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鬧祟,走鬼人便往哪裏去……”
聽着身邊這位牽牛的老漢那樸實無華,極爲簡單的話語,胡麻一時竟覺得心旌動搖。
婆婆已經回了祖祠一年多,他也适應了血食幫裏圍繞着太歲血肉采割求活的生活,久而久之,甚至都忘了這些像婆婆一樣,每天行走在村寨之間,給人走鬼除祟的人。
血食幫裏,走鬼人很少,偶爾有一兩個,也與婆婆的氣質完全不同。
他們已經成了幫着血食幫裏的人賺錢平事的,他們身上沒了村寨裏面的煙火氣。
“胡麻哥哥……”
一隻冰冷的小手牽住了胡麻的手掌,小紅棠也趕了回來,胡麻低聲問道:“小紅棠,是你去通知的這些走鬼人嗎?”
小紅棠怔了一下,搖頭道:“沒有呀,我跑了好久,才跑出去,跟山君爺爺說了句話,就回來啦!”
“不是小紅棠?”
胡麻也微微怔了一下,這些走鬼人,說是有人派小使鬼遞了信,知道了這裏鬧祟,就過來了,自己本以爲是小紅棠……
但若不是小紅棠,又是誰?
迷茫之間,看到了彼此笑呵呵打着招呼的走鬼人,又忽地心裏恍然。
或許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
或許隻是在自己忙的焦頭爛額時,一位路過的走鬼人瞧見了,便派小使鬼通知了一聲,就像村子裏誰家有麻煩了,回村子報個信一樣自然。
一個走鬼人得着了信兒,再派小使鬼去,便又有人得着了信。
一來二去,于是方圓百裏内的走鬼人,都得着了信,便都收拾了家夥什,往這裏來了。
隻是……
胡麻心裏倒有些不解,低聲道:“小紅棠,我不太明白,他們爲什麽會來?”
“難道他們就不擔心這裏鬧祟鬧的厲害,給自己惹了禍?”
“……”
“走鬼人不想這些的。”
小紅棠也看着那些自山路上聚集過來的人影,晃着兩隻紮了紅繩的小羊角辮,清脆的道:“婆婆說過的,走鬼人,是沿着界線讨生活的人。”
“哪裏的界限亂啦,他們也就到哪裏啦!”
“……”
“界線?”
胡麻想着:“以黃昏爲界的二分世界?”
心裏忽地便明白了,隐約有種難言的情緒湧動着。
黃昏爲界,陰陽二分。
這個世界邪祟多,尤其是到了晚上,邪祟鬧騰,活人甚至不敢出陽宅一步。
但在這麽多的邪祟作亂之下,人還是要活着的,而他們能活着,便是因爲有這條界限存在,邪祟再厲害,也隻能晚上出來,白天,這個世界,還是屬于他們活人的。
他們可以趁了白天耕種,做工,割太歲,維持自己的生活,讓這世界還像個活人的世界。
這條界限,便是活人的命。
但總有一些厲害的邪祟,也有一些高高在上的人,他們有大法力,可以讓雲遮了日頭,甚至隻是讓自己手下的惡鬼吹一口氣過來,便亂了這條界限。
便讓這裏日不日,夜不夜,大白天裏四下鬧祟,讓這不再像個活人的世界,也讓這些努力掙命的人,活不下去……
但無論他們有多不在乎,總有人在乎。
這些走鬼人,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這一切背後是誰的影子。
但他們隻是看到這裏亂了,也就來了。
理由簡單到讓自己這樣的轉生者難以置信,他們裏面難道沒有聰明人,知道這種突如其來的鬧祟,很不正常,極有可能是某種超出了他們力量界限的東西在搞鬼?
他們隻是沒去想,隻因爲這裏鬧了祟,就來了。
隻因爲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世道亂,世道苦,不搭手,活不下去。
無法形容這一刻胡麻心裏湧動着的情緒,他隻覺這數日下來,積攢的疲憊與暈眩,憤懑,都忽然之間,被某種力量擊開了。
他以前信任婆婆,卻也并不理解,對這個世界,也一直是警惕,且疏遠。
對那些不顧這些百姓生死的人,他會覺得憤怒,但心底,竟有時會隐隐覺得,那些人做的沒什麽。
轉生者來自于信息爆炸的時代,什麽沒見過?
但也是直到這一刻,他卻忽然見到了這個世界最底層的一些東西,竟隐隐約約,有種被這種最樸素,最古老的東西擊中了心髒的感覺……
“這世道再亂,總也有人做着事情呢……”
想明白了這些,胡麻臉上的疲憊,都像是消散了一些,低聲道:“界限不是天生就在那裏的……”
“走吧,小紅棠,咱們也去幫忙。”
小紅棠看着胡麻的樣子,笑的眼睛都彎了起來,用力點了點頭。
他們一起随着這些從各個地方聚集過來的走鬼人,向着那片山坡走了過去。
這一刻,仿佛沒有什麽轉生者,也沒有紅燈娘娘會裏的小掌櫃,隻有大羊寨子走鬼婆婆的孫子,帶着小使鬼。
當他們來到了山坡前,便發現這裏已經有七八人提前到了。
他們都是各地的走鬼人,有着各種不同的服侍與打扮,若說他們相同的一點,大概便是他們都看起來比較貧窮,因爲他們平時行走的,都是各個邊緣的村寨,都沒有多少油水。
二鍋頭說過,走鬼人是個燒錢的門道,但這些人,卻看起來并不像是有錢可以燒。
如今這些人已經遠遠的圍住了坡上的一座墳。
說是墳,看起來隻是一個小土包,有小半邊塌了,隐約可以看見墓裏的朽爛的棺木。
古怪的地方是,這墳裏,時不時有黑色的煙氣飄了出來。
以肉眼去看,看不真切,用眼睛餘光則可以瞄到,時時蒸騰,竟一刻不絕。
胡麻也不知道他們爲什麽會不約而同的找到這裏來,這幾天,各個村子裏鬧祟鬧的層出不窮,他跑來跑去,隻爲了救人,頭都大了。
像這種墳頭冒起了黑煙的怪事,已經實在排不上号了。
但這些走鬼人,來到了這裏的第一時間,便是找到了這裏,想必也是有原因的。
人群裏,有位托着煙竿的老頭子,低聲與身邊的人商量着:“四下裏鬧祟,總是有個根子的,我瞧便是這墳不好,邪氣就是從這裏散出去的。”
“是它。”
旁邊一位頭上戴着花的中年婦女,聲音響亮的說着:“這墳頭子邪,把這周圍的行子都搞亂了,便是其他地方的行子也被引了過來,不先把這裏封了,這周圍的人家就别想安生了。”
人群裏,其他走鬼人也都點着頭,想是認可他們的說法。
便有人道:“那就先封了這禍根,再散開來去除邪祟,各位這就開始吧?”
“誰有什麽招數,便使一使。”
“……”
“幹起來喽……”
彙聚過來的人群一陣湧動,高聲吆喝了起來。
胡麻在人群後面看着他們,也能發現這群走鬼人的本領不一,有的很是高明,手裏還拿着鎖呐,鈴铛等類似于法器的老物件。
但也有人瞧着身上沒有道行,有可能隻是村子裏熟悉了鬧祟鎮邪,能幫着處理一下的巫婆神漢之類,便如老陰山裏蟒村的老羊皮大爺一樣。
但他們都沒有懼色,也不争搶,更不藏拙,隻是笑呵呵商量着過來幫忙。
有人道:“邪氣洩了,無非就是通過地脈、水脈、氣脈,影響了周圍的風水,這墳包子屬于哪一種?”
也有人道:“這會子顧不上,全給它封了,才穩妥。”
“那我先給他封了地脈!”
旁邊的人聽着,便有人自告奮勇,紛紛拿出了自家的東西,有人拿了骨杖在地上繞了墳包子畫着符,又從肩上的挑子倒出來一些灰,灑了一圈,然後拿火點着了慢慢燒。
衆人紛紛掩鼻:“糞啊?”
封地脈的走鬼人眼睛一瞪:“是摻了黑太歲,在豬圈裏捂了三年的糞哩!”
“那不還是糞?”
衆人無奈,又喊着:“誰有絕活使一使,把氣脈給它封了。”
聽着有人喊了,便有那中年的婦人道:“俺有,幫着拉一拉繩子。”
說着從自己懷裏掏出了荷包,裏面取出了一個紅色的線團,周圍的人幫她搭着手。
先是從旁邊削來木頭,在墳包子四周搭上了架子,然後用紅線固定在架子上,牽着一端,繞了墳包子一邊轉,一邊口中念誦有聲。
連轉了幾個圈,一層層紅線,也就把墳包子圈了裏頭,連那糞味都淡了。
“我來封了它的水脈。”
人群裏一位大爺越衆而出,拿出了幾根上面全是鏽,下面卻磨得锃亮的釘子,向周圍的人誇耀着:“你們瞧這釘子上面鑲的什麽?”
“陰骨玉!”
“這可是當年俺爺爺燒了一隻成了道行的旱魃,燒出來的,最能克水,等我給它釘在四方位上,瞧他怎麽作祟。”
這墳包子,應該就是黃仙說的一口氣吹過來的落點了。
胡麻之前已經忙活了幾天,卻根本不知道這口氣在這裏,他甚至不知道這口氣吹了過來,也會落在一個地方,形成禍根,而且,就算是知道了,他恐怕也找不到方法,能夠封它。
而這些人道行有高有低,卻都是極有經驗的,說笑之間便封了。
看着他們對了這墳包子燒符念咒,胡麻也熱心腸,想要上前去幫幫手。
“你就是那位血食會裏的小掌櫃吧?”
但裏面的人卻嫌他礙事,推了出來,不少人打量着他,笑道:“幾天沒阖眼了?”
“先歇着吧!”
“之前這裏被血食幫的人看着,俺們都不願意來,現在瞧瞧,血食幫裏也不都是隻認錢糧的壞種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