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搶的時候,收工沒有固定的時間,而是以天黑爲标準。
什麽時候太陽落山了,就什麽時候收工。
有時候甚至太陽落山了還在勞作,直到什麽都看不見,大家才陸陸續續從田裏撤離。
等到太陽落山,社員們紛紛拖着疲憊的身軀往回趕。
即便如此,幾乎所有的男人肩頭都還挑着一擔稻谷,等這擔挑回去,今天的忙碌才算正式結束。
而這個時候,大喇叭裏的廣播還在繼續,顯然張翠娥依然堅守崗位、還沒有下班。
将稻谷挑回村裏,男人們又結伴去河邊,在河水裏洗澡,待會兒回去時,還要帶回一擔水,因爲這時候家裏的水肯定已經用完了。
要不大家都那麽期盼自來水呢,這要是有自來水,還用得着挑水麽!
女人們則帶着孩子回家,忙着清洗身上的泥漿。
等稍微收拾幹淨,又急匆匆地趕去楊隊長家裏,等着算今天的工分。
所有參加勞動的人,在劉會計心裏都有一本賬,一戶戶的人群從他面前過,誰出了整工、誰隻出了半工,誰上午沒來、誰下午沒來,出了幾分力、幹了多少活,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劉會計用手肘捅了捅楊隊長,小聲說道,“有多久沒見到老太爺笑得這麽開心了?”
楊隊長早已笑得睜不開眼,“老小孩、老小孩嘛,這老人的脾氣就跟小孩子一樣。小陳這事做得不錯。”
說完之後,轉身便走,周圍的人趕緊一邊讓路一邊扶着,生怕老人家摔着了。
“嗯嗯。”
三個女生頓時滿臉通紅,黃莺捂着臉就往房間跑,劉丹幹脆捂着自己的眼睛,“别看、你别看。”
姜麗麗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臉,上面都是厚厚的一層泥漿,從手一搓還在往下掉泥塊。
黃莺也端着臉盆出來過去沖洗。
正好這時候姜麗麗、黃莺和劉丹三人一起走進了院子。
姜麗麗尴尬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和腿上厚厚的一層幹枯的泥漿,喃喃說道,“蟲子太多了,抹了泥漿可以防咬。”
按照盧家灣的規矩,像今天這樣高強度的勞動,正常情況下,男的可以記10到12分,女的記6到10分,12歲以上、沒滿18歲的小孩記4分,10歲到12歲的記3分,10歲以下的記2分。
陳凡看了看她們,随口問道,“楊菊呢?”
頓了一下,他指了指旁邊的兩桶水,“你們先洗,完了再去洗澡,洗完澡再過來吃飯。”
黃莺開心地笑道,“剛才我問過,是按照48戶算的,所以知青算一戶,陳老師你也算一戶,我們可以領兩支。”
5個人分兩支冰棍已經很不錯了,好多人家七八口人隻分一支呢。
(個人記工本)
年年都是這麽過來的,誰力氣大、出力更多、時間更長,大差不差的大家心裏都有數。
黃保管員趕緊拿着一支雪糕送過去,“哎喲老太爺您慢點,您怎麽親自來了,楊老九呢,你不會扶着你太爺爺……”
這時候大家瞬間興奮起來,不自覺地往前湧。
能當上會計兼記分員,憑的不是他姓劉,而是這份認人的本事!
不一會兒,他便将所有人的工分都記下,同時還要在“個人記工本”上登記,大家也都沒有異議。
……
借着堂屋裏拉亮的電燈燈光,劉會計拿着記分本,一個個的給社員們登記工分。
陳凡笑了笑,正要說話,突然視線凝固,走過去對着她們上下打量,“你們、怎麽弄成了泥猴子?”
陳凡眨眨眼,“蟲子很多嗎?”
二十好幾歲的楊老九滿臉苦笑,恭恭敬敬地跟在後頭。
陳凡恍然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此時他正在知青院裏忙碌,不一會兒便做好三菜一湯,将飯菜擺上桌。
旁邊楊隊長和劉會計心有餘悸。
即便有個别“刁鑽”的年輕人,想多要一兩個分,但不等把話說完,就會被家人拉走。
她不好意思地說道,“天黑的時候,水田裏面會有一種很小的蟲子飛起來活動,這種蟲子很多很多,咬到就是一個大包,所以我們就用泥漿抹身上,這樣就不會被咬。”
依然是以蔬菜爲主,油葷爲輔,既開胃又有營養。
然後拿着記錄本,“先發各戶的,再發獎勵的,第一戶,楊繼民……”
劉丹指了指前面的村莊,“她還在等着領冰棍。”
黃保管員當即兩手叉腰、眼睛一瞪,“擠什麽擠,沒吃過還是沒見過,都在旁邊等着,我喊到誰,誰再過來領。”
黃保管員抹了把汗,“第二戶……”
楊劉黃三家占了6隊的絕大多數姓氏,你這個時候質疑劉會計,就是在打劉家的臉,想開戰還是怎麽滴?!
至于其他獎勵的冰棍,她們想都不敢想。
一位顫巍巍的老大爺杵着拐杖擠出人群走了出來。
姜麗麗和劉丹相視一眼,都能看見對方臉上的窘迫,趕緊低着頭去洗漱。
劉會計這邊忙完了,黃保管員便将冰棒箱子拎過來,大聲喊道,“發冰棍了啊,按照剛才的規矩,每家每戶一支雪糕,然後按照工分排名,先發綠豆冰棒,再發奶油冰棒,發完爲止,誰都不許廢話。”
楊繼民伸出手裏的碗,看着黃保管員将雪糕放到碗裏,咧嘴一笑,滿嘴的牙都沒了,“讓他來?我玄孫子還吃不吃了?”
村莊裏的喧嚣并沒有影響到陳凡。
先用冷水将泥漿洗掉,再用溫水擦洗一遍,最後才拎着水桶打熱水去後面洗澡。
不一會兒楊菊端着一隻碗跑回來,裏面是剛發的兩支雪糕,她見三人都忙着清洗,便顧不得說話,也加入到沖洗的行列中。
等她們都洗漱幹淨,換了身衣服,又将髒衣服洗了晾上,已經是半個小時後。
而這時兩隻雪糕已經完全融化,成了一碗冰水。
本來陳凡買的時候,雪糕就已經不怎麽硬了,放在箱子裏幾個小時,現在端回來又晾了半天,天氣這麽熱,融化很正常。
陳凡看着碗裏的雪糕水,不知道說什麽好。
幾個女生倒是很開心。
楊菊拍着手,“化了正好,可以一人一小杯。”
她進屋拿出5隻陶杯,一點點地分配,連那隻大碗裏的一層底都不忘刮幹淨。
陳凡也拿了一杯,湊到嘴邊抿了一口,笑道,“不錯,還是涼的。”
再看看她們,都在小口小口地抿着,臉上全是滿足的笑容,似乎在品嘗什麽絕世佳釀,就連身體似乎也沒那麽疲憊了。
就着這麽一小杯雪糕水,幾人很快吃完晚飯。
按照平時的習慣,這時候她們就要去綜合室學習,現在她們也拿着書本打算繼續學一會兒。
學的是數理化,代數、幾何、物理、化學四個科目,正好一人選一本,不會互相妨礙。
不過陳凡卻将她們攔住,“累成這個樣子,你們還學得進去?”
姜麗麗笑道,“伱說的嘛,學習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果一天不學,我怕學習會退步。”
楊菊也連連點頭,“隻是學習而已,比下地幹活輕松多了,就當是在休息。”
黃莺,“我們就看一小會兒,要是太累了就去睡覺。”
劉丹繼續點頭,“嗯嗯。”
陳凡看看她們,站起身說道,“跟我走。”
說着便往後院走去。
姜麗麗四人相視一眼,卻沒有說話,都跟了上去。
不一會兒走到後面坡頂上的新房子裏面,陳凡推開大門,一股淡淡的藥香從裏面散發出來。
他回頭看了四人一眼,拉亮電燈,往客廳走去,同時說道,“剛才我在這裏點了一爐藥熏,這屋子裏應該不會有蚊子。”
本來房子周圍就種了不少驅蚊的藥草,加上這一爐熏香,蚊蟲更少。
四人跟着走進屋,立刻感受到一股涼氣,等跟在陳凡身後走進客廳,便看見客廳的茶幾上擺放着一隻小香爐,香爐裏還在冒着袅袅青煙,那藥香味就是從裏面散發出來的。
除此之外,在原本空着的地方,赫然擺了兩張大床,床上鋪着涼席,床邊不遠處,竟然還有一台電風扇?!
陳凡指了指大床,“雙搶這段時間,你們就在這裏睡。”
四人相互看了看,即便是膽子最大的黃莺,這時也有些不好意思,看着他小聲說道,“陳老師,這是你的新房子,你都還沒搬進來呢,我們怎麽能睡呢?”
陳凡笑了笑,說道,“我現在搬進來不就完了。”
看着滿臉驚訝的四人,他笑着說道,“本來我是想讓這房子空一個夏天、一個冬天,也好散散氣味和濕氣,不過這房子建好以後,感覺也沒什麽氣味,現在天氣又熱,正好新房子比較涼快,在這裏睡覺更舒服,幹脆就到這裏住幾天。”
幾個女生都有些心動,可是沒有一個人開口說同意。
知青點不一樣,那是公共空間,誰進去住都可以。
但這裏是陳凡自己的房子,她們幾個女生,無緣無故住到人家男生家裏,算怎麽回事嘛?!
可是讓她們拒絕,卻依然誰都不想開口。
陳凡也不管她們有多少心理活動,幫她們把電風扇打開,随即轉身便往外走,“看會兒書就睡覺,别看到太晚。我就在旁邊卧室,有事可以叫我。”
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給她們做好後勤服務,讓她們盡量吃得好點、睡得舒服些。
等陳凡出去,将客廳的門帶上,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後還是黃莺先動。
她拿着書走向沙發,“我先看會兒書,待會兒再睡。”
言下之意,就是留下來了。
其他人也都默不作聲,紛紛捧着書找地方坐着看。
不得不說,這間房子确實比知青院裏的房子涼快許多,又有電風扇吹着,不一會兒身上就變得幹爽,完全沒有那種悶熱的感覺。
今天畢竟累壞了,看了會兒書,黃莺最先打起了哈欠。
她左右看了看,也懶得去床上睡覺,直接拿着書當枕頭,就在沙發上倒頭睡下。
楊菊和劉丹見她睡了,便也放下書本,到床上躺着。
姜麗麗本來還想再看會兒書,可旁邊三個人睡着,她也有些撐不住,便拉滅電燈,上床睡覺。
……
精神突破極限以後,陳凡的記憶力增強了許多,小時候經曆過的事情都曆曆在目,似乎就像發生在昨天。
他記得外公家的村子裏也有雙搶,不過那時候已經是90年代末到2000年初,可是相比現在,那時候的雙搶盡管依然辛苦,但勞累程度已經遠遠不能與70年代相比。
第一天的雙搶,陳凡以爲可以算是農村勞動的極限,但随着時間一點點的推移,他才發現,那隻能算是極限勞作的開始!
頭兩天忙着搶收稻谷,等到第三天,第一批稻谷基本曬枯水分,便開始脫粒。
白天要在田地裏忙碌,那麽什麽時候才有工夫脫粒呢?
答案就是晚上!
經過一天的勞作之後,壯勞力們在河裏洗掉身上的泥漿,匆匆地吃過晚飯,又要投身到緊張的脫粒工作中去。
除開知青點和陳凡家,整個盧家灣6隊共有46戶,也就是有46個場坪,另外村口的牲口棚那裏還有一個最大的場坪,所有的稻谷都分散晾曬在這些場坪上。
可是小隊裏面隻有兩台踏闆打谷機,不需要機械動力,全靠人工腳踩,再通過齒輪帶動打谷軸旋轉,将谷子從稻草杆上打落下來。
這兩台打谷機就放在村前的牲口棚旁邊,幾乎承擔了三分之一還多的脫粒任務。
剩下的近三分之二怎麽辦?
那就隻能靠“純手工”的拌桶。
(拌桶,這種是“高檔貨”,裏面是像梯子一樣的脫粒杠,還有一種是裏面隻有一根橫杠,将稻谷甩在橫杠上,用來幫助脫粒)
四四方方一隻大木盆,裏面裝有用來脫粒的木杠,全靠人工拿着稻把,用力砸在木杠上,使得稻谷脫離稻草杆,達到脫粒的目的。
在通電以前,這時候會在場坪上吊起幾盞馬燈照亮,下面還要備幾桶水,以便随時可以滅火。
現在有了電燈,就可以将電線牽出來,在場坪上用竹竿挑起燈泡,人們便在場坪上打谷。
這時候依然是男人們做主勞力,這是比挑擔更苦更累的工作,再強壯的女人,也隻能在男人休息的時刻,暫時幫忙替換一陣子,等男人休息好之後,再将打谷的位置交出去。
每當打完一定數量的谷子,就會有人将這些稻谷拉走,拖到前面牲口棚旁邊的大場坪上,等着倒進風車裏面,将多餘的稻草枝葉吹走,最後得到的才是相對幹淨的稻谷。
(打谷風車,現在還有很多地方在用)
無論是打谷還是車谷,由于電燈泡亮着,都會引來無數的蚊蟲。所以社員們會一邊勞作,一邊拍打身上的蚊蟲。
這時候陳凡就會配一些藥材,用陶盆裝着,送過去點燃,盡可能地幫他們驅除蚊蟲。
不斷在村子裏巡視、記錄各人表現的劉會計,看到這一幕,暗暗記在心裏,等找到楊隊長,對着他說道,“小陳雖然沒有參加勞動,但是他幫忙驅趕蚊蟲,還寫了我們勞動的報道,往《江南文藝》和地委日報都投了稿,是既幫我們揚名,又切切實實幫助了社員,你看要不要給他記點工分?”
楊隊長沉吟兩秒,搖頭說道,“不妥、不妥。”
頓了一下,他對着劉會計小聲說道,“寫文投稿那是他的本職工作,幫忙驅趕蚊蟲是好事,但是畢竟不在記分的規則範圍裏面。
再說了,他也不差這幾個工分,與其給他記工分,還不如在每天登記工分的時候,提一提他的貢獻。不說給他揚名吧,就是要讓大家知道他不是什麽都沒幹,雖然他沒有下地幹活,但是他的貢獻也不小,就是這麽個意思。”
劉會計聽了緩緩點頭,“有道理,行,那我每天都提一提。”
陳凡可不知道楊隊長他們商量的事情,即便知道了也不在意。
讓他下地幹活兒,他是真受不了這個苦,可是在能力範圍之内,他也不會袖手旁邊不理。
除了在田間地頭畫畫、寫報道搞宣傳,采摘草藥驅除蚊蟲之外,他還會在各個小隊之間遊走,及時處理衆多牲口的突發傷病,又利用衛生處送的草藥,給大家熬煮清熱解毒的涼茶,救治因爲勞作而中暑、受傷的社員,忙得不可開交。
看到他這麽忙碌,還有每天晚上登記工分時劉會計的宣傳,滿大隊的人就沒有一個不誇陳老師人好的。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雙搶工作卻還在繼續。
收割、脫粒,打下的稻谷還不能歸倉,而是要用大太陽暴曬。
必須要保證每一粒谷子都曬透,否則的話,一粒潮濕的稻谷很可能會引起一小堆谷子黴變,到時候過不了糧管所的檢驗,要将所有的稻谷都拉回來,那可就虧大發了!
這邊夏糧還沒有搶收完,生産隊又立馬安排人對已經收割完的稻田進行翻耕,準備插種晚稻。
這時候之前陳凡帶回來的柴油機就派上了大用場!
用不着等公社的灌溉隊,陳凡便親自操作,将河裏的水抽上來,灌進盧家灣的主水渠裏面。
一股股河水流進稻田,滋養着這一片土地。
等到翻耕完成、水也灌溉到位,緊接着又要搶種晚稻。
正如之前姜麗麗她們所說,這時候更忙碌了。
而且時間已經到了7月下旬,從中午12點到下午4點,這段時間根本就不能下地幹活,否則太陽就能将人曬出病來。
爲了搶時間,社員們每天淩晨兩點半就要起床、3點鍾要全部集體下地,除開中午12點到下午4點這段時間,要一直忙到晚上9、10點才能回家休息。
整個7月份,就在這樣周而複始的忙碌中度過。
陳凡沒有下地幹活,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原本白皙的皮膚變成了古銅色,顔值也從白古變成了黑古。
連他都如此,姜麗麗她們更不用說。
黃莺、楊菊和劉丹簡直成了三個小黑炭,臉上、手上、腳上都黑漆漆的,有些地方還有曬傷的痕迹,完全看不出這是十幾歲的小女生。
姜麗麗也沒好到哪裏去,哪怕天生麗質,此時也是頂着一副小麥色的皮膚,人瘦了兩圈,脊背不自覺地彎着,整個就是一個小村姑。
如果姜甜甜這個時候過來看她,肯定認不出這是自己的親妹妹。
這還是有陳凡每天給她們做好吃的,熱水、電風扇伺候着,她們的精神頭看着還算不錯。
換成其他社員,不僅人瘦了、黑了,連精神也去了一大半,一個個有氣無力,跟大病了一場似的。
但是無論如何,最難熬的雙搶即将過去,雖然接下來的農活依然很辛苦,卻不會讓人感覺到窒息。
也算是可喜可賀了!
最最最重要的是,今年大豐收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