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讓胡麻形容,此時自己身體裏面,發生的便是這種感覺。
他的本命靈廟,本就是殘破的,修煉了這幾年,才漸漸煥發了生機,那一座隐藏在了黑暗裏的神像,也漸漸開始閃爍金光。
但這麽幾年的變化,甚至都不如這片刻時間裏出現的更多,他分明的感覺到,随着暗紅色霧氣,開始變成了紫氣,這靈廟也變得鮮亮了起來。
而不僅如此,這紫氣湧入本命靈廟,本該快速的将所有暗紅色霧氣染紅,但胡麻的本命靈廟,本就是破舊不堪,如今居然像是久旱逢甘露,自身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渴望。
那無盡的紫氣,本來煉化起來,也極爲艱難,可在這一霎,卻是絲縷紫霧,瞬間湧入了他本命靈廟的各個角落,裂隙,瘋狂的吸取,填滿,修複着……
四柱命香,也在這紫氣湧入,填滿本命靈廟的一霎,開始一點點被紫意渲染,從一柱,變成了兩柱……
在這一霎,他竟有一種本能的喜悅,仿佛正拔開雲霧見天日,就連那隐沒在黑暗裏的神像,也正轟隆一聲,睜開了雙眼,内中紫意盎然,高高在上,俯視人間。
“咦?”
而同樣也在這時,龍井先生也打量着胡麻,看着那滾滾紫氣蒸騰,盡皆湧入胡麻體内,似乎發現了什麽,表情微微驚訝。
胡麻也是引得紫氣轟鳴入魂,忽地反應過來,慌忙神魂一動,睜開了眼睛,便見那一口大鍋裏面的紫太歲,如今卻已隻剩了絲縷,倒是微微一驚,慌忙停了行功。
想到龍井前輩也需要此物,心裏一時忐忑:“前輩,全給了我,那你……”
看着他面上的擔憂,并非僞裝,龍井先生也緩緩收起了臉上的驚愕,忽地淡淡一笑,輕聲道:“你的底子很好,機緣造化也非常人所能及!”
胡麻怔了一怔,忙道:“前輩,有什麽問題麽?”
“沒有。”
龍井前輩淡淡笑了笑,目意悠遠,道:“一切都是恰到好處。”
“可是……”
胡麻看向了那口大鍋之中,剛剛無識無覺,竟是一下子享用了這許多,心間如何能不擔憂?
“這就夠了。”
龍井前輩卻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麽,輕輕擺手,而後低頭看了一眼鍋裏,撩起一隻袖子,食中二指并起,向了鍋裏一挑,便挑起了一縷紫氣,輕輕按在了自己額間。
“轟隆!”
他隻得了如此一縷紫太歲,卻在他按在額間的一霎,胡麻忽然有種天崩地裂之感。
隻見他的影子驟然之間散亂起來,身體像是引動了一片雷鳴,浩浩蕩蕩,神威無盡。
隐隐約約,胡麻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身後,有一座巨大無比,但破敗不堪的靈廟出現,那靈廟已是破敗不堪,比自己當初見大紅袍時見到的本命靈廟還要破舊,簡直已經不成形狀了。
但這一縷紫太歲落入靈廟之中,卻也大放光明,仿佛驟然喚醒了什麽。
不過,這等轟鳴景象,也隻出現了一瞬,龍井前輩将自己的手指放了下來,眼中似乎也有某種神華浮動,低聲道:“記着将這法門傳出去,告訴其他的轉生者。”
“也将我的話告訴他們。”
“我被貴人張家拿住,思索了二十年,不服氣了二十年,倒略略明白了過來。”
“當年我們輸,其實不是輸在本事不夠大,甚至不是輸在國師與十姓的背刺,我們,其實是輸在了自己的驕傲。”
“那時的我們,仗了一身本命,随意支配這個世界,破壞這個世界的規矩,我們高高在上,與衆不同,想要改變它,但内心裏,卻從來沒有尊重過它……”
“看看不食牛,便也知道,雖然是跟了老君眉的,卻一個個教的瘋瘋颠颠,沒個正形,小術擅長,大事辦不了,說白了,也是從未指望過他們真去做什麽事情,隻是用着跑腿罷了。”
說到這裏,倒是幽幽一歎,向胡麻道:“你們這一代轉生者,躲了二十年,自然失去了很多機會。”
“但這,也未必不是好事,起碼,你們有了時間,更好的去看這個世界……”
“……”
聽着他的話,看着他那雙顯得有些空洞的眼睛,胡麻心裏,驟然生出了一種不妙的感覺。
而龍井先前說了這幾句,卻已是驟然之間,大袖一揮,便見得這存在于迷蒙陰府之中,實實在在存在的宅邸,忽地磚瓦崩解,城牆剝落。
身前踏實的地面,居然像是被傾刻之間摧毀,又緩緩的重新組合,形成了一道徑直向下的台階,直通向了下面的一個台子。
那是一方紫氣環繞的神台,周圍豎立着無數高大的石柱,上面皆是神獸龍影雕刻。
不需要他的介紹,胡麻也一眼認了出來:
降神台!
那是孟家與張家人聯手,特地爲将天下轉生者都給照出來的降神台。
而龍井先生看着這一方神台,則是輕輕歎了口氣,神色似乎有些感慨,他轉過了身,向着前方看去,便看到那迷蒙陰府之中,正遙遙有一方黑色漁舟,緩緩的向了這裏劃來。
舟前,赫然正站着兩個穿着寬大衣袍的男子,其中一個,正以森冷目光向這裏看了過來:“鐵先生,你果然還是叛了。”
“我張家養了你二十年,養不熟你,仍是要抛妻棄子,包藏禍心,可見邪祟二字……”
“……正适合用在你的身上!”
“……”
随着他的話聲,那一方舟上,也忽然響起了一個吱哇怪叫的聲音,看着赫然便是一個身材佝偻的年輕人。
他模樣極其的古怪,肩上生着一隻巨大的肉瘤,眼神殘忍,滿嘴歪牙尤其是在聽到了那句“抛妻棄子”的話時,口中便一連串的怪叫起來,向了龍井先生指指點點。
“呵呵,那是我的孩子?”
龍井先生似乎也有些煩惱,撓了下頭,歎道:“我道行廢了,但眼力還在。”
“伱們張家的這造生之術,豈能瞞得過我?”
“若不是造此孽蓄,還要借了張二小姐的肚子托生于世,我或許真會給你們張家留一道血脈,隻是啊……”
一邊慢慢說着,他的眼神,也逐漸變得冷厲:“你們,實在太想拿捏我了,是因爲你看到,她越來越相信我的話,越來越信服我,所以,覺得她不受控制了?”
“你們造此孽胎,害她丢了性命,卻還想用這東西來拿捏我?”
“……”
說到這裏,已是聲色俱怒,甚至罕見的露出了殘忍。
“哇哇……”
而聽着他的話,船上之人,臉色略沉,但那怪物,卻忽然上竄下跳,放聲大哭了起來。
“乖,你爹不要你了,但沒關系,舅姥爺在這裏呢……”
那張家三爺低頭撫摸了一下那隻怪物,仿佛哄着什麽貓兒狗兒一般。
然後才擡頭看向了龍井先生,森然道:“還不是你以妖言,迷惑我那妹子,倒使得她忘了祖宗先人,隻信你那胡言亂語,甚至想幫你逃脫……”
“這等背棄家族之人,死了又有何可惜?”
“至于你那包藏禍心……”
“……”
他目光掃向了那一片神台,忽地放聲大笑:“真以爲沒人能看穿你那小九九?”
“你便是背叛了又如何,便是接觸到了仙氣兒又如何?若不如此,又豈能真引得轉生邪祟過來?”
“……”
他說着話時,輕輕拍手,那一方木舟,劃到了三十丈外,便已忽地停下。
但緊接着,便見到四面八方,一方方木舟,一片片惡鬼之影,皆在迷蒙陰府之中出現,一片片的紅光,在黑暗之中顯露了出來,卻是無數燒着的香火,與捧了香火的遊神。
而在陰府更深處,還可以看到高大的鬼影,身披重甲的鬼将陰兵,簇擁在了一尊一尊,身形高大的府君神像身邊。
“是圈套?”
胡麻瞧見了這一幕都不由得心裏微沉。
龍井先生在騙貴人張家,但張家同樣也在騙龍井先生,他們的準備,遠比想象中更充份,陰兵鬼将,孟家門裏效力的府君,皆已準備好了,竟在這枉死城,布下了前所未有的大網。
而随着這麽多陰魂鬼将聚集,就連這枉死城的份量,也已受到了影響,開始偏頗。
“你們最大的問題,便是太聰明了……”
法舟之上,張家三老爺的聲音說不出的陰森:“你提出來的降神台,照妖鏡,都是真的,隻有真的,才能引我們上鈎,一切如你算計。”
“而我們準備的紫太歲,陰府大宅,同樣也是真的,才能引得你替我們請來這些邪祟,如今已在甕中,你又有何話說?”
聽着他高興的聲音,連他身邊那隻怪物,也興奮起來,吱哇亂叫。
“我們都如了願,不是麽?”
龍井先生輕輕點頭,面帶微笑,轉過身來,向胡麻道:“小兄弟,若不敵了,按我留下的路,往深處走,有這些紫太歲打底,他們無法在橋上攔住你。”
“但在你還能撐住的時候,幫我護法!”
“……”
胡麻用力點頭,道:“前輩放心,隻是我能走,那你……”
龍井先生笑了笑,慢慢轉身踏上台階,向了那方神台走去,輕聲歎道:“我用了二十年時間,爲這貴人張家,爲這天下,準備了七枝箭……”
“還有什麽事情,比讓我射出了這七枝箭,更爲重要,也更爲痛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