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四大堂官意見都已一緻,那便是收災,隻是素來知道這孟家大少爺不好說話,還愛記仇,所以都在等着别人先說出這收災的話來。
但好容易大捉刀替大家說出了心裏的意見,這孟家大少爺的話,卻忽然讓人心裏一驚。
“其實,在我的算計裏,便是十一路災,同時反噬,也傷不着我,至多不過是其他血脈親族,便将這災給償了。”
孟思量迎着衆人詫異的眼神,臉上仍是笑着,似乎有了些歎息之意,道:“但當我不得不往腦袋裏砸釘子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些事情失算了。”
他也不擦臉上的血,任由其蔓延,忽然擡頭看向衆人,笑道:“我很确信,是胡家人請了那一路災。”
“所以事情才走到了這一步,所以,孟家便是想收災,也收不了。”
“當然,這話确實離奇,哪怕說了出去,也沒人信了。”
“……”
“那……”
聽着他的話,問事大堂官都不由得有些心驚:“那胡家,圖了什麽?”
“當然是因爲,胡家人覺得自己擋得住這災。”
孟家大少爺孟思量道:“所以,他想用這種方法,拖死孟家。”
“這次的事情,說到底,不是孟家在算計胡家,而是胡家在逼着孟家賭命。”
“……”
幾位大堂官都明顯遲疑了起來,就連他們聽着,也覺得離譜。
孟思量心思重,所以平時他的話,都不太敢輕信,但是這會子的他,卻又明顯與其他時候不同,竟下意識覺得他說的可能是真的。
而且,他此時也有些怪,平時被責備幾句,遇着點什麽事,就愛委曲眼紅,甚至落淚的他,如今居然一直在笑,隻是因爲那臉上鮮血的緣故,這笑卻看着愈發的瘆人了……
他甚至聲音裏都帶了笑聲:“幾位叔伯長輩,我已經承認,這一次是我被胡家人徹底算進來了。”
“其實我也很想懊悔、痛哭,求幾位長輩的心軟,但我哭不出來,我其實天生就不會哭,每一次哭都是裝的,我隻是不愛吃虧,每次一吃了虧,都要氣的睡不着覺。”
“再者,如今也沒有讓我去裝着那懊悔痛哭的時間了,所以我便直說了。”
“胡家是早做了安排,要借塘神來擋災,他能借來這天下的香火,是他的本事。”
“但他覺得在老陰山那幾個村寨塘子裏喚醒幾個所謂的香火陰靈,就可以擋這洞子裏出來的災,那就是他的見識不夠了。”
“曾經,便是祖壇在此時,也擋不住這些災,更何況是現在呢?”
“況且,真看到了這些塘神出世,賺來了香火,坐不住的也不隻是我們孟家,其他幾姓,怕是同樣不樂意見到。”
“……”
聽着他的話,便連那一身白袍的捉刀大堂官,聲音也微寨:“事已至此,他們不樂意又能如何?”
“你難道沒聽耳報神講,這滿天下都在祭山?”
“這等強借香火之法,若在平時,早就被十姓阻止,但如今,哪有人站出來說一句話?”
“……”
“十姓不阻止,是因爲他們石亭不能缺了胡家。”
孟思量直挺挺的坐着,鮮血已經流進了脖子裏,道:“但石亭也不敢缺了孟家,隻要老祖宗還在一日,便沒有人敢把孟家逼到死路上,所以,這就是孟家人僅剩的機會了……”
“隻是……”
一邊說,他一邊擡起了自己的手掌,竟是不停顫着,仿佛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低聲道:“孟家人,動不了手。”
其他幾人皆沉默,孟家請來了災,還沒傷着胡家,便先害了自家,血脈親族之間,皆已受到了影響,或是埋下了禍根,或是氣運削到了極處。
如今他們都做不得事,說不得話,一出門便可能會死,要做什麽事,哪怕再有把握,也有可能一下子就倒了大楣。
所以說,如今的孟家親族,雖然還未死絕,但也屬于被關押了起來,等死而已。
而孟思量則是低歎了一聲,忽然之間,強撐着起身,而後向着四大堂官,膝頭一軟,雙手按地,結結實實,一個頭磕了下來。
如此用力,連額頭的釘子,都磕的更深了幾分。
口中道:“那麽,便隻有請幾位叔伯,姑姑,救我孟家了。”
“你……”
四大堂官,幾乎是同時閃身讓開,無人敢受這一個頭,聲音也顫了:“你想讓我們如何?”
孟思量擡起頭來,聲音清晰,毫無頓錯,向了問事大堂官道:“碑公伯伯,以通陰問事大堂官之名,召天下負靈,在冊遊神,案鬼,行走四方,毀壇殺人,不許他們繼續祭奠。”
“胡家能借來天下香火,但孟家經營二十年,何處無負靈?”
“我想,終可以亂他們香火!”
“……”
那問事大堂官聽着,便已想到了這簡單的話裏,帶了多少的人命與血腥氣。
雖然心間也是微顫,但如今,卻也隻能緩緩點了下頭。
孟思量便又轉向了後面的分香大堂官,道:“我會給柏爺請來一柱香,那是摻了平時祭拜老祖宗的香火所制成的,柏爺持了這柱香,去請動陰神殿。”
“通告在冊府君,請他們移動金身,起駕前往老陰山,塘神與府君本就是先天之敵,如今,自然該到了他們出手的時候。”
“……”
分香大堂官也知道出動陰神殿,代表着孟家到了最後拿血本的時候,咬牙點了下頭。
“棺伯伯,你爲說理,便該去見十姓裏的幾位世伯。”
孟思量又看向了說理大堂官,輕聲道:“他們一開始或許不想見你,但事情大了又不得不見,當他們要問時,便傳我的話,孟家有罪,罪在孟思量,但如今,孟家想要活着。”
“若活不了,那孟家,便不替他們守着當年轉生邪祟過來的秘密了……”
“……”
說理大堂官連忙答應了。
孟思量最後才看向了渾身裹在白色麻衣裏面的捉刀大堂官,竟是膝行上前,抓住了她的一隻褲角,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道:“最後,便是崔家姑姑。”
“你是我父親義妹,也是除我孟家之外,世間最強負靈,如今,孟家有難,我隻求你看在我父面上,往老陰山走上一遭兒……”
“不求别的,隻求你替我找到那胡家少爺。”
他微一頓,道:“求他看在石亭之盟的份上,将那一路災收回……”
“……”
白衣大捉刀後退了一步,扯回了自己的褲角,淡淡道:“他若是不答應呢?”
孟思量抿起了嘴角,并不說話。
白衣大捉刀歎了一聲,神色似乎有些絕望,道:“明白了。”
交待分明,四大堂官心裏也皆低低歎着,這孟家少爺,早先的瘋是裝出來的,如今做出了這些安排,卻是真的被逼瘋了啊……
但既爲堂官,又有何辦法?隻是各自出了廳門,迎着垂落烏雲,大步前往而已了。
孟家大公子身在廳内,當着一衆奴仆丫鬟的面,雙膝脆地,再度狠狠的叩了一個頭下來,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高聲道:“思量送諸位,孟家安危,如今隻在幾位身上了……”
……
……
“這手段,确實是我也沒想到的……”
而在此時的老陰山裏,趙三義也在讷讷的開口:“你家少爺,真信這能擋十二路災?”
不僅是他,十姓子弟,自有非尋常江湖人可及的見識,陳阿寶與旁邊的周四小姐,這會子臉色也有些蒼白,諸神出塘,分明是震憾人心的事情,但他們卻一個個的臉色複雜。
“不知道。”
胡家也已經調允了呼吸,不動聲色,攔在了他們身前,微微擡頭,看着這幾人道:“但少爺自有他的安排,我隻聽命便是了。”
而趙三義則是越想,越有些緊張了起來,急道:“這不是聽不聽命的問題,胡家少爺做事,着實讓人想不明白,但他……”
“……他這樣做了,也是将孟家徹底置于死地了,且不說那十二路災,是何等厲害,便是真靠這些塘神擋了,你以爲那孟家拼死一搏,是好相與的?”
“孟家老祖宗仍在,架子便不會倒,架子不倒,天下負靈皆奉其命!”
“如今生死倏關,刀子見紅,你們走鬼門裏,有幾個能打的?”
“……”
“那就刀子見紅好了……”
胡麻将手邊的罰官大刀拿了起來,森然道:“我也想看看,孟家門裏除了磕頭,還能剩了多大本事。”
趙三義說着,已急不可耐,而周四小姐則忽然反應過來,失聲道:“不好!”
“如今孟家,一定急着找胡家少爺,但我們找不到他,便隻能到老陰山裏來找你,孟家人找不到他,也一定會來找你!”
“孟家大捉刀,可是十姓捉刀裏,排名第二的存在,你……”
“……”
胡麻微微咬牙,道:“孟家被逼到了頭上,所以要與胡家刀子見紅,卻不知胡家苦熬了這麽多,也隻是求一個能與孟家堂堂正正拔刀子的機會!”
“管他孟家還有多少底子,管他孟家最後的反撲有多厲害,我隻知道,隻要撐過去,孟家便會滿門死絕。”
“吃人飯,盡人事,我既爲胡家大捉刀,那這件事,我便要接着!”
“……”
這等狠話,已使得在場諸人,心間皆是一顫,周四小姐,更是小臉都變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