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言笑偃偃之樂,卻出了這等變故,胡麻的喝斥又不假顔色,也頓時使得場間諸人,皆臉色大變。
大多數人,都隻是十姓附庸,倒是不敢向胡麻說些什麽,但場間那祝家大公子聞言,卻已頓時不滿,道:“王家精衍醫術,活人無數,何時成了你口中的炫耀手段?”
“适才這一粒丹丸,可生死人,肉白骨,你也見着了。”
“便是法猶有缺,也可見神妙,一旦此丹成了,可救活多少人?”
“……”
“救活多少人?”
胡麻冷冷向他看了過去,道:“紫太歲怎麽來的,我知道,你難道就不知道?”
“不知搭了多少活人的命換來這麽一粒血丹,倒成了你口中救人妙法?”
“我這一路回來,沿途見得瘟疫橫生,兵禍不斷,死人無數,你們若真還剩了幾分醫心仁術,倒不防先考慮考慮讓那些不該死的人活下來,救這二十年前的死人,算什麽手段?”
“……”
此言一出,既有氣勢,又有扣帽子之意,場間衆人,倒是都一時語塞。
尤其是那王家小少爺,本以爲這會是一手絕妙之法,卻沒想到,竟是迎來這等喝叱。
如今餘悸未消,倒是脹紅了臉,說不出話來了。
卻也在這尴尬氛圍之中,忽然聽得旁邊有人冷笑,衆人看去時,便見那人穿得破破爛爛,面有菜色,卻是乞兒張家的人。
張家如今個個深陷泥潭,難保難活命,這一個也是被人提前留下來的,早已有了一身的破落之氣,如今旁人都忌憚胡麻身份,他卻在旁邊冷笑道:
“胡家人好大的德行啊!”
“此番到了上京,便到處是人說,胡家立了大功,換來了大羅法教功德簿上頭一份名聲,但我卻隻見到,那些轉生邪祟,低調了二十年之久,如今卻又卷土重來,奪橋生亂。”
“這倒讓人好奇了,所謂胡家十姓之中,功德第一,那功在哪裏,德又在哪裏?”
“憑了什麽資格,能壓在其他十姓頭上?”
“……”
胡麻目光森冷,向他看了一眼,也留意到了場間諸人的臉色變化。
知道這句話,倒不隻是那乞兒張家如此想,便是會這樣想的人不在少數。
冷聲一笑,站起了身來,道:“胡家的功過,你這高高在上的貴人,還不配知道。”
“隻是我乃鄉下人,确實不懂你們的禮數。”
“呵,一幫江湖泥腿子,滿打滿算,所謂十姓至今,也不過一百幾十年的底蘊,從頭算起,不必向人磕頭的日子,過了才隻二十年。”
“膝蓋上的灰還沒拍打幹淨,倒是要坐到高台之上,自稱貴人了?”
“如此說來,你們的功德,胡家确實不敢自誇,你們的禮數,胡家人也學不會。”
“……”
“嘩!”
這樣一番話出口,卻已使得場間大亂,人人臉上都挂上了難言的尴尬。
這話卻等于把人都罵了,甚至包括胡家人自己。
事已至此,這個天怎麽也已聊不下去,胡麻也記着白葡萄酒小姐說過,讓自己無論看見什麽,都不必聲張,心間已然生出了極度的怪異,但也隻是轉過身去,便打算離開此地。
卻冷不妨,身後忽然有人呵呵冷笑了一聲,森然道:“都說胡家卧薪嘗膽,隻爲立下奇功,要将那些邪祟一網打盡。”
“但我如今怎麽倒聽着,胡家少爺,滿嘴謬論,毫無道理,不像是胡家手持鎮祟擊金锏鎮住了那些邪祟,更像是那些邪祟,把胡家人給一網打盡了?”
胡麻聽着這些話,便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看向了祝家的祝有琴。
淡淡道:“你知道那些邪祟所說的道理?”
“奇言怪論而已,誰又不知?”
祝有琴尚未開口,倒是旁邊乞兒張家的男子冷聲笑道:“可不隻你胡家了解那些邪祟,我們張家也一樣養過一隻,類似的話,我之前在宅子裏,也聽那妖人講了不少。”
“說到底,也不過都是些哄人哄己的話,說什麽不跪人,講什麽人命皆是命,從無高低貴賤之言……”
“屁話!”
“我張家自有見識高深之輩,與其辯經,問及彼世,連他也不好掩遮,一樣滿地的貴人老爺,一樣皆是牛馬成群,欺壓遍地,可見高下貴賤,自有天定,那些好聽的,也不過是哄人言語。”
“這樣的道理,與我等相比,又哪裏能分出什麽高下來?”
“……”
他這一番話講了出來,便連白葡萄酒小姐,也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想到了前世之境,難以辯論。
但胡麻卻面對着這乞兒張家的話,慢慢的開口,道:“分得出來。”
“嗯?”
那乞兒張家人擡頭,冷眼瞧着他。
胡麻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仿佛與前世夢境疏遠了一些,可在如今,那份由老君眉送給了自己的禮物,卻在腦海之中,忽然變得清晰了起來,他不必刻意,便隻淡淡開口:
“人不怕跪,隻怕習慣了跪着,從未想過站起來。”
“貴人老爺願意坐在旁人的頭上,那是他們改變不了的習慣,但就怕有人跪也跪成了習慣。”
“你說的事情,龍井先生不會遮掩,我也不會,但他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我旁觀者清,可以回答你,他們那個世界,确實一樣有高低貴賤……”
“但他們世界的貴人,已經見識過了百姓的厲害,百姓也嘗過了不再做牛馬的滋味。”
說到了這裏,他說話并未用力,但聲音卻自顯得沉重:“這就夠了。”
“牛馬做過人,便不會忘了做人的滋味。”
“貴人老爺當然會一直存在,但隻要牛馬記着那滋味,他們便不是理所應當的。”
“那些道理被寫進了骨頭裏,雖然不一定完全可以做到,但隻要有這些理念存在過,那麽所有的貴人老爺,便隻能偷着來,而不是明目障膽,還要稱什麽天經地義……”
“你們也是一樣!”
說到了這裏,他目光冷凝,從衆人臉上掃過:“你們是賊,隻是真正的主人還沒想過找你們算賬而已。”
一時四下寂寂,衆人盡皆色變,臉色變得無比壓抑,甚至呆滞。
“胡世兄這番奇言,倒似有道理。”
也在這時,祝有琴森然道:“但你這話裏,隻有一句不對。”
“天下逐鹿,有能者居之,十姓如今的地位與身份,是靠了本事拿來的。”
“……”
“拿?”
胡麻聽着他的話,甚至不由得笑了:“你們可曾與都夷交過手?”
“你們可替百姓種過一粒糧?”
“不過是都夷搶這天下百姓之物,你們又從都夷手中偷來而已,算什麽有能之人?”
聲聲句句問到臉上,衆人的臉色已說不出的難看。
剛剛胡麻掃了衆人的興,就連趙三義、陳阿寶,也會心間微生不悅,隻是他們與胡麻相識較早,如今自不會與别人一起說他。
但如今,聽着胡麻這樣一番話說了出來,心裏那股子不悅倒是莫名的消了,隻是看着胡麻的眼色,已有了種前所未,又迷茫,又壓抑的神色。
隻有周四姑娘,聽着聽着,不由握住了拳頭,眼神堅定了起來。
而迎着他們的表情,胡麻倒是笑了,道:“咱是鄉下人,習慣了直來直去,諸位莫怪。”
“不過此番回京,我本也是想看看十姓子弟,是否真有配得上這風光儀帳的見識。”
“如今看了這一眼,不過是有術而無道,隻懂嘩衆取寵,全無大志,扔到了這天下,活命都難,還自誇什麽神仙手段?”
“……”
說罷了話,便已擺擺布袖,轉身出了亭子。
但那亭子裏的人,卻仿佛不甘放他走,有人喝道:“你再信他們的道理,他們也不會将你當成自己人。”
“若非你此時人在上京,你以爲,那些邪祟會輕易饒了你?”
“……”
“你們錯了。”
胡麻身在亭外,看向了他們,認真道:“他們的道理,被我學會了,便是我的道理。”
說完了這番話,再不停留,大步走了出來。
他使出了縮地成寸的本事,來到了街上,目光炯炯,四下裏看去。
隻見這上京城裏,四處是人,來來往往,笑容滿面,可身處這熱鬧之中,胡麻卻隻覺壓抑之氣愈重。
腦海裏不停閃過了那王家小少爺救回來的蘇娘子,也愈感覺這上京城裏熱鬧擁擠的行人,身上皆帶着一種說不出來的森然邪氣,良久之後,他忽然立足腳步,五髒同振,雷音自身邊湧蕩。
九柱道行加持,這一聲金蟾沉鳴,便如烈日湧蕩,驅散了層層邪氣。
從他身邊經過的幾位行人,便忽地身形一個趔趄,其中有一個,身上的血肉,居然地從身上掉落了下來,旁邊的人驚呼,而這人卻迷迷茫茫,渾然不知,繼續向前走了過去。
走了幾步之後,那些血肉重又爬回到了他的身上,變得與常人無異,混入了人群之中。
而胡麻證實了猜想,已呆立原地。
身後,白葡萄酒小姐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上京城,已經很久沒有死過人了,已經死了的,也開始活過來。”
“這,便是上京城如此熱鬧的原因,也是我正在調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