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一群一群,衣衫褴褛,手持斷槍木棍,背着鐵背,骨瘦嶙峋,眼睛裏仿佛發着幽幽藍光的人出現在了明州府城一帶時,周圍人盡皆吓得毛骨悚然。
眼看他們來處,所經之村落,便已寸草不生,糧缸打碎,村子裏未來得及逃走的百十口子人,竟仿佛直接便已消失了。
而他們到了明州府城之前,也隻是擡頭看一看那高高的城牆,便收回了目光,隻是自顧自的,便在這城邊,升起了一口一口的大鍋,碎柴皆是拆下來的門框門闆,熬粥,煮肉。
還熱騰騰的,便有人喉結大動,迫不及待,沖了上前去搶食,似乎一點也不怕燙,更有人吃得着急,忽然脖子一梗,便倒在了地上。
周圍人也似視若無睹,隻是一群人簇擁了過來,很快,便看不見這人的屍體了。
……
……
“那究竟是些什麽東西?”
楊弓帶了一隊人馬以及軍師金嘴子,遠遠過來瞧了一眼,隻這一看,便覺得心裏有些驚悚,那些人絕大部分看着并不強壯,也不像是被操練過的模樣,隻像流民乞丐。
但身上那黑漆漆的氣質,卻沒來由的讓人害怕,看着他們一張張麻木而且裹了一層厚厚泥垢的臉,竟本能的害怕。
他咬牙,從旁邊人手裏接過了一枝箭,拉滿了弓,向着那群看到他們出現在了十丈之外,卻沒有任何動靜的人射了過去。
隻見那些仿佛除了偶爾會動一動,像死人更多過像活人的家夥,應該應聲倒地一人,卻不料,那些人居然不動,直到箭至身前,才忽然張嘴便接住了。
嘴裏慢慢的嚼着,将箭杆都細細嚼碎了吃下去,箭簇嚼不動,便低頭吐進了火堆裏。
從頭至尾,甚至都懶得轉身過來看一眼,毫不在意是誰射了這一箭。
生命既脆弱,又野蠻,脆弱在仿佛随時都會倒地死去,野蠻處卻仿佛随時會有更多的生命,随時葬送在他們手裏,紅香弟子出手的楊弓,早先也是以邪性著稱,比他們卻差遠了。
緩緩放下弓時,眼神都有些詫異,隻覺眼前這些,瞧着是人,卻又非人。
比鬼恐怖,比妖更邪。
“那是餓鬼。”
而迎着楊弓的詫異詢問,身邊的鐵嘴子卻低低歎了一聲,道:“餓得太久,硬生生吃出來的餓鬼,所過之處,存糧不會留下一顆,骨頭渣都要嚼碎了。”
“一州之地,不用福澤多盛,都會因他們的到來而毀于一旦,如今,他們已經不會再吃飽了,吃到撐死,也不會飽……”
“畢竟,活人才能吃飽,而他們,已經不算是活人了……”
“……”
低聲說着,擡頭看向了明州遠處,彌漫着的晨霧之中,那一群一群,正越來越多的褴褛之人,聲音倒有些壓抑:“他們應該都是自官州而來的,我有一些同道,一直觀察着他們。”
“隻不過,他們不該這麽快出現在明州的,時間,路途,都不對,想來是有些人幫助了他們……”
“那些人,越來越不講規矩了。”
“雖然,這些規矩,從一開始,就是他們定的……”
……
……
而同樣也在這時,明州府城之内,香火煙氣,彌漫全城,使得整座城池,街頭巷尾,皆有種陰森虛幻的氣質,家家閉戶,不敢露頭,便是宅裏供奉着的牌位,也都用黑布蒙了起來。
不蒙不行,夜裏總是夢見先祖哭訴,說是害怕,怕被府君老爺看見,調到身邊去伺候。
而在這清冷無人,便是酒幡兒都無力垂落的街道上,天命将軍卻被人五花大綁,拿到了城中香案之前,看到了那香案之後,坐着一位身披法袍,披發仗劍的中年男子。
這天命将軍兀自心疼壇主教衆之死,怒喝道:“你們究竟是想怎樣?是你們帶了我來到明州,也是你們保證了這個,又保證那個……”
“但最終,我身邊兄弟,一個個折在這裏,你們卻要拿我回來……”
“……”
“閉嘴!”
迎着他的吵嚷,那香案後面的中年男子,緩緩睜開了眼睛,沉聲喝道:“是你自作主張,祭出了百兒釜那等邪物,如若不然,何會招來走鬼捉刀?”
“莫說是他,就連我們,見着這等邪物,也難容你。”
“如今你倒還抱怨說手下人慘死,你可知道,若非是我等請來府君,将伱攝回城内,如今便是十個你,也早死完了。”
“……”
“我……死完了?”
這天命将軍鍾本義,分明不服,咬牙道:“我知道你們這些人也都有懂些邪法,在官州時,我又不是沒有見過,任是什麽邪門術法,兵馬一沖,皆如喪家之犬。”
“隻可惜我被你們哄來此處,無根無骨,手底下湊出來的,皆是烏合之衆,若我教内兵馬在此,我倒要看這明州之地,有誰是我一合之将!”
“……”
“呵呵,你這般說,倒也不算全無道理。”
聽着他在那咬牙切齒,香案後面的人,倒是面露冷笑,道:“趁着官州大亂,真理教倒确實練出了一支兵馬,你這天命将軍裏的‘天命’二字,不是你的,倒是這些兵馬給的。”
“但你既如此說,便也由了你的意,出去瞧瞧吧,你心心念念的餓鬼軍,如今便在城外。”
“……”
“嗯?”
這天命将軍聞言,忽地擡頭,滿臉都是不信之色。
早先入明州,他便一直想帶着自己的十萬兵馬過來,隻是這些人不讓,爲了讓這些人活下來,也隻好答應。
如今聽到了,自然也不信,就算這些人改了主意,願意放自己那些人進來,時間怕也不夠,都是餓慘了的人,這遙遙路途,穿州過縣,豈不得走上一個月?
“确實就在城外。”
旁邊那個臉色和緩些的說道:“不僅你的人給你帶來了,你教内十二人魔也帶來了。”
說着話時,聲音也一下子冷厲起來:“你所求之物,皆已在此,此前對你的約束,也都不再作數,但這樣一來,你也總該還記得,我們拜托你要做的那件事情了吧?”
迎着這句話,天命将軍隻是猛得擡起頭來,臉上本是不信,但迎着對方的目光,呼吸卻沉了幾分,忽然道:“那個頭,我會向他磕下去。”
“我這顆腦袋,也可以給他……隻要你們能做到你們所講的……”
“……”
“你要求的事情,對我們而言,再簡單不過……”
香案後的人冷笑了一聲,伸手一指,天命将軍身上綁着的繩索,便驟然解開,他也是怔得一怔之後,便忽地跳了起來。
一路狂奔,直出了明州府城的北門,看到了那漫山遍野的乞丐,一叢一簇的餓鬼。
“真的過來了?”
他看着這些人,甚至眼睛都忽然紅了。
而這麻木不仁的餓鬼,聽着有人過來,也是頭也不擡,直到隐約感受到了什麽,緩緩擡頭,有些麻木到已經褪化了所有表情的臉上,倒是出現了些許動容。
忽然奮力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一個個,慢慢的,努力爬到了他身前來磕頭。
從他們開始,更多的人都看到了這天命将軍,努力的扯着身子,過來見他,僵硬的臉上,倒也有人努力擠出了一絲讨好的微笑,奮力的,從自己懷裏,摸出了一塊黑色的疙瘩來。
那是一隻斷手。
他們磕着頭,将這一隻斷手獻了上來,畢竟,這是惟一一個,在官州開始饑慌之時,一次一次爲他們求糧之人。
“荷荷,荷荷……”
也在這一片無聲的壓抑之中,又忽然聽到了有野獸一般的瘋狂大叫,遠遠看着,居然有一隻一隻,鐵鏈纏着的籠子,被幾十匹馬扯着,翻翻滾滾,直扔到了這邊的人群裏。
籠子裏面,赫然都是一些形如野獸,眼睛發紅的怪物。
這天命将軍棄了牛,跌跌撞撞向他們沖了過去,拼着一身力氣,死命扯開了這籠子,裏面的東西,幾乎要直接沖出來,張口咬向他的身上。
但他卻不知痛似的,隻是将他們的腦袋抱住:“兄弟,兄弟,當初是我讓你留下,看顧這些百姓,我沒運糧回去,你吃我也應該。”
這些人緩緩回過神來,卻是終于認出了他,頓時惶恐的後退,用力将嘴裏的血沫子吐了出來。
滿面愧疚,不敢擡頭看他。
“走吧!”
這天命将軍,一個一個,掃過了這些從籠子裏出來的怪物,又看向了漫山遍野的三萬餓鬼,臉上的表情,也從之前的痛苦絕望,變成了前所未有的冷厲兇狠:“把所有人都召集過來!”
“我帶你們,去吃一頓飽飯!”
“……”
轟隆!
三萬餓鬼,都開始動了,無形的氣機,仿佛就連這籠罩了整個明州城的法壇都晃了一晃。
“二叔,三叔……”
而在明州城裏,胡家堂姐也終于忍不住,看向了香案後面:“真這麽做……”
“與我們剛剛來時,說的并不一樣啊,還有……”
“……還有回還餘地麽?”
“……”
“沒有了。”
香案後面的兩位族叔,以及站在了供品旁邊的小叔,聞言皆向她看了過來,淡淡笑道:“他不肯與我們相見,我們便也沒得好選。”
“他小孩家家,便得了鎮祟府,那我們倒要看看,他是否真的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