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經讓人看不懂了,那天命将軍鍾本義這等身份,卻心甘情願,向了鎮祟府跪下。
分明是到了砍頭之時,但他非但不怕,反而大笑了起來:“我自官州到明州,所遇之事,再無比此事更公平者!”
說着,便即伸手,扯爛了身上衣衫,撕下了一塊,然後便又咬破了手指頭,血淋淋的寫下了一紙狀書,雙手遞上,胡麻擡手之間,便将此狀接在了手裏。
森然道:“我在天下人面前向你許諾,官州之禍,不論是人,是鬼,是妖,是神,還是什麽東西,但有鎮祟府在,都會替你申冤!”
那天命将軍聽着,竟隻是連連點頭,仿佛連回答都忘了。
而見着他跪在了鎮祟府前,身後那群早已活了過來的餓鬼,也終于反應了過來,他們兀自腦袋簡單,見識也不多,甚至不知道這天命将軍爲何跪下,卻忙都跟着磕起了頭。
“兄弟,鄉鄰,記住這鎮祟府的話,咱們的罪,要認,那些神神鬼鬼,一直跟着我們,便是要看我們,何時才能贖了這個罪,我們便在此時還了。”
“這一死,若還不完,那便化作陰兵,繼續還,若這冤能申,我等還盡了債,也清清白白的走。”
“若無人申這冤,便從地府殺出,再來這世間,讨還公道!”
“……”
他這話說的震蕩有力,有恨,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認,有幾分力道。
而那些餓鬼,也紛紛又哭又笑,神色癫狂,連連點頭,哭聲響起來了,卻聽不出悲聲,笑聲也有,也聽不出什麽喜色。
可他們跟着那天命将軍跪了下來,便是聽到一個死字,也隻是跟着磕頭,似乎都認了他的話。
“殺我吧!”
而那天命将軍,則是又上前了一步,扯開了自己衣襟,面向了鎮祟府,向了胡麻坦然說道:“過來斬我的頭,帶我去申這個冤!”
“你是活人,鎮祟府的刀,不斬活人。”
而胡麻則是向他點了點頭,忽然轉身,向了壇邊的保糧将軍楊弓,喝道:“保糧将軍,借你的刀一用,也借你的人一用,你既爲保糧将軍,那這奪糧惡鬼,便該由你斬。”
“借你。”
楊弓聽到了那天命将軍抱怨不甘,也聽到了這鎮祟府接了他的冤狀,誰也不知道這一幕幕,又對他造成了什麽影響,而在此時,他也隻是大聲答應,走上前來。
這鍾本義轉過了身,面向南邊,也是向着曾經被他奪糧的山裏百姓方向,口中不說謝罪之語,但這一跪卻是心甘情願,然後低下頭來,露出脖子。
而那明州府城旁邊,被保糧軍層層圍住的餓鬼,也紛紛低下了頭,額頭觸地,一片片汪洋般的沉默。
“不急!”
可在這一霎,胡麻卻是忽然有些猶豫,于案後開口,阻止了正提刀過來的楊弓。
一瞬間,楊弓,旁邊的孟家大公子,保糧軍兵馬,甚至連這天命将軍與餓鬼,都同時轉頭看向了他,良久,都無人開口,眼神倒似有些質疑。
胡麻低低歎了口氣,道:“讓他們吃頓飽飯,再上路吧!”
楊弓怔了怔,便立時揮手,命人去安排,那天命将軍鍾本義,卻是忽然呆了一呆,他嘴唇顫着,死死盯了那鎮祟府上的影子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究,也隻是苦笑了一聲。
搖着頭,默認了那壇上人的安排,仿佛故意表現的輕松一些,向身邊的楊弓道:“兄弟,伱這刀快不快?”
楊弓将自己手裏的寶刀端了起來,露出了雪亮的鋒刃,道:“這刀是我一位兄弟送我的,我的命也是他救的,他讓我記着來處,所以我知道該殺的人是誰。”
“因爲知道要殺誰,所以出刀從不猶豫,這刀也就特别的快,殺人不沾血。”
“……”
“我的血不幹淨,最好不沾。”
鍾本義說着,側頭看了楊弓一眼,忽然低聲道:“你也是條好漢,隻可惜我生在官州,我若也是生在明州這樣的地方,怕是不見得會比你差了。”
“你在羨慕我?”
聽着他的話,楊弓卻搖了下頭,道:“你不該羨慕我的。”
“我這命苦,從小到大,要麽便是吃不飽,要麽便是提了腦袋打生打死,安穩日子沒幾天,一直都隻有我羨慕别人的份兒。”
“……”
鍾本義道:“爲誰打的?”
楊弓道:“一開始是爲了自己,後來是爲那些跟我一樣吃不飽,沒活路的人。”
鍾本義大笑:“那我還是羨慕你!”
二人說着話,也不耽誤事,那邊,保糧軍已搭鍋壘竈,蒸窩頭煮粥,分發了過來,就連鍾本義也拿了一個窩頭,三兩口的吃了下去,碎屑都舔進了嘴裏,然後面向明州跪好。
“朋友,送你上路。”
楊弓手裏的刀也舉了起來,忽然一聲大叫,刀鋒猛得斬落,好大一顆頭顱,頓時被腔中鮮血沖到了半空之中。
鍾本義口中,也驟然發出了一聲長笑,直到腦袋離了腔子,都仿佛笑聲不停,如今正是白天化日,鮮血耀眼,但周圍人聽着這若隐若現的笑聲,正自不由心間發寒。
而随着這鍾本義的腦袋落地,戰場之上,甚至明州各處,四下裏,那些餓鬼的身上,也不知有多少冤魂,一條一條的鑽了出來。
它們身上陰風煞氣,如此之重,便在這日頭下面,居然也不散,而是追着那鍾本義脖子裏噴出來的一股血光,紛紛向了那鎮祟府的方向飛去。
而在鎮祟府内,胡麻已經抽出了一杆令旗,眼見得這滾滾冤魂,盡皆飛進了旗中。
而那一邊,還剩了三四千餓鬼,他們也在吃着窩頭,喝着粥,但分明便是餓鬼,如今居然吃的極慢,而且,仿佛很快便已吃飽,停了下來,呆呆的擡頭。
鍾本義被人斬了,但無人去斬他們,可他們裏面,也有很多,隻是呆呆看着,忽然之間,便腦袋一歪,倒了下去,身體裏面,同樣也有陰風蕩蕩,一隻一隻的冤魂,飛了出來。
呼呼蕩蕩,如風卷殘雲,聲勢驚人,份量之重,讓人如同看見了噩夢。
胡麻拿着那旗,一時都覺得這旗子沉重萬分,鍾本義遞交上來的血書,放在案上,也仿佛有滾滾冤煞之氣生出。
“我接你們的冤狀,也帶你們報這血仇,放心去吧!”
胡麻低低歎了一聲,手裏的令旗,向前一擲,便直直的插在了那正立于場間,鎮住了這整片戰陣的陰将軍背後,滾滾蕩蕩,使得陰将軍身上陰風煞氣,尤似瞬間,強烈了百倍。
而一邊的楊弓,斬下了鍾本義的腦袋,也是提起了刀來,隻見平時這殺人不沾血的寶刀,卻也留下了一抹血痕,無論怎麽擦,都擦不掉。
“一句空口許諾,便換來十萬陰兵……”
而見着這一幕,無論是不食牛的門徒,還是明州府城的門道中人,甚至是那孟家大公子,也已經臉色大變,他們甚至無法想象,這天命将軍入了令旗,代表着什麽。
那可是無盡的官州餓鬼,如今心甘情願入旗,騰騰煞氣,已是遠遠超出了門道異術的範圍,這等手筆與氣魄,有哪個能有?
那位孟家大公子,甚至手掌都微微顫了幾分,心裏明白這十萬陰兵的份量,饒是他這自小養出來的養氣功夫,如今也已按捺不住,忍不住開口:
“隻是不知世兄可否明白,這冤,要申到哪裏去,這擔子,又有多重?”
“……”
“鎮祟府門開,既有冤,便要受,否則我開這門做什麽?”
胡麻也向了他笑道,看起來人非常客氣,一點也不擺府上的架子,道:“官州百姓受到了此難,若真是天災那還罷了,若是有鬼神牽扯于内,便恰是我鎮祟府行令之時!”
“如今,便讓這天下人作爲見證,好生瞧瞧,我是空口許諾,還是真要爲了這官州百姓申冤!”
“……”
說着,猛然轉頭,看向了明州城一帶,喝道:“官州府君已死,餓鬼也已各歸其所,爾等妖人,行此惡事,倒還想躲?”
在胡麻于城外重開鎮祟府,孟家大公子前來觀禮之時,明州城裏,正有人忙亂不堪。
他們先是驚愕,再是恐懼,本是帶了些期望,卻又在胡麻受了那鍾本義的冤狀之時,恐懼起來,便有人起壇,要借了陰路,趕緊離開,但是不能,陰路不開,鬼神相阻。
他們要騎馬,沖出城去,但也出不去,城外皆已被保糧軍圍住。
正心喪神急之時,便忽然看到了一個身上穿着紅衣裳,腦袋上紮着兩隻羊角小辮的女孩,一時膽寒心喪,腿也軟了下來。
“你們……”
穿着紅衣裳的小鬼看見了他們,眼神似乎也有些迷茫,但努力想了半天,卻還是搖了搖小腦袋。
想不起來。
便隻是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帶路:“跟我來吧,胡麻哥哥已經在外面等着你們啦。”
胡家二叔、三叔、四叔,以及那位長孫女,于此一刻,皆已面喪心死,他們也皆是走鬼門道的高人,沒有怕了一隻小使鬼的道理,但硬是一點能耐也使不出來,隻是看着彼此。
良久,卻還是那長孫女胡溪,咬了咬牙,第一個跟在了那小使鬼的身後,慢慢道:“走吧,我們一直想着見他,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