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看着胡麻的眼睛,輕輕的歎着:“你爺爺沒來得及跟我說這些,因爲孟家不知道從哪裏認了一位老祖宗過來,實在太厲害。”
“你爺爺,還有你一位叔叔,小姑,都鬥不過他,你爺爺直到死,都沒來得及說,而你爹,我追問了他無數次,他也從來都沒有否認過。”
“再後來,我就見到了你的出生,也看到了大羅法教的人,出現在了老陰山裏。”
“我開始信了孟家的話,胡家,确實拿你,換了一些東西。”
“……”
後面的事情,胡麻都已經知曉,婆婆說的事情,也有很多他已經知道。
但如今,心間卻還是湧蕩起了無盡的起伏。
胡家也會惦記成仙?
他仿佛看起來,也臉色深沉,但卻慢慢擡頭,看向了這漫天的黑色煙雲,看到了那些籠罩在森然鬼氣裏面的十姓祖祠。
看向了那不遠處的蒲團上,安靜坐着,仿佛沒有聽自己與婆婆對話的守祠老人,最後,目光落向了外面,那一個個影影綽綽,上京城裏的貴人老爺。
婆婆也輕輕拍着胡麻的手掌,讓胡麻回頭看着自己,輕聲道:“當年我嫁進胡家門裏,是因爲我欽佩胡家的爲人,胡家人自村寨之間學了法,便一直沒有忘本。”
“我與你爺爺,便是在鄉野之間,處理害人的邪祟的時候認識的,回到了京裏,才補了三媒六聘,迎娶了我。”
“我是白家的人,但我做了胡家的媳婦,便一直爲了胡家考慮。”
“本家與捉刀,乃是最信任的關系,我雖是胡家的媳婦,但也是胡家的捉刀。”
“但是,後面的事情,你爺爺偏就一直瞞着我。”
“……”
她說着這些話,口吻都仿佛變得有些低沉,坦然看向了胡麻:“所以要讓我老婆子說,我不覺得你爺爺會是一個想成仙的人。”
“但胡家,确實從二十年前便參與到了這些事情裏,還分到了比其他幾姓更多的好處。”
“都夷皇家,不算什麽好東西。”
“但在很多人眼裏,都夷是個大戶,遭了強盜,留下了家産,全都被人分了,那八姓,便是賊,胡家與孟家,便算是内應,那大羅法教,也不過是個狗頭軍師罷了……”
“而從都夷手裏偷過來的家産,胡家,便拿了最大的一份……”
“……”
聽着婆婆的講述,胡麻竟是一時怔住,不由深思了起來。
而婆婆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倒仿佛放松了很多,幽幽的俯下身來,輕輕撫着胡麻的脊梁,輕聲道:“這幾年,你做了很多的事,那是老頭子留的債,你隻能被推着走。”
“但你,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嗎?”
聽着婆婆的話,胡麻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搖頭道:“沒有。”
“那就對了。”
婆婆滿眼欣慰,低聲道:“那以後,也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如今,無論怎樣,你都已經回來了,胡家當年分到手裏的東西,也都由你來做主。”
“何必問你爺爺當初怎麽做的呢?”
“聽婆婆的,你爺爺若真是惦記那些東西的糊塗蟲,那你,可以不認他。”
“……”
“……”
這一瞬間,胡麻心間終是起了些許的震憾,認真的看着婆婆已經顯得有些模糊的面容,然後笑了起來。
婆婆心裏是真有怨氣啊……
“不認麽?那可不行。”
話說到了這裏,其實自己已經知道了想要的答案了,也明白了婆婆爲什麽要跟自己講胡家祖上起家經曆的原因。
自從醒了過來,自從死裏求活,便一直盼着有這樣可以與婆婆說話的機會,他似乎覺得很多話都說不完,他不停的問着,問了好多好多,胡家的事,問了小紅棠的事情。
問了曾經胡家的風光,也問了胡家當初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胡家既然已經付出了這麽多,當然要問清楚當年都分到了多少好處,以免糊裏糊塗,被人賴了賬。
直問到,就連那祖祠前的老人,也開始輕聲咳嗽來提醒時,才緩緩起了身。
父親的棺木,被送進了祖祠後面的火塘子裏,胡麻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原來這代表了天下正統的十姓祖祠,用的喪葬模式,居然與老陰山這等古老的寨子裏面,是一樣的方法。
再之後,胡麻敬香,身前的蒙蒙香火,漸漸的收斂,同時淡去的,還有婆婆的影子。
她仍是舍不得的看着胡麻,叮囑着:“下次再來燒香,别自己來……”
“你這年齡,在大羊寨子,快沒人要了……”
“……”
小紅棠輕輕揪着自己的衣角,跟自己一起看着婆婆回到了祖祠之中。
喪禮結束了。
當胡麻終于緩緩轉過了身來時,後面那遠遠候着,早已不耐煩,卻面上不敢表現出來的遠親近朋們,也早已簇擁了上來。
頭一天,他們便急着要見胡麻,隻是胡麻拒絕,如今好容易等到了喪禮結束,便忙不疊的要上來說話,先擠到了前面來的,便是自己的舅舅。
任家的大先生,他倒表現的有些慚愧,歎惜着道:“你娘親自從山裏回來之後,便從此閉門不出,每日裏隻是燒香祈福。”
“此番聽說了你扶靈歸來,我們也去勸她了,但她不願再出門來,隻是……隻是還有些放心不下你,讓我替她看看你,你還好好的活着,她也開心的緊。”
“但不論怎麽樣,你既然回來了,那再造胡家基業,也是應有之義。”
“在這上京城裏,咱家也還有些産業,回頭先劃到胡家的名下,其他的慢慢商量……”
“……”
來不及多說許多,旁邊又有人攙扶着一位老人,趕到了身前來,這是清元胡家的二祖爺,他顫顫的握着胡麻的手,道:“之前那幾個畜生去明州找你的事情,我是事後才知曉的。”
“簡直渾賬!”
“你殺了他們,那是殺得好,不殺,這天下走鬼人不服這個‘胡’字!”
“當初咱們分了家,另立了譜,那是有的,但一筆寫不出兩個胡字,現如今你回來了,但那麽一大家子,就剩了你一根獨苗……”
“可你不用擔心缺人手用,咱家裏人,多的是哩……”
“……”
心情尚自沉在了與婆婆的對話裏,便不得不應付這些親戚。
胡麻皺了一下眉頭,道:“人手自是缺的,遠遠不夠,看這天下大亂,龍蛇并起,草頭王四下征戰,邪祟禍亂人間,百姓既要防着被鬼吃,也要防着被活人吃,何其苦難?”
“太多事情需要人做了,莫說親族,便是滿上京城裏的人都給我,我還覺得不夠呢!”
“隻是這些事可都險得很,死人無數,兩位長輩舍得?”
“……”
兩邊的親戚都怔住了。
神色尴尬着,好一會才道:“到了這關鍵時候,哪還顧得上旁人?”
“如今十姓皆重回上京,石亭的事,咱們也都聽說過了,胡家立過大功,位子比其他人家都靠前,但你身邊沒人手可用啊……”
“既是如此,何不大開橋上之路,也讓咱們這門裏,多一些能沾仙氣的,不管做什麽,都便利?”
聽了他們的話,胡麻倒有些詫異:“上橋之路,還需要别人開?”
這話說的,兩位長輩都當他是在特意譏諷了,苦笑道:“你不點頭,門裏誰能上橋?”
“咱這些老人門裏,也不是沒有想上了橋,幫着走鬼一門出力的,但鎮歲書可一直在你手裏,沒了那一道母式擋在前頭,别人上了橋,也立不穩呀……”
“……”
“鎮歲書,母式?”
胡麻聽見了他們期期艾艾的話,心裏倒是一片恍然。
自從看清了命數,又與婆婆聊完了這些話,所有的事情,在他心裏,便也愈發的清晰了起來。
他臉上便也開始挂上了笑容,倒不必像在明州時一樣不給親戚好臉色了,畢竟明州時的自己一無所知,所以小心提防,但如今,自己知道的事情,卻已經比婆婆還要多了……
擡眼看去,無論是清元胡家,還是上京任家,皆眼神閃爍,一臉希翼的看着自己,更後面,還有無數陌生卻期待的面孔。
有的屬于婆婆的母族白家,有的則屬于曾經上京鎮祟胡一脈的舊人,還有各門各方,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
山裏的筍一般,全冒出來了。
“兩位長輩的提醒,我記下了,但徐徐圖之吧!”
他笑着開口:“畢竟,連我父親的葬禮都還沒有辦完,現在就說這些,确實早了點,不是麽?”
說着,便自擠出了人群,緩步前行,心裏倒是感慨,胡家哪裏是真的窮,分明比這上京所有人家更富裕才對……
旁人見狀,也不敢攔他,隻是一片惶恐又期待,彼此對視一眼,雖有不滿,卻皆在此時深藏了起來,隻是暗中下着狠心。
法會将起,十姓歸京,各家人等,能不能分一碗石亭的湯,就看這人點不點頭了……
這事倒是怪不得旁人,若不是國師回來,誰又能知道,石亭這樣的大事,居然是沒落了二十年,隻剩了一個空名頭的鎮祟胡家,占了大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