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也正是如今我們要逼他一把的原因所在。”
明州府城,無數的香火,一直在城心燒着,燒完一爐,便換上了新的一爐,而且這香火,竟仿佛風都吹不散似的,一直彌漫在了城内揮之不去。
便也使得這整座明州城,一直煙霧缭繞,竟是難分黑天白日,尤其那霧還像有了生命似的,不時想從門縫溜進來,夾着竊竊私語。
滿城壓抑,家家閉戶,聲音都不敢高聲,惟恐被霧裏的東西聽見。
惟獨此時的明州城心位置,香案後面,披發仗劍的男子,卻顯得姿勢放松,随手從香案上拿來了鮮果吃着。
看出了案邊的胡家第四代長孫女對他們的決定似乎有些不解,表情并不輕松,便也淡淡笑了解釋着:“之前你猜的其實不錯,帶你來,也是爲了摸這小孩子脾氣。”
“但說到底,這是一件大事,不能由了小孩子胡來。”
“當年,若是他們這一脈的長房大爺,也就是你胡顯爺爺,若未與我們分家,接了鎮祟府,那大家都是放心的。”
“哪怕是分了家之後,若是由他父親,你胡山大爺繼承了鎮祟府,他向來處事穩重,又是長子長孫,我們也沒什麽話說。”
“但偏偏,你胡顯爺爺與咱們分了家,便即死了,胡山大哥離了從上京出來沒幾年,人也沒了,倒是輪到了這個從來不曾在青元住過一兩日的毛頭小子,繼承了鎮祟府……”
“他甚至都不知道鎮祟府是何等要緊的擔子。”
“咱們青元胡家,世代爲皇都守锏鎮祟,劃分陰陽,但那也隻是代行皇權,直到二十年前,才由先皇下旨,将這鎮祟府真個交給了我們。”
“可以說,從那時起,咱們胡家這個鎮祟名号,才算是做實了,但也偏偏,因爲這份擔子太重,怕搭上了整個門裏人,才沒奈何行了分家之舉,以守福澤。”
“但這可不代表鎮祟府便與我等無關了,更不代表是他的東西!”
“……”
說着,面上倒是有了幾分陰沉,冷哼道:“也是那白家奶奶心眼子小,倒真覺得與我們劃清了界限,二十年來不通個信,連五煞都逐出了門,那可是先皇禦賜,托孤鎮運之物……”
“……竟被她藏在了深山二十年,不得出世,看看如今走鬼門道成了個啥?”
“我知道你還顧念着,不想鬧得太難看,但咱們過來,并不是眼饞了鎮祟府或什麽的,隻是不能讓他如此任性,敗壞了這鎮祟府的名頭。”
“他可以拿着鎮祟锏,但卻不能胡鬧,身邊要有人幫襯,隻是他對咱們有意見,又不知如何處理,才一直躲着。”
“躲了這麽久,倒把人的耐心也拖沒了,事态自也越來越緊迫。”
“如今到了這一步,倒要看他還能抻多久,真到了下不來台時,他身上這罪過可就大了。”
“……”
聽着香案後面的三叔胡峰耐心給自己說着,但這位胡家四代長孫女胡溪卻始終無法釋懷的模樣,她擡頭看了一眼三叔,低聲道:“但我們也抻不住,最多三天,城裏便會開始死人。”
這一句話,她便說到了點子上。
起這麽大壇,香案上供的卻隻是三牲六祭,本來就隻是一個笑話。
以這位三叔的道行,本身也撐不住這麽大的壇。
真正撐住了這個壇的,其實是明州城内整座城的百姓,靠了他們的活人氣來起壇。
但也正因如此,壇起的時間越來久,對這城中百姓的活人氣消耗越大,早先那位胡家堂弟一直拖着,不肯見面,就讓她的事情越來越難辦,自身便曝露了很多問題。
而如今那位堂弟若還是拖着,後果更嚴重,隻需三天,這城裏便會有人死,而且,是大批的死……
這等大的壇,其實有一個最好的破解方法,那便是拖。
拖上三五天,其壇自破。
她還真有些擔心,那位胡家堂弟,會不管不顧,拖到讓城中人騎虎難下之勢,總不能堂堂青元胡家,真要讓這滿城人死?
可那主事法壇的三叔聞言,卻笑了起來:“若他真能抻這三天,我倒會佩服他了。”
“隻可惜,若是這樣,明州也就跌破了份量,這後果,他能受得?”
“再者,餓鬼軍最多隻需要兩天,便會盡數引到明州來,到時候明州就食,所向無阻,他難道還能拖着不出手?”
說話間,他擡頭向了身後的樓上看去,在那樓上最高之處,另外兩位胡家族叔,正守着一尊泥塑,寸步不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玩味:“……而這,恰是我們在等的。”
“曾經的他,有膽量斬了五煞惡鬼,如今,卻真要看他忍到幾何,才肯出手斬了這位官州府神了……”
“……”
不知爲何,胡溪看着三叔自信的表情,竟不由得有些擔憂。
卻也恰在這時,忽然之間,死寂一片,隻有香火煙氣彌漫的明州府城,不然何時,驟然有一陣陰風刮了起來,将香案前面的一縷香火煙氣吹得打起了旋兒,幽蕩蕩的升騰起來。
“這麽快?”
乍一瞧見這動靜,胡家三叔都慌忙丢了手裏的果子,猛得站起了身來,細細一觀,表情卻又變得瞠然:“就這點本事?”
……
……
便在不久之前,朱門鎮子上,聽胡麻細細講了一番,張阿姑與七姑奶奶都各自有些驚悚,卻又有些迷茫,但還是慢慢的下定了決心。
張阿姑找左護法沈紅脂借來了紙筆,寫了很多的信,每一封信上,字都不多,但卻疊起來了很高的一摞,直寫到後半夜,才請沈紅脂幫着設起了一個大火坑。
她認認真真焚香,拜鬼,先拿出自己懷裏那塊令牌來,在火坑前拜了一拜,然後才跪倒在了火坑之前,慢慢的告拜着:“我是老陰山馮縣窪兒村頭張阿姑,逢明州之難,請諸位同行搭手。”
“信由我出,令自我起,明州惡鬼猖獗,糧食斷盡,隻爲護村間鄉裏,設起一壇,以退惡鬼……”
“……”
她本是鄉裏人間,滿嘴鄉裏的話,如今來到了朱門鎮子,接觸人多,見得世面也大,便下意識改了鄉音,努力去講官話。
隻是官話也并不标準,卻可以聽出她的認真。
告拜之中,她緩緩停下,默默沉吟:‘掌櫃小哥說的事情,太大,俺無法全搞明白,隻知道于此亂世,潦倒求活,不能破了規矩,規矩再是不公,也是窮苦人最後的活路……’
‘所以,這封信,俺不是替鎮祟府發的,是以自家身份,求各位鄉鄰相助……’
‘……’
想得明白了,她才将自己寫出來的信,一封一封,皆填入了火中,伴着烈焰舔食,紛紛化作了灰燼,夜色之中,也不知有多少小鬼受邀而來,紛紛拿到了信,又遁入了夜色之中。
“七姑奶奶,咱們這是幹啥去?”
而在另外一邊,幾隻最近夥食太好,吃得腿粗肚子大的黃皮子,卻也簇擁着一位頭上戴着花的小腳老太太,忙忙的向了山上跑。
它們自是不解,忙忙的問身邊那臉色凝重的七姑奶奶,但卻見這位平時似乎啥都懂的七姑奶奶,如今也是一臉的迷茫,隻是裝着神色鎮定的樣子,道:
“吃席面哩,這回遇着大場面了,不光咱能吃,各處裏的好姐妹,都能跟着聞個味呢……”
“……”
“咦?”
身邊幾隻黃皮子聞言,都興奮了起來:“這得是多大的席面?”
“不知道!”
七姑奶奶道:“反正聽着,怕是比這北邊那座大城還要大哩,咱們隻是請幾個人,便能坐正席呢,怎麽可以不好好的使把子勁?”
邊說,邊爬到了山巅之上,從旁邊的黃皮子手裏接過了破瑣呐,鼓足了腮幫子,就用力的吹了起來。
一霎那間,無形氣運觸動,瑣呐聲伴着這老陰山裏吹出來的陰風,縱橫交織,遠遠的向了四方刮去,一霎那間,也不知驚動了多少隐藏在了明州犄角旮旯裏的精精怪怪。
牛家灣裏,有一頭潛藏多年的老鼈,老陰山裏林子裏,也有成了氣候的蛤蟆,青石鎮子往西南行,山腳裏有得了道行的桃樹,以及林林總總,或狐,或狸,或山石草木,紛紛醒轉了過來。
“他娘的,什麽鬼?那等人家,居然也會請咱們吃席面?”
“去還是不去?”
“……”
“……”
而同一時間,朱門鎮子,無人的小院,胡麻也在準備起壇。
他不需要别人幫手,甚至連小紅棠也隻是幫自己護法,不用她上手,自己用了半個下午的時間,紮了幾個草人,立在一邊,又拿了一把米,灑在了地上,形成一個圈。
不立香案,隻就地點了三柱香,一盞燈,符都隻準備了四道,簡簡單單的貼在了身後院牆之上,然後從小紅棠手裏借來了紅木劍,倒持在了手裏,緩緩捏了一個劍訣,輕輕向前一指:
“起壇!”
“……”
于是“啵”的一聲,油燈上面,跳出了一豆燭火,微弱至極,在寒風裏哆哆嗦嗦。
胡麻滿意的看着,也知道明州城内那壇,坐視明州一地,興許自己如今起這一壇,對方也會看到,可能還會不解,小小一壇,有何作用?
但沒關系,這次正要告訴他們,這壇有什麽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