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來咄咄逼人的黑袍法師,被七姑奶奶說了兩句,竟是連試也沒有試一下,便自退縮了。
看着他如臨大敵,恭敬後退的模樣,無論是他手下人,還是那位貴人身邊的仆人,都不知究底,更不敢胡亂插嘴。
就連胡麻身邊的夥計們也都懵住了,搞不明白什麽狀态,他們倒是與那位貴人的老仆一樣,看不見如今的七姑奶奶,也聽不見她的話,隻能隐約聽到了一陣鎖呐嘀嘀哒哒的吹着。
早先的七姑奶奶,隻是精怪,隻有附了人才能說話。
但如今,她道行漲了,身份變了,可以直接與人說話,但又不是誰都能瞧見的。
所以在大部分人眼裏,都隻看到那黑袍法師,本想拉來了血食起壇,卻冷不丁一陣陰風吹來,形勢大變,他對着空氣說了半晌,便立刻決定回去。
在這昏暗夜色裏,透着股子神秘與肅穆,讓人心裏倒是毛毛的。
“先将血食送回莊子裏去再說。”
而胡麻見事情收了場,便也向着七姑奶奶的方向點了點頭,沒有與夥計們細細解釋,而是忙忙的将這車上的兩隻大甕,放進了庫裏,這才終于放下了這顆心。
第二日一起,倒先不忙着運,胡麻打好招呼,來到了黃狗村子打聽。
人死之後,守身魂隻守着自家屍骨,時日久了,早晚散去,而她在散去之前,守到了負心人,便附于其身這墳裏便清靜了。
這一等便是數年,天下愈亂,邪祟滋長,民不潦生,别說做官,活着都難。
這也是之前胡麻幫着清理了這井裏的邪祟,讓黃狗村子的人極爲感謝的原因,但放心水沒吃幾日,如今竟是又來了幾個莫名其妙的人,招呼都不打一聲便把井給封上了,誰人不罵?
不過,也許正是這樣,在那些人填井的時候,有人猜到了原因,但也沒上來搭讪,這姑爺倒不知道井裏的枯骨已經移走了。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便是,其實就連這姑爺,也對曾經的事羞于啓齒,隻想掩蓋過去,不想過了這麽多年再鬧得風風雨雨,口風嚴着呢。
黃狗村子這裏地勢高,不好打水,每一眼井,都是極珍貴的,如今被人填了,也不知将來吃水有多麻煩。
果然看到,之前自己曾經下去撈李娃子的那口井,已經被石填滿,井口都放了鎮祟石。
卻原來,那負心人,姓鄭,祖宅便在黃狗村子村西頭,已破敗了。
也是在村裏的人勸說下,見着婦人年長,再不娶親便有閑話了。
而且這媳婦深深記着公婆在世時的吩咐,不讓他幹一點活,每日裏隻是伺候着,讓他讀書,又湊錢去科舉。
而有這镯子在,又有鄉鄰見證,便等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全了,再沒有比她這個身份,更正的了。
看過了井,胡麻又去了那官道旁,看看那曾經自己堆起來的小墳頭。
鄭家小子也算聰敏,苦讀十幾年,竟是真的參加了二十年前的最後一次科舉,還中了秀才,照理說是可以做官的,隻是很快,朝堂便亂了,他也隻能回到村子裏,等着朝堂的任命。
過來的人,也隻是看看井裏有沒有東西,另外不拘有沒有,都把井封上,倒不知這裏的事。
可以看得出來,村子裏的人都極不滿意,遠遠便要啐一口。
上面還有一道道的黃符,封的嚴實。
如今墳裏已經沒有分毫動靜了。
爲了好看,生前婆婆唯一留下來的镯子,生活再艱難也一直沒賣,直到嫁人了,才戴在手上。
心裏盤桓了一番,胡麻還是回了黃狗村子打聽,好在他如今在這周圍幾個村子裏頭臉都熟,也算小有威望,一問之下,便好幾個沒牙的老太太湊到了耳邊來跟他說着這孽債。
冤魂索命,天經地義,隻是胡麻也好奇,她要索命的負心人,究竟是誰?
竟有這麽大的面子,請了梅花巷子的人出手?
要知道那梅花巷子裏的人,自恃身份,平時連血食幫的大掌櫃可都不帶搭理的呀……
早先這戶人家,也算是薄有田資,打小養了一個童養媳,又因着一場大瘟,鄭家的爺娘去世都早,倒是這童養媳婦,種田織布,挑水做飯,把這鄭家的孩子養大。
于是他點了頭,左右鄉鄰幫襯着,縫了嫁衣,治了兩桌薄席,木闆車卸了輪子,勉強做個轎子,在村子裏繞了一圈,然後擡回了他家的門。
村裏人都說媳婦好福氣,守了二十年,也算修得了正果。
但也就在這天夜裏,來了兩位背着包袱,騎着馬的人,他們自稱來自淮安,鄭家少爺一聽便忙不疊的出來接,但那兩人一見他家貼了彩花,便連連搖頭,直道晚了一步,可惜。
再後來,說了什麽,誰也不知道。
隻知道那天夜裏,鄭家少爺連夜收拾了東西,跟了那兩人去了。
新娘子哭着追了出來,最終哭聲卻被水井淹沒。
自此之後,鄭家那少爺一去二三十年,不知蹤信,而那水井,一開始也被村裏人封了,因着沒有名份,又感覺那井裏怨氣太重,不敢撈她,隻能從别處挑水吃。
可後來,溪水常斷,村裏的其他兩眼井,也時不時的幹涸,村裏老人沒有辦法,才又打開了這一眼井。
本以爲這麽多年過去,該好了,結果竟是怨氣沖天。
直到後來,莊子裏的小管事過來,封了這眼井,遷走了井裏枯骨,事情才告一段落。
“這麽說,當初若是沒勸她搬家,反而倒有可能永遠被封起來了?”
胡麻心裏暗想着倒覺得報應不爽。
将這些事情記下才又回了莊子,兩隻大甕搬上了車,運去了朱門鎮子。
等到掌櫃血食的香主開甕查看過,入了倉,這趟活才算完了,而胡麻則是一轉身,便去了徐香主的那裏打了一聲招呼。
後面再有差事,便暫時不要往青石鎮子這邊放了。
反正這幾個月裏,自己帶了衆夥計,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沒出一步差池,功勞已是不小,想來足夠自己下半年去接手那瞎子嶺的血食礦了。
“夠倒是夠了,隻是你早先還想着要多跑幾趟,心裏踏實。”
徐香主對胡麻的要求,那是無所不應,隻是笑着道:“怎麽如今倒忽然變了?”
“昨天夜裏,差點出了事。”
胡麻低聲道:“遇着了梅花巷子的人,上來就要強行借血食呢!”
将昨天晚上的事情一說,徐香主聽了也分明的一驚,立時壓低了聲音,道:“那張口要借血食的可是姓嚴?”
“梅花巷子裏的那位老爺子,人是不錯的,每年咱紅燈會往上孝敬的血食,都得從他那裏入賬,但他又守規矩,該上供的他就給咱入賬,平時的孝敬,人家倒是不收。”
“他教了幾個徒弟,平時也都不在府城裏呆着,隻是來往于各個府縣之間,名聲倒還不壞,惟獨他那第三個徒弟,名聲極差。”
“早先也不是沒有過借血食,或是江湖救急,找咱們讨血食丸的事。”
“但他說的好聽,借走了的,卻沒個還的。”
“當然,這人名聲雖然不好,但你也别得罪了他,他心眼小着呢,就當看着梅花巷的面子罷了!”
“……”
“那倒是沒有。”
胡麻笑着道:“不過我隻好奇,他們說的那什麽貴人,是個什麽來頭?”
“既然敢稱貴人,想必是個世家裏來的老爺。”
徐香主冷笑了一聲,歎道:“這貴人呐,說法可是多着呢……”
“你是咱血食幫的,若是去了下面的村寨,那村寨裏的人也覺得你是貴人,也得好好的擺下了席面,伺候着你。”
“但到了城裏,就沒這個講頭了,真有資格稱貴人的,起碼也得是世家裏出來的。”
“什麽是世家?”
“豪門望族,世襲官身,那才叫世家呢!”
“你看咱們紅燈會,也與很多大戶交好,但跟咱們打交道的,都是富紳地主,行商坐賈,可人家世家老爺就不一樣了,他們世居城裏,隻與堂上的老爺們打交道,不與咱相幹。”
“說白了,咱是江湖上的,人家可不是。”
“咱家紅燈娘娘,爲什麽一建廟便出城來了,那也是得避嫌呢!”
“以前大家都在城裏,但一個江湖裏面稱兄弟,一個關起門來叙尊卑,井水不犯河水,但建了廟,紅燈娘娘繼續留在城裏,就不合适了。”
“……”
聽了徐香主的講述,胡麻倒是明白了過來。
世家,堂官。
當初紅葡萄酒小姐說自己本事越大,見得世面越廣,便越會看到這個世界神秘而森嚴的一面,如今倒是應驗了。
身在血食幫裏,遇不着那些地位尊貴的大人物,卻原來是人家根本不受血食幫庇護,他們都是直接與堂官打交道,受堂官庇護的。
這世道亂,普通百姓受了邪祟侵擾,能求的也隻是血食幫,堂官們卻很少出現。
但一旦是世家裏的貴人老爺受了侵擾,那些堂官可不敢閑着呢。
也難怪那什麽衛家的姑爺一出事,梅花巷子跑這麽快。
“該死的特權階級,狗大戶啊……”
心裏暗暗罵着,胡麻一下子就這些人,産生了本能的厭惡與敵視,活該他們被冤鬼給纏上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