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半,陳凡将十天沒用的馬鞍拎出來,給小母馬套上。
雖然這麽久沒用,馬鞍上卻沒有落下一點灰塵,顯然每天都有人在擦拭。
小母馬在原地踏着小碎步,頗有些躍躍欲試,小馬駒則在院子裏撒歡,兩條狗子在它身後狂追,都随時準備往外沖。
姜麗麗幫着系馬鞍的皮帶,同時笑着說道,“頭兩天我們還帶它們出去透氣,可是它們跑太快,我們都跟不上,又怕被外面來的人抓走,所以已經有好些天沒有放它們出門了。”
陳凡摸摸馬臉,輕輕拍了一下腦袋,“這麽不乖的嗎?”
小母馬立刻低下頭,腦袋往他懷裏頂,若不是陳凡下盤夠穩,恐怕能讓它頂出去。
頗有點孫二娘撒嬌的既視感。
旁邊黃莺三人站成一排,眼巴巴地看着陳凡,今天小水塔啓用啊,好想去看熱鬧。
等姜麗麗固定好馬鞍,陳凡便翻身上馬,看到她們的樣子,沒好氣地說道,“别總想着看熱鬧,在家裏多做幾道題,等你們用到的時候,就知道比看什麽熱鬧都要強。”
汪師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隊裏又有新任務啦?”
汪師傅立刻點頭,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陳凡,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聽說了,你的意思是?”
不過買的确良有個好處,那就是不用票!
雖然的确良很貴,也很高檔、受歡迎,但是這種化纖材料的産量确實很大,加上因爲價格太高,剛推出市場的時候肯花這個錢的人不多,後來産量又年年遞增,就一直都沒有做市場限制,隻要有錢就能買,這也是的确良布與衆不同的地方之一。
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的确良布在這個年代“高人一等”的地位。
此時水塔下面圍了二三十号人,楊書記難得翻出一年穿不上幾回的的确良襯衫、藏青色長褲、還有那雙隻在過年和重大節日才穿出來的皮鞋,兩手叉腰意氣風發……的曬太陽。
黃莺揉了揉差點被搓扁的臉蛋,也快步跟上,“等等我。”
頓了一下,他左右看了看,發現其他人都自覺地站在幾米遠之外的地方,楊書記他們也在原地看着自己,便神色自如地說道,“您聽楊書記他們說了吧,就是以後我們會大力發展副業,咱們隊的讀書苗子可能會進隊辦副業公司裏面去做事,所以需要學好專業知識的事。”
楊菊轉身踏步站在他面前,滿臉嚴肅地捧着她的臉,輕輕用力擠出個魚唇,哼哼着說道,“狗子不用考試,更沒想當外貿員,你也不想嗎?”
陳凡哈哈直笑,“還是楊書記講究。”
哪怕小母馬收着跑,十分鍾不到,也跑到了小水塔所在的土坡。
陳凡遞了支煙過去,小聲問道,“汪師傅,蓄水池清洗過沒有?”
楊菊再看向劉丹,劉丹立刻舉起雙手,“我這就去學習。”
我國在76年以前隻有極少量的确良進口布料,那時候市面上的布料基本上都是以棉制品爲主,兼有少量的絲、麻等天然材料混紡織品,從70年左右才開始進口化纖面料。
汪師傅滿臉笑容地接過去,“這你放心,前兩天我就已經帶着人整個清洗幹淨,全部按照當初邱師傅和馬師傅交代的流程去做的,保證裏面幹幹淨淨,一點問題沒有。”
陳凡點點頭,“辛苦了啊。”
所以說,今天楊書記将這件襯衫穿出來,可見對小水塔通水有多重視。
聽到陳凡的調侃,楊書記哪怕一身臭汗,感覺身上套了一層塑料布,難受得要死,此時也得硬撐着,咧着嘴打了個哈哈,“盧家灣頭一次通自來水,必須要隆重一點嘛。”
陳凡腳後跟輕碰馬肚子,小母馬就邁開蹄子往上沖,來到楊書記幾人面前。
4隊有很多汪師傅,領頭的隻有兩位,一位是泥瓦匠頭子汪有海,另一位則是木匠頭子汪有田。
汪有田師傅這兩天連建築隊的工作都丢了沒去幹,又将自己在建築隊的徒弟拉了一半回來,和4隊的木匠師傅們一起造大木船,氣得建築隊的經理鼻子都歪了,還不敢發火。
剛翻身下馬,他便笑道,“哎喲,楊書記您這的确良襯衫都穿出來了,很隆重啊。”
姜麗麗憋着笑站到她們身邊,目送着陳凡騎着馬出了門,依然沒有收回目光。
而小朋友聽着卻成了“的确涼”,于是在冬天的時候,一邊往小夥伴的脖子裏塞雪球,一邊大喊“的确涼”,回家後便招來一頓混合雙打。
旁邊的張隊長、肖烈文和葉樹寶雖然沒有他誇張,卻也是煥然一新,隻是滿身大汗有些狼狽,結果看上去和旁邊沒換衣服的安全、張文良、楊興秀沒什麽區别。
後來發現化纖面料挺受歡迎,還可以大量生産,便在76年到79年之間,進口了大量的化纖設備并陸續投産,這才引發國人穿衣時尚的大變革。
的确良耐穿易幹,也不像棉布穿幾天就會皺巴巴的需要熨燙,而且顔色鮮豔、不褪色,便迅速風靡全國。
陳凡笑了笑,說道,“長話短說,就一句,您盯着點自家孩子,讓他們多把時間放在學習上,萬一哪天要選人,學得比别人多,也更有優勢不是。”
黃莺三人齊齊低下頭,“哦。”
雖然在10年後,因爲不透氣、不貼身、不吸汗等原因,的确良逐漸失去群衆的追捧,不過在現在這個時候,卻正是風頭正勁、占據布料界的絕對C位。
而這個名字最初是來源于廣州,廣州人根據這種布料的英文名dacron,起名叫做“的确靓”,意思是穿上就是靓仔,那時候粵語還沒普及,北方人不知道靓是什麽意思,聽着聽着就變成了“的确良”。
楊菊黑着臉跟在她身後,“你現在就是最後一名。”
說着扯了扯襯衫,“瞧瞧,就這7尺布,花了我8塊7毛8分錢,請鎮上的徐裁縫做的,又多花了兩塊錢手工,一般我都舍不得穿,特殊日子才穿上。”
黃莺翹了翹嘴唇,“想。”
但是的确良卻要1塊4一尺,相比之下簡直高得離譜。
随即拉着姜麗麗的手便往屋子裏走,“麗麗救命啊,你要不幫我,我就是最後一名了。”
黃莺這才擡起頭來,撅了撅嘴巴,“連多多、球球和小馬駒都可以跟着去看熱鬧,爲什麽我們不可以。”
……
随即跟旁邊一衆人揮手打招呼,這才走向邊上的汪師傅。
這種布料的價格确實不便宜,普通的布料隻要5毛左右一尺,就連陳凡之前在棉紡廠門市部買的棉絲混紡高檔布料,二等品隻要5毛錢一尺,合格品市價也隻在1塊錢左右,燈芯絨、毛料這類高檔品也是差不多的價格。
不過大隊部也沒有虧待他們,按照建築隊的工資标準再加一成給他們算錢,還包一天兩頓飯,直到木船造出來爲止。
今天來這裏的便是汪有海師傅。
陳凡打了個哈哈,“新任務遲早不都有的嗎。”
汪師傅自以爲明白了陳凡的意思,當即咧嘴笑道,“明白、明白。回去我就找那幾個小子,把他們都關起門來看書。”
陳凡咂咂嘴,笑着說道,“您也别都小子啊,李先生還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呢,有些崗位女生也能往上頂,都得一起。”
汪師傅哈哈直笑,“好,一起,都一起。”
他心裏還在暗暗感歎,陳老師是個實在人呐,之前沒白幫忙給他建房子,看看,這不就給“特殊關照”了麽。
而陳凡好心交代,并不是因爲4隊在盧家灣很特殊,南湖公社的泥瓦匠和木匠有一半都是4隊出來的,或者是4隊老師傅的徒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主要因爲陳凡是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之前家裏建房子,都不用他上門去請,兩位汪師傅就自己帶着施工隊上門來了,這份人情他能不記着?
反正隻是一句話的事,等恢複高考的消息公布,汪師傅他們不管有沒有猜到真相,都會記住今天自己講的這句話,這人情往來不就是越來越緊密了麽。
聊了一陣子,眼看差不多就要到四點鍾,楊書記站在原地大聲喊道,“小陳,怎麽樣,能不能開始啦?”
陳凡也不說話,先進水塔裏面檢查了一下,兩分鍾不到,便走出來說道,“行了,随時可以開始。”
頓了一下,又看着他們笑道,“楊書記,看您這架勢,還得弄個儀式?”
楊書記輕哼一聲,“這麽大的事,能不放個炮?”
旁邊肖烈文将手一揮,“鞭炮準備。”
人群外圍,兩個人迅速跑向樹蔭下的兩隻籮筐,從裏面抱出來好大一堆鞭炮。
另外有幾個人也拿着竹竿迎了上去,不一會兒,12根挑着鞭炮的竹竿便高高撐起。
就在這時,村裏的大喇叭響了起來,原來是廣播時間到了。
可是大喇叭裏出來的卻不是收音機的聲音,而是張翠娥在念新聞稿。
“喜報、喜報,現在播送一則喜報,……”
伴随着張翠娥的廣播腔,楊書記滿面紅光地将手一揮,“點火。”
這一刻,張隊長、肖烈文、葉樹寶、安全、張文良,還有不可或缺的楊興秀,一人抓着兩挂鞭炮的引線,掏出火柴點燃。
撐着竹竿的民兵們迅速轉身,将鞭炮對準四面八方,經過兩三秒的燃燒,周圍全是噼裏啪啦的鞭炮聲。
經過訓練的小母馬、小馬駒和兩條狗子竟然也不害怕,隻是稍微跑遠一些,瞪大眼睛看着鞭炮亂炸。
陳凡則饒有興緻地看向楊書記,頗有些躍躍欲試,“下面呢?怎麽搞?”
楊書記瞪着他,“你問我?我又不會啓動,這時候肯定輪到你了啊。”
安全鼓着掌喊道,“陳老師,加油!”
話音剛出,附近已經聚集起來的五六十個人一起大喊,“陳老師加油、陳老師加油、……”
區區幾十個人,陳凡卻有種萬衆矚目的感覺,他當即撸了撸不存在的袖子,舉起右手就往水塔走去,“好,看我的!”
“好……!”
現場頓時掌聲如雷,伴着漸漸停歇的鞭炮聲,還有大喇叭裏張翠娥的廣播聲,陳凡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水塔。
不一會兒,水塔裏面便響起轟隆隆的柴油機發動的聲音,水泵也開始工作,地下水順着管道被抽到頂部的蓄水池中。
陳凡卻沒有打開水閘,隻是默默聽着上方水池裏的水流聲。
過了幾分鍾,楊書記忍不住走到門口,看着陳凡大聲問道,“小陳,怎麽樣,行不行?”
柴油機聲音太大,不大聲不行。
陳凡回頭笑了笑,大聲說道,“行,肯定行。”
他指着頂上的蓄水池說道,“先讓上面多放點水,要不然往上抽的跟不上往下流的,水還是出不來。”
楊書記眨眨眼,故作明白地點點頭,“哦,原來是這樣。”
他又問道,“那每次放水都要這樣?”
陳凡笑着搖頭,“不用,隻有這一次,以後再放水,水管裏的水是滿的,就不用再充水了。”
這台泵機的功率不算小,水管也是那種比家用水管粗好幾倍的大水管,奈何上面的蓄水池容積也很大,過了将近半個小時,陳凡才打開水閘,大聲喊道,“放水咯。”
楊書記這回沒有立刻說話,他再不懂物理,也知道水從這裏流到村裏需要時間。
過了幾分鍾,他才看着從水塔裏面走出來的陳凡問道,“要多久水能流到隊裏?”
陳凡先把門關上,轟鳴聲瞬間變小,他這才說道,“要不了幾分鍾就能到,現在可以派個人回去看,如果來水了,就讓小娥在廣播裏喊一聲。”
楊書記當即将手一擺,“不用。”
随後轉身對着張文良喊道,“張連長。”
有事張連長、沒事三虎子。
張文良當即大踏步向前一步,“到。”
楊書記卻轉身看向肖烈文。
民兵歸他管,哪怕楊書記更高一級,也不會越權。
肖烈文則立刻喊道,“聯絡本部通訊員。”
張文良,“是。”
在陳凡驚疑的目光中,張文良跑到樹蔭底下,從另一隻籮筐裏面抱出一台話報機,利索地打開機器,先拉出一根長長的天線,再戴好耳機、拿着話筒,大聲喊道,“我是張文良,聽到請回答,我是張文良,聽到請回答。”
好家夥,這兩台話報機發下來好幾年了,是71還是72年發的?到手後一直沒用過,結果今天竟然用上了?
是不是稍微有點離譜?
陳凡也聽不見耳機裏面說了什麽,隻聽到張文良又喊道,“打開水龍頭、看看有沒有水。打開水龍頭、看看有沒有水。”
然後就是等待。
等了不到兩分鍾,張文良将耳機一扒,蹭地一下站起來轉過身,迎着上百道炙熱的目光,舉起手用盡全力大喊,“有水啦!”
現場頓時掌聲如雷、一片歡騰。
陳凡也咧着嘴笑個不停。
本來之前他隻是想自己弄個小水塔給自己用,後來被楊隊長厚着臉皮提議“共建”,再經過一番努力,三個月時間過去,終于建成了這座小水塔。
此時看見社員們歡騰喜悅的樣子,突然覺得這種“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感覺也很不錯。
等歡呼聲停歇……不對,應該是歡呼聲漸漸走遠,因爲今天趕來的社員們絕大部分都是5隊和6隊的人,此時聽說通水了,便趕緊往家裏跑,想看看傳說中的自來水是什麽樣子的。
其實在這個時間段,或者說,從60年代初期開始,我國便在廣大農村地區開挖水井,尤其是推廣壓水井,在短時間内,就覆蓋了北方大部分農村地區。
可是在南方地區,因爲到處都是水道,取水相對比較方便,水井的普及反倒沒有北方高。
就以盧家灣來說,所有小隊都緊挨着河流,這種情況下,公社要開挖水井,自然會優先照顧那些距離活水比較遠的村莊,以至于到現在盧家灣和其他生産隊的部分小隊都沒有壓水井可以用,更别說傳說中的“自來水”。
今天盧家灣卻給兩個小隊通上了自來水,社員們能不趕緊跑回家去看新鮮玩意兒麽!
等社員們走遠,肖烈文看看一個個魂不守舍的民兵們,沒好氣地大手一揮,“任務完成,解散。”
5隊的民兵頓時一陣歡呼,撒丫子就開跑。
氣得張文良在後面跳着腳直罵,“滾回來兩個人,把話報機挑回去。”
落在最後面的兩個人立刻灰溜溜地滾回來,嘻嘻哈哈地挑着籮筐便跑。
張文良又是一陣臭罵,“都特麽小心點,要是弄壞了,我扒了伱們的皮。”
小水塔裏的機器還在轟鳴作響,楊書記心滿意足地點燃一鍋煙,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咧着嘴笑道,“不容易啊,多少年了,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吃上自來水,真是做夢都沒夢到過,結果成真了。”
張隊長兩手叉腰,哈哈笑道,“你算什麽吃上自來水,你頂多算吃上‘工作水’,回到家照樣吃河水。”
楊書記瞟了他一眼,“還好意思說這話,你身爲大隊長,主要抓生産的,還不趕緊想辦法把其他小隊的自來水都安排上!”
張隊長臉色微僵,不過當他看到陳凡,心裏不由得升起一股底氣,“不就是多建幾座小水塔嗎,這事簡單,回頭等多賣兩茬雞鴨,就給全隊都安排上!”
楊書記無語地翻了個白眼,轉頭看向陳凡,“這個小水塔也不能一天到晚的抽水吧,是不是得有個章程?”
陳凡笑道,“簡單,以後每天早晚各放一個小時的水,您安排個人,我教他怎麽啓動、開閘,以後這事交給他就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