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道裏的人,本事到了一定程度,都會意識到這個概念的存在。
但這又不像是入府,可以落于紙上,所以,鎮歲書上,也未記載上橋之法。
自從入府之後,胡麻也已找人問過,先是紅葡萄酒小姐,後來是二鍋頭,便在意識裏,大抵對這橋的概念,有了一定的理解。
據橋,便是由人踏入非人的一個過程,也是一個“離岸”的過程,這一岸,便是人間,便是人,是人,便躲不了生老病死,三災八難,命數因果,孽債輪回。
而上了橋,便是離了此岸一步,去往了一個更高的地方,既可以躲掉一些東西,也可以回頭看顧這人間之身。
上橋,是新法。
原本在這個世界,是沒有上橋之說的,各門道裏的人修行這本事,到了入府,也就算得上大宗師,登堂入室,這一身本領就頂了尖了。
便如此時已經推開了三扇府門的胡麻,理論上便已經達到了守歲這一門道的極限,作爲“人”,本事就隻能學到了這裏。
但上橋之法,則是在這人間本事到達了極限之後,又邁出去了一步。
這一步,便已是非人,據說,是太歲老爺降世,給人間帶來了異寶,才使得這些門道裏的人,有機會邁出去。
“難怪被人稱之爲‘橋’……”
心間閃過了這種種想法之時,胡麻也在借了崔麻姑的那一道法身,看着她身後那橋的虛影,看着那一道橫亘于人間陰府,又直指向了陰府深處,那未知幽冥的一道幻影……
理論上,橋隻是一條路,超出人間本事的路,不會有實質性存在。
但陰府之中,一切本無定數,心神感應,便也看到了形狀,确實便像一架橋。
也是看到了這橋,他便知道紅葡萄酒小姐要動手了。
她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她是早早上橋的人,所以更爲了解,曾經說過:“上了橋,十姓的人,便會派譴使者來迎,恭賀超脫,并奉爲上賓!”
“但嘴上自然說是上賓,實則也隻是代表着,上了橋之後,你隻有一條路可選,甘爲十姓走狗!”
“……”
世間十大門道,各有超脫之法,便也等于有十道橋,而這十道橋,則都被十姓抓在了自己手裏,二十年來,十姓權勢越大,對橋的掌控力便也越強。
所以上橋,隻有三種情況:
一種,是下等命,一旦上橋,便被十姓迎接,奉爲上賓,傳授不落紙之秘。
當然,說是敬重,十姓也确實會将上橋之人奉爲上賓,但門道裏的人都很明白,這改變不了骨子裏爲人做奴仆的人。
明明已經是把本事學到了頂,又走出了超脫的一步,最後卻隻能爲十姓所用,這是一種骨子裏的悲慘,轉生者當然瞧不上。
而第二種,便是中等命,是披了紫氣,躲開十姓窺探,走到橋上。
這種情況下,十姓會察覺有人上了橋,但不知道是誰,也就無法對其進行掌控,但如果十姓有了時間,放手去細察,早早晚晚,或許也真有可能,将這個上橋的人給找出來。
同樣也有很大的風險。
而除此之外的上等命,便是無人約束,大步上橋,感受超脫,尋找機會。
這才是門道中人,真正覺得自在之法。
紅葡萄酒小姐曾經屬于中等命,那時她雖然沒有紫太歲,但畢竟屬于把戲門,因此使了欺字訣,讓自己躲過了窺探,偷偷到了橋上,但也因此,她這幾年裏吃苦不少。
所以,當她意識到紫太歲也可以讓轉生者成爲中等命時,雖然驚喜,但也生出了一個别樣的想法。
既然有了機會,那何不更大膽一點?
紫太歲能讓轉生者上橋,成爲與自己一樣偷偷摸摸的人。
但轉生者偷偷摸摸,已經太久了,何不趁了此時,人人搏個上等命?
要搏上等命,便不隻是上橋,而是要奪橋!
乞兒張家失了龍穴,被人屠了龍,橋雖無主,但卻已是殘缺之橋,品質不佳。
胡家的無主之橋,藏得最深,也有着太多秘密,危險。
既然如此,那胡麻便幫她挑了孟家的橋,而且,幫着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機會!
這當然是一個極大的野心,隻是沒想到,如今,居然真的實現了……
……
……
“你……你是怎麽能夠做出這種事情來的……”
而在胡麻心間生出了由衷的喜悅,借了崔麻姑這一道法身向了橋上看去時,崔麻姑的感知卻無疑更加的靈敏。
她背對着橋,卻看的比胡麻還清楚,她看到了橋上有模模糊糊的影子,那都是被通陰孟這麽多年來奉爲上賓的橋上客,他們在準備爲孟家,做最後的一件事。
齊拜胡家,削盡福緣,改其命數。
這本是那孟家少爺,賭上了孟家最後的一張底牌,來死裏求活的一招。
這一招勝的可能本就極少,更多的可能是兩敗俱傷。
可她卻怎麽也沒想過,這一招居然會成爲了笑話。
她看到就在那些橋上客高舉起了香,準備向了胡麻拜落之時,橋上卻忽然探出了一個鬼頭鬼腦的影子,小心打量了一番,便忽地哈哈大笑,直跳了出來,然後,大步狂奔……
那橋上的影子,都懵住了。
不明白在如今這孟家勢危之際,又哪裏冒出來了一個負靈門道的高人上橋。
平時孟家對這天下掌握極嚴,不該出現這等計劃外的人才對。
隻是這個人的出現,也擋住了他們,使得他們這一拜,居然拜不下來,正急着要喝命對方上開,卻冷不防的,那人卻是直接沖來,一腳将其踹翻了過去。
然後,便高高的舉起了手來,大聲喊着:“兄弟們,是真的,這孟家的橋上連個看門的都沒有啊……”
“走走走,跟我沖啊!”
“……”
下一刻,瘋狂到超出認知,詭異到讓人絕望的一幕出現,無數影子,出現在了橋上。
能夠上橋的,無疑不是把人間本事學到了極處,有心超脫的出類拔萃之輩。
這樣的人,精心培養幾十年,都不見得能出現一個。
但如今,居然是按群來算的?
轟隆隆!
那是一種瘋子,或者說,是蝗蟲,他們一擁沖到了橋上,占據着各種有利位置,他們一個個的,身上皆有紫氣萦繞,看不清模樣,所以便像是蒙了面的人,沖進了别人家宅一般。
強盜,這根本就是強盜!
但崔麻姑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不理解,爲什麽會出現這種瘋狂的一幕。
“噗……”
這世間不知幾多負靈門道的高人,多半都聚集在了鹽州附近,于此一刻,口噴鮮血。
有人枯坐在了荒草叢生的宅邸之中,身前,乃是用紙紮出來的一道橋,他輕飄飄的,立身于橋上,閉着雙眼,手裏捧着一束香。
身邊是弟子環聚,緊張的看着,都知道剛剛師傅的吩咐,他說再爲孟家做最後一件事,做完了這件事,咱這一門裏,便海闊天空,自此逍遙自在了……
但誰也沒想到,法才施了一半,腳下的紙橋,竟是忽地着起了火來。
師傅一下子就從紙橋上掉了下來,摔的暈頭轉向,睜開了眼睛的第一時間,便大叫:
“有鬼,有鬼!”
“……”
“壞了!”
反應更快的是孟家祖宅之中,孟家的大少爺孟思量,他關上了廳門,獨留了自己,在這寬敞卻黑暗的宅邸之中靜坐。
耳中能夠聽到的,滿是紙糊的窗戶外面那不停呼喚着自己名字的聲音,偶爾睜眼,能看到的,也是那一張張貼在窗戶上,死死向了廳裏看過來的臉。
那是災物的影子,它們急着讨債,要帶自己離開。
額心裏的那顆釘子,将自己釘在了人間,暫時不至于被窗外的東西喚走。
但他卻心急如焚,不知道崔家姑姑如今有沒有到了老陰山,有沒有開始辦那件正事。
可是他能借了釘子将自己釘在人間,其他一起生活在了這孟家大宅裏的人卻不這麽幸運了。
聽着那窗外不停響起來的呼喚,看着那一隻一隻,急不可耐等在了窗外的影子,有人坐在了房裏,壓抑的哭泣了很久,終于在窗外的聲音響到了極緻的時候,帶了哭腔大喊:
“别催了,别催了,我跟你們走……”
“……”
叫聲中,一條白绫,從床塌下面翻了出來,慢慢的,被其搭在了房梁上。
“該死的孟思量,都是你,都是你惹來的禍……”
有人則是終于忍不住,沖出了房門來,要去找孟思量拼命。
但這一沖了出來,便被無數的影子簇擁住,腳不沾地,向了宅子外快速的飄去。
反應過來時,一回頭,才看到自己此時正跪坐在了院子裏,沒了聲音。
孟思量捂住了耳朵,不聽窗外那些東西的呼喚,也不聽這院子裏時不時響起來的哭聲與怒吼,他隻是咬着牙,确信着:“我不會死,這些人死絕了,我也絕對不可能會死……”
“孟家血脈,一定要有一個活着,他們,他們不敢讓我去死……”
“……”
可這一切的想法,卻也在腦中忽生轟鳴,恍惚間看到了某個畫面的時候,忽地消散。
隻剩了無盡的絕望,湧入心間,他聲音都變得嘶啞而變形,大叫着:“那……那是我們孟家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