入目,終于再有一代,可謂中興之主。”
“師尊誇他也就罷了,怎麽還踩人一腳呢?”四祖有些郁悶。
“走了,曲江羅氏的人,已來收場。”
陸萬抛了抛手中的官印,笑道:“這倒是個好東西,舍不得還呢……”
這是曲江縣的官印。
如果沒有官印,單憑神花的力量,要控制這一方山河大勢,約莫需要他動用八十餘朵虛花,所凝練起來的神花!
百朵虛花,可以凝成一朵實花!
真要換算過來,都幾乎要耗費一朵實花了!
但有着朝廷官印入手,他隻需要動用一朵虛花,便讓得以駕馭山河之勢。
難怪白縣尊身具官印,便無懼道基。
而于縣尊作爲道基第三層,掌控官印,在道基境界,則無懼那位七座道台的前代曲江羅氏家主。
“大乾官印的來源,是仿自于承冥天師府的秘寶,由司天監進行煉制……材質特殊,确實不俗。”
四祖這樣說來,略有感慨。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陸萬隻覺手裏的官印,忽然不能脫手。
他眉頭微皺,露出異色。
識海之中,再生變化。
恍惚之間,這官印似乎被樹根貫穿。
在識海當中的山門幻景當中,不斷往西延伸。
所過之初,山河大勢,陸續生成。
馬踏鎮、嘯月湖、曲江縣衙、羅氏族地等等……
“怎麽回事?”
陸萬不由錯愕。
兩位祖師,也爲之驚異。
——
與此同時。
來自于鎮陽王府的一封調令,已呈送到了曲江縣衙當中。
“……”
于縣尊看着手裏的調令,心道:“來得這麽快?隻怕是跟玄天掌教,與鎮陽王,在金嶺趙家,隔空博弈,有着關聯罷?”
他借着玄天觀之勢,避過了“神位頂替”一案的風波,免去了被當做替罪羔羊。
但也因爲借了玄天觀之勢,難免會讓朝廷心生忌憚。
換作尋常一縣官員,也許就掉了腦袋。
但他恩師運作,還是避免重罰,隻是另外調往别處。
他徐徐吐出口氣,暗道:“多日以來,替玄天觀探查消息,關注礦山方面,但也未立功勞!今日借他官印,想必也能算我,對玄天觀有所貢獻了……”
他如是想來,又不由得感到茫然。
陸萬并非朝廷命官,何以能夠動用官印之力?
“不去理會,知曉太多,容易背後遭人捅刀!”
于縣尊心中這般想來:“反正我能避過劫數,從容脫身,離開紫陽域,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
與此同時。
紫陽域尊柳策,仍然還在曲江縣當中。
他看着手裏的官印,面色變幻不定。
“官印的力量,正在削弱?”
柳策域尊低聲自語,略有震撼:“就算撤掉了于縣尊……也不該如此。”
他乃是紫陽域的第一掌權者。
曲江縣位于紫陽域境内,依然是他官印的掌控範圍。
但此時此刻,他分明感到,域尊官印失去了對曲江縣的控制。
仿佛缺失了一角。
“他做了什麽?”
柳策域尊心中升起了驚濤駭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