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胡麻也隻當這是婆婆爲了給自己留下一個考驗,什麽時候自己有了把這絕戶村子解決的本事,便什麽時候來拿這信物。
但後來卻明白了,婆婆并不打算考驗自己,無論自己身份如何,都是胡家兒孫,無論自己本事如何,也都是鎮祟府還活在世上的惟一傳人,繼承家産,不需要考驗。
既然這樣,那她将胡家信物放在這裏,便是有必須放在這裏的原因,這絕戶村子裏面的怨魂厲鬼,也就相當于幫胡家人守着信物的守衛。
哪怕它們自己無識無覺,并非刻意爲之,身爲胡家後人,也要表現對他們的感謝。
一拜之後,胡麻便直起了身,再不猶豫,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便邁着大步,走進了這黑氣彌漫的村子。
村子周圍立起的那四塊高大的石碑,如同四根柱子,将這村子圍在了裏面,裏面如同海嘯一般湧蕩着的黑氣與滾滾怨魂,不緻于溢到村子外面來。
而當胡麻以活人身份,穿過這四方鎮門石,走向村子的一刻,裏面彌漫着的黑氣,倒如沸水一般蒸騰起來,那無數影影綽綽的鬼影,發出了令人頭皮發麻的森然怪笑之聲,滿面貪婪。
就連那四塊石碑,都微微震蕩,似乎在向外人發出了示警,又像是裏面的東西太過活躍,震得四塊石碑止不住的顫抖。
可胡麻眯起眼睛,已經無視這一切,輕輕擡步,便已邁過了四塊石碑形成的邊界線,下一刻,隻覺仿佛能将人皮肉割開的鋒利狂風,瞬間便貼到了自己的臉上來。
他擡袖遮面,暗自提起道行,擋住了這陰氣,然後才睜眼看去,卻忽然覺得陽光刺眼,眼前竟是白花花的一片,微微凝神,向了左右看去,便見到自己如今,竟仿佛是在一處世外桃源之中。
目光所及,隻見得屋舍齊整,人聲鼎沸,雞鴨滿地亂跑,稚童逐狗追貓,白花花的太陽從頭頂照了下來,家家戶戶有炊煙升起。
“哎呀,有客人來了……”
見着他進了村子,旁邊頓時有熱情的聲音響起,卻是面帶笑容的村民,紛紛迎了上來,遠遠的便向了胡麻揖禮,笑道:“請客人往裏面走,請到族爺屋裏坐。”
胡麻都略略怔住,卻并不說什麽,擡步随着他們進來,目光四處打量。
所過之處,竟發現一切都是栩栩如生,屋舍打掃得極爲幹淨,孩子身上也都穿着整齊的衣裳,領路及兩邊的村民,有的喂雞,有的吃飯,有的紡布,皆好奇的打量着來人。
他曾經進過這絕戶村子一次,依稀記得路徑布局,正與自己見過的一般模樣,甚至還擡眼向前看去,便看到了那村子正中間的石磨。
當時記得石磨上面,有一個纏繞了鐵鏈的石頭匣子,裏面放着的正是胡家的信物。
但如今看了過去,卻看不到那石匣子,隻看到有壯實的村民,在趕着牛,袋子裏的粟米倒了進去,一圈一圈的轉着磨盤,白花花的米便流了出來。
将一切看在眼裏,胡麻便也不言語,被這熱情的村民,簇擁着來了他們口中的族爺屋裏頭坐着,屋裏一個年齡瞧着已經很大的老人,戴着圓帽,拄着拐杖,熱情的迎了上來。
“故友後人來此,有失遠迎,上坐上坐。”
“……”
胡麻被人扶着坐了下來,便看着這位老人,笑道:“老人家說的故人是……”
“自然是咱們這七裏八鄉心腸最善的走鬼婆婆了……”
那位族爺一臉的感激,歎着道:“她對咱們村子,可是有大恩情呐……”
“若不是她,咱們棄了遺蛻,暗無天日,飄飄蕩蕩,無處可依,又哪裏有如今這遠離紅塵世俗,生老病苦,逍遙自在之樂?”
“如今俺石匣村滿村老幼,皆已入匣中仙境,快活無邊,無欲無求,隻恨未能還了走鬼婆婆之恩,如今她的血脈之親來到這裏,豈能不好好報答?”
說着拍手:“快來快來,端上茶來……”
說着話時,屋外頭便有紅着臉,胸膛鼓鼓囊囊的大姑娘,端着茶走了進來,杯子裏熱氣騰騰,茶香撲鼻。
屋門外頭,窗棱外面,到處都是擠在了一起的小腦袋,卻是村裏的頑童,都知道來了客人,心裏好奇,紛紛的擠在一處,向了屋裏看着。
那茶送到了胡麻的臉前,他卻不接,隻是看向了那位族爺,道:“我不喝茶,隻是好奇您老人家說的這快活,有多快活?”
“衣食無憂,心想即成,又遠離病苦災厄,還有個不好?”
那族爺笑道:“還有二十分的好處,我老人家目不識丁,講不出來,小恩人喝了茶,便知道了。”
他一邊說,一邊點着頭,笑眯眯的,分明十分心誠的模樣,周圍的村裏人,遞茶過來的大姑娘,甚至窗外門外擠在一處的孩童,也都跟着點頭,都笑眯眯的。
這村子裏,陽光刺眼,暖風和煦,每個人都一臉富足,笑容滿面。
胡麻默默看着,竟覺得真實無比,他低頭看了一眼那位紅着臉的大姑娘遞了過來的茶,裏面飄着幾粒茶葉,蔥翠新鮮,茶香似乎有生命一般,直往人的鼻腔裏面鑽着。
他伸出了手來,卻不接茶,而是拉過了這大姑娘的手腕,也隻覺觸手光滑,溫熱香軟,居然沒有摸出任何的破綻來。
“哎呀……”
大姑娘被胡麻扯了手腕,羞得滿面通紅,卻不掙脫出來,隻是撇過了頭,作害羞狀。
旁邊的族老仰頭大笑,身邊的村裏人,也跟着仰頭大笑,屋子外面擠作一團的頑童們,也都跟着仰頭大笑了起來:“大姑娘臉紅想嫁人,成親,成親!”
族老便笑着點頭:“成親,成親,吃了茶便成親。”
胡麻隻感覺到無數的聲音擠向了自己腦海裏,仿佛身處水面之下似的,耳膜都被擠得難受,他微一沉吟,忽地暗自行功,準備将全身化死。
但這一行功,便心裏吃驚。
自己的身體,仍是好端端的,竟仿佛已經失去了守歲人那全身化死的本事。
就仿佛自己真的是在一個熱情而富足的村子裏,頭頂上的陽光灑了下來,那暖熱,以及身邊的族老,過來上茶的大姑娘,全都是真實存在,一草一木,一茶一盞,纖毫畢現,毫無破綻。
于是他緩緩放下了手裏大姑娘的手腕,目光掃過了周圍這一張張笑着的臉,道:“我不吃茶,也不成親,你們若真要謝我……”
目光穿過了族老家的半開的屋門門扇,看向了那個磨盤,道:“我要那磨盤上面的東西。”
族老收住了笑容,滿臉不解:“你要糧田,咱村裏有糧田,你要大姑娘,咱村裏有大姑娘,你要雞鴨豬犬,咱村子裏有吃不完的雞鴨豬犬……”
“……但你偏要讨這一個石碾子?”
“……”
胡麻點了點頭,道:“是。”
那族老臉色已經顯得有些不好看,道:“爲啥偏要這玩意兒?”
胡麻笑了笑,道:“當然是因爲,隻有這玩意兒,才能把糧食的皮給碾掉,看看裏面是不是已經爛掉了……”
“唰!”
在他說出了這話時,周圍那無數笑着的人,已是忽然收了笑臉,就連門外與窗外擠着的頑童稚子,同樣也是如此,隻有無數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胡麻。
那族老也是一頓拐杖:“我等好好待你,你卻要讨我們村子裏的福根子?若給了你,難道以後我們都吃不褪皮的糧食?”
“來人呐,喂客人吃茶。”
“……”
一聲令下,旁邊簇擁着的村裏人,便一擁而上,壓住了胡麻的胳膊與肩膀,那位端了茶的大姑娘,更是咬起牙來,狠命的将杯子裏的茶往前一搡,向了胡麻的口中灌來。
胡麻低低歎了口氣,猛然之間,站起身來,一步踏出。
周圍滿是湧上前來的手掌,擠上來的人,甚至合身抱了上來的大姑娘,但他卻一切無視,隻是踏出了這一步。
緊跟着,擰身,踏出第二步。
隻覺随着自己的步法,身邊響起了一片混亂的破碎,與布帛撕裂一般的聲音。
接連踏出七步,都沒看落腳之處是什麽,若是桌椅,便直接踏碎,若是有人的手臂或是腿腳,也直接給他踹折了,哪怕腳下是鐵釘子,也任由鐵釘穿透了自己的腳掌,仍然要踏穩了。
“啪!”
在他第七步踏了出來,一腳踩在實地上時,便忽然看到,身前的一切,都在飛快的褪色,那白花花的太陽光,變成了陰森幽暗的風。
那一張張真實無比的臉,變得虛無缥缈,扭曲怪異。
就連被那位大姑娘強行遞到了自己臉前來的茶,完整的粗瓷茶盞變成了破爛的瓦片,青翠碧綠的茶葉,變成了幾枚黑污污的牙齒,芬芳茶水,則變成了暗紅色的腐臭血水。
周圍一張張,皆是慘白陰森的鬼臉,頑童的眼珠,掉到了鼻子旁邊,跟鼻涕一樣的晃着。
外面,并沒有什麽碾着糧的人,隻有一群陰森的小鬼,正圍了那隻鐵匣子,張着血盆大口,咯吱咯吱,用足了勁,費力的啃着,也不知已經啃了多久。
“呼!”
胡麻這一瞧,都松了口氣:“這才是正常的畫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