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山鎮。
以觀花樓所在遠山街爲中心,周邊五條街道,都已封鎖。
此番前來的,不單是司天監巡察使,還有周邊的修行者,受征召而來,合計将近二百人。
隻見街道盡頭,一道金光,從天而降,化作人影,正是曾在金嶺出現過的周姓金衣巡察使。
“高主簿興師動衆,是爲何故?”
“周道兄,許久不見。”
高主簿上前迎接,面露愁容,說道:“高某途經此地,察覺異狀,在觀花樓中,隐有冥王宗的痕迹。”
“冥王宗?”
這名金衣巡察使,頓時面色肅然。
陸萬斬殺燕甲一事,時至今日,也不算秘密。
冥王宗弟子的出現,本也是他這位金衣巡察使,來到紫陽域的原因之一。
他神色凝重,看向前方,問道:“那陣中是什麽情形?”
“陣法籠罩了觀花樓。”
而高主簿皺着眉頭,又大緻上提及了樓中各方修行者的來曆。
“豐禾諸神?”
周金衣面色微變,說道:“這些家夥,背後可都來曆不俗……”
“正是因此,老夫才感到棘手。”
高主簿忙是又道:“除此之外,玄天觀最出色的那名弟子陸萬,先前也持劍進了觀花樓,殺機凜冽!老夫隐約覺得,此番恐怕要出大事……”
周金衣頓時眉宇一揚,說道:“陸萬?”
他身在金嶺,親眼看見陸萬憑着一座道台,擊敗趙家之主,并且陷入金鼎神煞陣當中,卻殺穿了出來。
也正是因爲昨日還在金嶺,今日動身出發,路經近山鎮,受召之後,才來得這麽快。
“你也知曉,此人乃是玄天觀主親傳,目前是其門下唯一的弟子,若死在這裏,怕要掀起風波。”
高主簿微微點頭,說道:“老夫恐怕還有更多人傑,陷入陣中,故而前來查看,才知此陣兇威極盛,心下大驚,深怕陣中人物受害,故而才趕忙号召諸位前來……”
周金衣沉默了下,又皺眉道:“那高主簿爲何不入陣中?你是陣道大家,破陣不難!”
“高某感應到内中有至寶,隐約能威脅鑄鼎……應是布陣之人,依然還在陣中!”
高主簿歎息道:“老夫怕貿然破陣,驚動對方,緻使陣中之人受害!而且老夫善于用陣,卻不善于正面與人争鬥,因而也怕因擅自出手,本領有限,被這布陣的兇徒走脫。”
“故而心有遲疑,不敢妄動,隻好召集司天監諸位巡察使相助,但不知曉周道兄竟然來得這樣快……”
他看向周邊各方修行者,自嘲一笑,說道:“所以才發出征召之令,邀請周邊各方修行者,前來助陣!若早知周道兄就在這附近,高某也便能放下心來,無須多此一舉了。”
聽得這個素來令人憎厭的老家夥,态度如此客氣,言語間又有吹捧之意,周金衣心下略是歡快。
見狀,高主簿反而覺得爲了讓對方盡快配合,态度過于謙遜,事後恐有嫌疑。
于是他心下一動,又歎息道:“實不相瞞,我還有一位侄兒,與豐禾縣尊,相交莫逆,情同手足,也陷入陣中。”
“這侄兒早年喪父,是老夫一手拉扯長大,視如親兒,如今也不知陣中是何情形。”
他微微躬身,低聲道:“請周金衣,指揮調派,避免陣中的真兇,就此逃去!”
“嗯。”
其實在周金衣現身之前,便已察覺觀花樓陷入陣法當中。
雖然事先并不知曉其中來龍去脈,但不妨礙他提前布防。
此刻司天監諸位巡察使,已經封住了周邊街道,正在逐漸合圍,縮小範圍。
而各方修行者,有部分是當地修行勢力,有部分是外界修行者到此,也有一部分是散學修士。
在他眼中,不過一盤散沙,也便放在外圍。
“高主簿,你雖不善正面争鬥,畢竟也是鑄鼎大成,眼下有我持劍在此……伱我聯手,煉神以下,定逃脫不得。”
周金衣這般說來,平靜道:“你自東方,我于西邊,兩面夾擊!”
他出聲說道:“由我搶先一步入陣,當可吸引布陣兇徒的目光,你隐藏氣機,繞在後方,憑你手中陣法,自後而發,如網撲下,當能擒之!”
即便真有變故,外邊諸位巡察使布陣,也能阻攔對方片刻,再行合圍。
除非煉神境的大修行者,否則萬難從眼前的局面下,從容脫身!
“正合老夫心意!”
高主簿心中大喜,暗道:“我若先一步入陣,難免還要受人驚疑,讓他先我一步入陣,便是第一個看清‘真相’之人!”
他先前消除最後一縷屬于高氏布陣痕迹的時候,還特意感應了一番陣法之中。
陸萬的氣機還在。
但老九已死,白縣尊已亡。
等周金衣入陣,看到的必然便是,陸萬站在觀花樓中,其餘人等,皆被陣法所陷。
而白縣尊與他高家的嫡系族人,則已死于當場!
眼前的真相,豈非一目了然?
再加上此前還有一道消息,神都白氏一名煉氣境圓滿的族人,神位被除,心懷怨憤,擒拿了兩個玄天觀弟子。
而這名白氏族人,死狀凄慘!
陸萬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殺人的動機,便也明朗了。
隻是關于這個消息,他并沒有直接告訴周金衣,否則容易反生變故,讓周金衣察覺異常。
有些事情,還是需要周金衣親自去發現,才能真正坐實!
“或許其中還會有些波折,但若我在此中,稍加運作,必然能成!”
高主簿心中甚喜,暗道:“在場近百位巡察使,又有許多各方修行者……放在眼前的真相,衆目睽睽之下,風聲必然是壓不下的!”
“即便壓下去了,朝廷命官被殺,而大乾王朝視而不見,親眼所見這一幕的百位巡察使,爲朝廷辦事,豈不兔死狐悲,心生凄涼?”
“更何況還有各方受召而來的修行者,即便朝廷不願逼反一尊煉神境,也須得爲了大乾的顔面,讓玄天觀給出一個代價!”
“最後的結果,大約是玄天觀主,隻能舍棄這麽一個奇才了!他若不舍棄,那麽便是正面對抗大乾王朝……”
“煉神境大修行者,雖已是世間頂尖之列,但又如何面對整個大乾?”
高主簿心中這般想着,暗道:“等我回到神都,再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将來朝廷威壓玄天觀,使得高家奪回開陽山,這回穩了!”
初到紫陽域,便反手将危局瓦解,順勢而上,定下此計。
在這一刻,高主簿深感得意,暗道:“以老夫今日之本領,做個司天監主簿,屈才了啊!”
——
觀花樓外。
兩尊鑄鼎,調派衆人,圍困遠山街。
而便見周金衣持劍,按照高主簿的指點,從陣法薄弱之處,一馬當先,闖入樓中!
高主簿嘴角的笑容,變得愈發濃烈且歡快。
但下一刻,又換做了愁容,更添着少許擔憂!
“賊子,還不束手就擒?”
高主簿手持一方陣盤,闖入觀花樓中,作勢便要将陣法往前撲去,籠罩“賊子”,一網擒住。
但下一刻,他便怔住了。
因爲陣中沒有陸萬的氣機!
他感知一掃,不由萬般驚愕。
先前他還掌握這五獄迷魂陣時,分明察覺到,陸萬還在陣中。
後來他雖然徹底清除痕迹,失去了對陣中的掌控,可是他以鑄鼎修爲,守在周邊,未見陸萬行蹤!
陸萬必然是在這陣中的!
高主簿面色難看,正要開口。
卻見對面的周金衣,緩緩擡劍,指向了自己。
刹那之間,高主簿面色凝滞。
他本想開口,詢問原因,但他的感知,也已經察覺到了觀花樓中的景象。
“……”
刹那之間,高主簿的臉上,變得萬般蒼白。
他看到高老九死得很慘,雙臂齊斷,跪地而死。
但他還看到了,高老九的一隻腳,還踩在白縣尊的胸膛裏。
就似乎臨死前,一腳踩進了血色的爛泥當中。
白縣尊的手裏,卻還緊緊握住一物。
那是出自于高家的手筆,一枚能夠聚斂靈氣的陣法寶珠。
再看周邊,高老九的一條斷臂,緊握着劍,刺在半截白影的身上。
那是黎江龍王的十二代孫。
它被斬成了兩段。
高老九的斷臂緊握長劍,刺穿了它的腦袋。
還有神都定獄侯的小妾的侄兒,被一杆陣旗捅穿了脖頸。
而那杆陣旗上面,還有高老九的左臂。
與此同時,這位定獄侯的親戚,手裏還緊緊握着染血的短劍。
劍上是高九爺的血。
“看起來布陣的人,是你高家的侄兒。”
周金衣語氣冰寒,說道:“殺人的,也是你高家的侄兒。”
“這絕不可能!”
高主簿正要說話。
便見四面八方,門口及窗戶,紛紛破碎。
上百名巡察使,從外邊接連湧入。
有的從一樓闖入,有的從二三樓躍來,意欲合圍兇徒。
但所有人,都看見了眼前的場面。
而後各方勢力修行者,也受召而至,縮小範圍,臨近觀花樓。
他們雖未進樓,但作爲修行之人,均是眼力不俗,一眼便也看清了内中的場景。
高主簿臉色變幻,低沉道:“兇徒定然藏在樓中,搜!”
他聲音落下,便見曆經五獄幻景的其中一人,悶哼了聲,悠悠醒轉。
還不等高主簿心下生出喜意,便見那人伸出手指,顫顫巍巍,指向了缺失雙臂,跪地而死的高老九。
“是他……”
隻這一聲,塵埃落定。
高主簿的臉上,沒有了半點血色。
周金衣歎了一聲,說道:“高主簿,你怎麽說?”
——
觀花樓位于遠山街。
近二百修行者,自近山鎮各方而來,逐漸合圍。
他們縮小了範圍,最初封鎖五條街道,直至如今,全數彙聚在了觀花樓。
然而六條街道以外。
陸萬的身影,驟然而現。
十二朵完整品相的白色虛花,融合而成,蘊藏的力量,足以讓他言出法随,一步踏出,身臨此地。
他已将五獄迷魂鏡,以及其他諸般寶物,盡數收起,返身看向觀花樓,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耳邊忽然響起四祖衍法道君的詢問之聲。
“掌教,你拜入宗門之前,是幹哪一行的?”
“嗯?”陸萬怔了下,低聲道:“師祖何出此言?”
“你這布置兇案的場景,簡直熟練到令人驚奇。”四祖語氣複雜。
“其實手法算是比較粗糙,還是用了一朵虛花,才算清掃了痕迹,保留了現場。”
陸萬這般說來,腦海裏想起許多前世的景象,暗道:“沒吃過豬肉,好歹見過千八百次的豬跑……僞裝兇案現場的這種事兒,還是有點兒思路的。”
但對于四祖這種一心鑽研修行典籍的人來說,還是難免有些驚歎的。
“老夫本以爲,掌教布置的場景已經足夠完美了,但你依然謹慎,不惜用了一朵虛花。”
“我覺得更厲害的,還是後來的大手筆!”
三祖沉默良久的聲音,也終于響起,甚至充滿了興奮:“你居然用一朵虛花,引出剩餘的黃泉之水,盡數都散給觀花樓中的那些家夥,實在大氣!”
這回大氣,可不是敗家。
觀花樓中的那些家夥,深陷五獄幻景當中,看似過了片刻,實則在他們的意識當中,已經被折磨了無比漫長的歲月。
陸萬解救了他們,并且用黃泉之水,溫養了他們的魂魄。
一來,魂魄溫養之後,便不會被外人看出異狀。
二來,陸萬将他們從無邊冥獄的折磨當中拯救出來,又施以黃泉之水,予以治療,此爲大恩!
三來,他雖然不懂得催動五獄迷魂鏡的辦法,但依然憑借虛花,用出了鏡中的“心劫”!
“宣陽高氏,如此大費周章,也是想要借用五獄迷魂鏡,種下心劫,想要收服他們當狗!”
陸萬笑了聲:“既然高家已經做到了這一步,最後的果實,如何不能摘下來,化爲己用?”
他其實看不上這些原定爲神靈的家夥,基本都是修行難成之輩,甚至半數是壽元将盡之徒……而且仔細算來,沒幾個是善類。
但是這些家夥,出身均是不俗。
此番不能成神,基本都是各回各家。
而他們都被種下屬于陸萬的“心劫”,那麽便相當于他的眼線,能夠遍布半個大乾。
爲了試驗心劫的作用,陸萬還讓定獄侯府出來的那個家夥,掌握短劍,去刺高老九的屍身。
這樣一來,則會顯得“當時鬥法場面”更爲慘烈!
那個場面,但凡親眼所見者,都會看得清楚,是觀花樓中的衆人,遭受高老九所害……其中有少數人維持清醒,合力之下,與之拼了個同歸于盡!
“等他們逐漸蘇醒,最後都會指向高老九,認定他是罪魁禍首!”
陸萬低聲說道:“涉及到各方勢力,想必宣陽高氏,該要頭疼了!”
“這話倒是!”
四祖笑着說道:“此番被你所殺的,全數都算在高老九的頭上,其中最難纏的,應該便是冥王宗出身的定獄侯了!”
“不應該是黎江龍王嗎?”
陸萬驚訝道:“那個被一斬兩段的家夥,可是他的第十二代孫!”
相較黎江龍王的後代子孫,定獄侯府出來的那個家夥,就過于普通了。
定獄侯的小妾的侄兒,如此遠親關系,怕是定獄侯都未必認識他,多半隻是寵愛小妾,随手提了個神位而已。
“這定獄侯,當年就是子嗣被害,才叛變冥王宗。”
四祖笑呵呵道:“人越是年老,便越是重情分,他老到了現在,哪怕是遠房親戚,怕也不會善罷甘休!何況……涉及冥王宗,這可觸了他的逆鱗!”
停頓了下,又聽四祖啧啧了兩聲,說道:“至于黎江龍王,這老東西,子孫太多了!繁衍到十二代孫,數量之巨,他自己都數不過來了,有些他怕是都沒見過。”
“……”
陸萬不由得驚愕。
他回望了觀花樓一眼,收好了諸般寶物,低聲道:“我得回去一趟。”
“回去欣賞你的傑作?”四祖不由得問道:“老夫也正有此意,且看各方人物,是什麽反應!”
怎麽感覺四祖的心态,還有點兒具備成爲連環殺手的潛質啊……陸萬揉了揉眉頭,說道:“我來到近山鎮,行蹤并非隐秘,如此盛大場面,若避而不出,反而不妥!”
“宣陽高氏的本意,就是想要誣陷弟子的清白。”
“總要打掉他這最後一點垂死掙紮的苗頭!”
“再者說,近山鎮是我玄天觀的勢力地盤,數百修行者彙聚的盛況,咱們作爲主人家,豈能視而不見?”
他這樣笑了聲,轉身朝着觀花樓走去。
——
觀花樓中,高主簿的臉色,已經變得極爲難看。
周金衣的劍,指在他的面前。
其他巡察使,也都神色肅然,持劍而立。
他們隐隐結陣,蓄力于周金衣之身。
同爲司天監之人,但高主簿顯然跟巡察使,不屬于同一脈。
而各方修行者,雖不敢妄動,卻已成了人證。
“此間謎團重重……”
高主簿低聲道:“少了一人。”
周金衣眉頭微皺,道:“何人?”
高主簿沉聲說道:“玄天觀弟子,陸萬。”
周金衣微微搖頭,說道:“我等合圍,哪怕煉神,也不可能無聲無息,消失在此!”
高主簿又道:“興許是我本領不足,諸位來援之前,已被他逃脫了去。”
周金衣則又搖頭:“你雖是陣道出身,但畢竟鑄鼎大成,守護在此!就算煉神境,也須得有隐匿之秘術,才能避過你的眼睛!”
高主簿正要再次辯解,卻聽得外邊有了響動。
兩位鑄鼎均是偏頭看去。
在場将近二百修行者,也都朝着那邊,看了過去。
隻見遠山街道的盡頭。
一道人影,在月光之下,若隐若現,徐徐而來。
隻見來人,身着道袍,夜風吹動,輕揚飄動。
背負長劍,氣度溫和。
月光映照,面貌清俊。
“玄天觀門前,二百餘修行者彙聚,如此盛況,作爲主人家,未能設宴相迎,實在失禮。”
陸萬往前而來,淡淡說道:“隻是諸位不請自來,也非爲客之道!”
聲音落下,他目光越過衆人,落在了觀花樓中。
刹那之間,臉色冰寒。
隐約之間,露出怒色。
這是作爲主人家,遭受挑釁的震怒!
“宣陽高氏族人,于此大開殺戒,視我玄天觀如無物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