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做好準備,院牆外才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陳凡趕緊走到大門口,隻見鄉間的小道上,一個個從田裏上來的人,跟剛從戰場上下來的一樣,雙腳裹了一層泥,走一步挪一步,臉上身上都是看得見的疲憊。
等一群人零零散散地走了大半,他才看見姜麗麗她們四個。
這時候他卻沒有去迎接,而是轉身進了院子。
等姜麗麗四人陸續走進院門,陳凡已經拎過來兩桶溫水,“來來來,都先洗手洗腳,完了再吃飯。我給你們燒了熱水,吃完飯之後呢,你們都洗漱一下,換身衣服,再好好睡一覺。”
四個女生看着院子裏擺好飯菜的餐桌,還有面前的熱水,不禁相視一眼,感覺身上的疲憊一下子去掉了大半。
洗臉、洗手、沖腳,不一會兒,四個女生盡量将自己收拾幹淨。
但也隻是表面上幹淨,隻要仔細去看,就能在她們的發間、指甲縫,還有衣服上看見零散的泥點。
她們也沒有穿鞋,就光着腳過來坐着吃飯。
陳凡先給她們一人舀了一碗稀飯,“先潤潤嗓子,要不然可吃不進去。”
然後指向廚房,“去,鍋裏有兩大鍋熱水,你們都去打水洗澡,完了好好睡一覺,要不然下午可吃不消。”
姜麗麗拿起筷子,捧着大飯碗,擡起頭看着他,抿嘴笑了笑,“謝謝。”
四個女生都紅着臉,拎着水桶去打水。
咋地了,還不讓幹活兒啊?
陳凡指了指她們每一個人,“這幾天做飯洗碗都不用你們幹。”
姜麗麗看看他,再看看其他人,抿着嘴輕輕将碗放下。
以前姜麗麗的膚色是最白的,而今天隻是一個上午,她也被曬成了紅臉蛋,那三個更不用說,有從小麥色往鍋底過度的趨勢,可見太陽之毒。
陳凡自己也坐下,嘿嘿笑道,“你們天天給我做飯,我也沒說一聲謝謝,現在你們是勞動功臣,我做頓飯算得了什麽。”
已經動了的姜麗麗,和即将準備動的黃莺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屋子裏的竹床上,冬天鋪的稻草和棉絮早已經撤走,隻有一張蚊帳罩着竹床。
不僅回不去,這種被太陽曬傷的顔色還會越來越深,直到結疤、脫皮,長出新的皮膚。
陳凡指了指後面,“也别誰先誰後,廁所可以洗兩個,房間也可以洗兩個,誰也别耽誤。”
隻是雙手和臉上被曬紅的顔色,短時間内是回不去了。
今天陳大廚做的飯菜确實很開胃,剛開始她們還沒什麽胃口,等喝了一碗溫熱的稀粥,再吃了幾口榨胡椒糊小魚仔,頓時胃口大開,每人都吃了兩海碗飯,将陳凡做的菜一掃而空,一籠蒸飯也幹掉了大半。
洗漱完之後,換上幹淨的衣服,她們總算有了點幹淨的樣子。
這時候蚊帳也被卷到頂上四面通風,她們也不顧忌陳凡,将房間裏的四扇窗戶和房門都全部敞開,讓風盡量流通。
可盡管如此,熟睡的四人額頭上還是冒出一層細汗,而且不停的翻身,在狹窄的竹床上尋找更涼爽的地方。
陳凡當即一聲大呵,“放下!”
黃莺幹咳一聲,站起來往廚房走,“那我先去洗。”
見她們都不動,陳凡臉色一闆、眼睛一瞪,“怎麽,我說話不管用了是不是?!”
四個女生又互相看了看,這才端起碗吃飯,隻不過吃飯的時候,嘴角都還挂着笑意。
陳凡隻能就着菜湯扒了兩碗幹飯,暗暗尊稱她們一聲女中豪傑!
吃完飯之後,姜麗麗站起來就要收拾碗筷。
對此陳凡也沒有辦法,他倒是想去買一台電風扇,可上次在地委衛生處,沒想到這一茬,而嚴利元給他的票證裏面,三轉一響都有,卻就是沒有電風扇的票,隻能徒呼奈何。
其實這時候也沒有人會去講究什麽,她們回來還能有現成的飯菜可以吃,有溫水洗漱,可以睡竹床。
更多的普通社員家庭,不管男女老少,大多都是随便找一塊塑料布,或者是一張草席,往地上一鋪,就靠着地上的涼氣睡覺。
都知道在地上睡、沾染了涼氣可能會生病,但是沒有辦法,如果不這樣,他們很多人根本就熱得睡不着。
上午主要還是收割、捆綁,到了下午,挑稻谷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那谷穗沉甸甸的壓在肩頭,比一桶水可要重多了,而且挑水隻需要挑幾擔,就能将水缸挑滿,而挑谷穗,卻是沒有盡頭,一直要挑到天黑。
将谷穗從地頭挑到曬谷場,還要碼成草垛,既是體力活,也是技術活,如果中午不休息好,下午沒有體力,影響到雙搶進度,那可就遭了。
……
到了下午兩點,大喇叭裏再次提前響起聲音,前面小隊的村莊也隐隐傳來銅鑼敲響的聲音,這便是下午開場的号角聲。
姜麗麗猛地一下驚醒,撐着床坐起來,隻感覺身上一陣酸痛。
黃莺她們也沒差多少,幾乎是同一時間起床。
她們的反應也沒比姜麗麗好到哪裏去。
哪怕是平時幹慣了農活的人,一下子參加雙搶,也有些适應不了。
但是适應不了也得适應,而且這樣的超重體力勞動,還要持續半個多月,隻需要三五天,不管什麽樣的人,都能适應這樣的勞動!
就在她們準備出去開工的時候,楊菊突然一聲驚呼,“哎呀,忘了磨鐮刀。”
其他三人也面面相觑。
雙搶時節,對鐮刀的磨損非常大,一般每天都要磨兩次,早上磨一次,中午磨一次。
或者是頭天晚上磨,然後第二天中午磨。
隻有将鐮刀磨快,收割的時候才更方便快捷,要不然鐮刀割不動稻草,效率更低不說,有時候還容易傷到自己。
因爲越是割不動,就越是用力,用力過度之後,就不容易控制住鐮刀,要是稻草突然被割斷,那鐮刀就會割向自己。
任何一個地方,每年雙搶的時候,都有被鐮刀割傷的人,無一例外!
姜麗麗呼出一口氣,揉了揉臉,起身就往外走,“現在趕緊去磨幾下。”
黃莺點着頭起身,“對對對,陳老師說過,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磨了總比不磨強。”
等她們慌亂跑出去,便看見陳凡拎着四把鐮刀過來,然後倒提着遞給她們,“咯,鐮刀已經都磨好了,你們用的時候小心點。”
咦????
四個人小心翼翼地接到手裏,楊菊将鐮刀舉到眼前看了看,眼裏滿是驚訝,“這個刀口磨得好利啊。”
黃莺也情不自禁點頭,“一看就很快。”
劉丹眼裏滿是驚歎,“比我爸磨得還好!”
姜麗麗則看着陳凡,“你怎麽這麽會磨刀?”
陳凡聳聳肩,滿臉淡然的樣子,“我連打刀都會,磨刀算什麽!”
四人這才想起來,對哦,他還自己打過兩把刀,連鐵匠活都會,區區磨刀而已,似乎确實不值一提。
得了陳凡磨的“寶刀”,四人急匆匆地往田地趕去。
下午雙搶,開戰!
陳凡畫了一上午的畫,這時候便沒想着跟過去。
他先去了趟熊貓園,打開園門,将堆在門口、不知道哪個小隊送來的竹子都搬進去,又順腳将兩條狗子踢開,還指着它們罵,“都說了不讓伱們來,你們怎麽還來呢,你們來了,小馬駒也要來,小馬駒來了,小羊羊也要來,那這裏還是熊貓園嗎?幹脆成動物園得了。立馬的,滾外面蹲着去。”
多多和球球隻能乖乖地跑到場坪中間坐着,尾巴搖啊搖,耳朵卻往下耷拉着,顯示出本狗子心情很差的真實狀态。
陳凡可不管它們,先将竹子都拖進熊貓園裏,一把推開撲過來的滾滾,“行啦行啦,知道你餓了一上午,我那不是忙嗎,餓你半天又沒事,還能讓你記得更珍惜糧食,注意點啊,以後每天送餐時間從早上改到中午,自己記得留口糧。”
然後在滾滾哀怨的目光中出去,将院門鎖住。
陳凡再大步往新房走去,路過兩條狗子的時候,瞟了它們一眼,“行了,别耷拉着耳朵,進來吧。”
多多和球球立刻搖頭擺尾地跟在他身後。
陳凡在屋子裏忙活一通,這才重新回到知青院,背着自己的背包,将上午的勞動成果放在包裏,騎着小母馬往大隊部飛奔而去。
不一會兒到了大隊部,進去的時候瞄了一眼,辦公室沒人?
想了一下,再轉去幾乎沒怎麽去過的中跨院辦公室,那裏是張文良這個治保主任和楊興秀這個婦女主任兩人待的地方,在這裏占了個房間辦公的還有會計和保管員,隻不過他們兩個很少過來,隻有有事的時候,别人去叫他們,他們才會過來工作,卻也很少進辦公室,都是直接處理事情。
然而這裏也沒有人。
張文良和張覺民還在外面搞“講座”,不在這裏很正常,所以今天楊興秀也下地頭去啦?
陳凡摸了把腦袋,轉身便往後院走。
後院二樓的廣播站,張翠娥盡管熱得汗流浃背,依然盡忠職守,一絲不苟地念着新聞稿。
備注,她自己寫的!
陳凡站在門口,等她将一篇稿子念完,才輕輕敲了敲門。
張翠娥轉過臉,一看是他,便滿臉驚喜地要喊人。
陳凡趕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張翠娥一下子捂住嘴,看了看還開着的話筒,吓出一身冷汗。
好險,差點釀成播出事故!
她紅着臉将話筒關掉,再把留聲機打開,播放激昂的“戰地新歌”。
然後才站起來蹬蹬蹬地跑到陳凡面前,“老師你來啦。”
陳凡笑着點點頭,随即問道,“知道楊書記他們去哪裏了嗎?”
張翠娥先點頭、後搖頭,“大隊部所有人都下地頭了,隻有我要守在廣播室,負責播音工作,至于具體去了哪個小隊,我也不知道。”
聽到這個答案,陳凡也不意外,當即點了點頭,“行,你繼續堅守,我寫一篇文章,等會兒你交給楊書記,讓他聯系公社,以生産隊的名義郵寄公函,投遞給《江南文藝》。”
張翠娥眼睛一亮,“你要寫文章啦?是寫雙搶的嗎?”
陳凡笑着走進去,拉開椅子坐下,先将包放到一旁,然後從抽屜裏拿出紙和筆,笑道,“等我寫完了,你就知道了。”
頓了一下,他又轉頭看着張翠娥,笑道,“或者,你看着我寫也行。”
張翠娥自然選擇看着,當即連連點頭,乖巧地站在一旁,連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放輕。
陳凡心裏早已經打了腹稿,這時候提筆就開寫。
張翠娥站在一旁看着,剛開始還隻是覺得老師先得好,不知不覺就入了迷,等她反應過來,眼睛不禁睜得老大。
老師寫字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而且他不用想的嗎?
自己寫一篇文章,又是冥思苦想,又是翻閱資料,累死累活才好不容易憋出幾百個字。
再看看老師,我的天呐!
一手漂亮的行書,刷刷刷刷沒幾下就是兩行,再刷刷刷刷就是一頁紙。
短短半個多小時,他就寫了七八頁?
是七頁還是八頁來着?
陳凡在稿紙上寫下最後一句,“下午的号角聲響起,我們的‘女戰士們’從睡夢中醒來,顧不得擦幹額頭上的汗珠,便拎着磨快的鐮刀再次沖向‘戰場’。
今年……不,每年的豐收、每一粒糧食,都有她們流下的汗水。
她們在用辛勤的勞動建設我們的祖國,而祖國的繁榮富強,也一定會記得她們的汗珠。”
寫完之後,陳凡将稿紙疊好,轉身遞給張翠娥,正色說道,“等楊書記回來,第一時間交給他,記住了,盡快去投遞。”
張翠娥雙手接過去,用力點了點頭,“嗯嗯,我一定會記得的。”
頓了一下,她好奇地問道,“爲什麽要用生産隊的名義寄呢?你自己寄不也一樣。”
陳凡将紙筆收好,同時說道,“因爲寄公函更快啊,等我自己寄,雜志社回信都要到月底,那時候雙搶都快完了,還頂什麽用。”
張翠娥不禁愣了愣,小聲問道,“老師,你要幹嘛?”
陳凡微微一笑,“沒幹嘛,就想搞幾張電風扇票。”
說這話的時候,他自己心裏卻在打鼓,我小說裏面都寫得這麽直接了,江南文藝編輯部的領導,不會不明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