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陳凡糾結去哪裏找工業券的時候,周站長和汪世平兩人走了過來。
他們先在門口看了看那匹馬,伸手想要去摸,結果母馬立刻人立而起,踢着兩隻前蹄,唏律律地連聲叫喚。
幸虧兩人都是經常跟牲口打交道的人,趕緊後退兩步避開正面,跟母馬保持距離。
陳凡聽到動靜,立刻轉身跑了出來,先拉住缰繩将馬安撫住,随即對着兩人笑道,“周站長、汪醫生,是你們啊。”
周站長滿臉驚訝地指着馬,“這馬你是怎麽治好的?”
陳凡摸摸馬臉,轉過頭笑道,“還沒治呢,治好了脾氣哪還這麽暴躁。”
他哪裏敢說這馬已經沒問題了,否則那甘來寶本來沒氣的,恐怕也能憋出一肚子火來。
咋地,在我手裏半死不活,你剛拉走就沒事啦?
最關鍵的是,别人會不會以爲他有什麽不得了的手段,剛牽走馬就能治好?要是這樣的話,有人心懷叵測告他會法術怎麽辦?或者以後大家都去找他給牲口看病怎麽辦?
反正這事他不能認,低調才是王道。
周站長一聽也對,滿臉古怪地說道,“難不成,之前是不肯吃東西,現在又變狂暴啦?”
這時汪世平突然“啊”了一聲,湊到周站長跟前,小聲說道,“站長,伱還記不記得,五年前白浪湖3隊的那匹馬。”
周站長眼神微動,猛地轉身看着他,再猛地轉身看着那匹母馬,“哎呀,你别說,還真有點像。”
陳凡有點好奇,“白浪湖那匹馬怎麽啦?”
白浪湖是南湖公社五個生産大隊之一,因爲大隊中心有一個面積達幾百畝的大湖泊,整個大隊也是圍繞這個湖泊而建,便由此而得名。
而且白浪湖大隊,是南湖公社唯一一個有“經農戶”的生産隊。
“經農戶”是相對于普通生産隊社員而言,意思就是從事經濟生産的農戶。
有些地方沒有田地,生産不了糧食,隻能種植茶葉、果樹、藥材等經濟作物,或者是從事養殖業。
由于不産糧食,對于這樣的農戶,他們的口糧隻能和城裏人一樣,由國家安排專門的“經農戶糧食卡”來分配,對他們征收的也是各種經濟農作物産品。
所以經農戶跟普通農民不一樣,他們的口糧是有定量的,不用擔心哪年突然減産,沒有了糧食糊口,隻能買高價的“返銷糧”。
返銷糧則是一種很特殊的糧食。
這年頭除了義務交公糧之外,由于各方面原因,上級一般還會要求地方盡可能地多收糧食。
本來初衷是好的,最開始的時候農民也很樂意,踴躍将口糧之外的糧食賣給糧管所,少給或不給自己留存糧。
但政策到了下面,各地爲了攀比,慢慢的自願就變成了強制。
正常來說,生産隊完成上繳任務之後,再留一些儲備糧以供不測,剩下的糧食會分發到各家各戶手中,這部分糧食由農民自己支配。
而糧管所卻會要求按照一定的比例收購糧食。
比如今年收了10斤糧食,先交3斤公糧,剩下的7斤,就需要再賣3到4斤給糧管所,實際上農民自己能支配的,隻有3、4斤而已。
如此一來,隻要不是豐收年,手裏的口糧就很有可能不夠吃。
正常情況下,如果社員家庭缺糧,可以用工分找生産隊兌換糧食,等年底結算時再統一扣除。
但是如果連生産隊都沒有了糧食,農民隻能去找糧管所門市部,購買專供農村的“返銷糧”,而返銷糧的價格卻要比市價高兩到三成。
這才是當年很多地方糧食不夠吃的主要原因之一,其次才是旱澇等天災。
也就是江南富庶,尤其是治理了長江水患之後,大部分年份糧食都能豐收,這種情況才很少見。
但是少見不是沒有,偶爾一次,就能讓人念叨個十年八年。
所以這裏的大部分農村姑娘,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樣,都有一個城鎮戶口夢,以嫁給城裏人爲榮,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爲了能夠獲得穩定的糧食供應,其次則是爲了面子。
但是能嫁到城鎮拿城鎮戶口的畢竟隻是極少數,便有許多人将目标瞄準了經農戶,吃着定量糧,也算是半個“城裏人”,隻不過做的工作還是農活兒而已,那也比純粹的農村戶口強。
白浪湖的經農戶,就是依靠那一大片湖泊生存的漁民,他們每年都要上繳足夠數量的漁獲,等于是農民上繳糧食。糧食儲備也攤不到他們頭上,相比之下,他們所承受的壓力就要輕很多。
而他們經常捕魚上繳,也需要大量的牲口作爲運力,所以白浪湖養的騾馬也是南湖公社最多的。
聽到陳凡的話,汪世平立刻說道,“五年前,白浪湖3隊有一匹馬,就跟這匹差不多,不怎麽吃東西、沒力氣幹活,而且經常屁股朝後,自己對着馬廄的後牆發呆,有時候還會撕咬别的馬,拉到我們獸醫站來看病,也找不出毛病來,當時所有人都說那匹馬要瘋了。”
他說着突然一拍巴掌,“果不其然,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那匹馬突然掙脫缰繩,一頭沖進了白浪湖裏,等撈起來的時候,早就死得透透的,你說這事兒怪不怪。”
陳凡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那匹馬怎麽聽着感覺像是得了重度抑郁症呢?
先是沒精打采、情緒低落,然後情緒狂躁、不穩定,最後想不開自殺。
他以前确實看過新聞,知道馬也有抑郁症,但現實中,這還是頭一回聽說。
周站長突然往旁邊走了兩步,拉着陳凡小聲說道,“這馬是甘來寶請你牽回去治的,還是你買下來了?”
陳凡眨眨眼,“買的,錢貨兩清,都摁了手印。”
周站長頓時滿臉怅然,“怎麽就買了呢,這馬不正常啊。”
陳凡看了看直溜溜看着自己的母馬,“呃,沒事,慢慢來吧。”
怕周站長繼續聊馬,他趕緊轉移話題,“站長,你有工業券沒有?”
周站長愣了一下,一邊掏口袋,一邊說道,“你要工業券幹嘛?”
陳凡轉過頭,對着走過來饒有興緻看着他們聊天的汪小玲笑了笑,“我想買杆氣槍,要3張工業券。”
“買氣槍?”
周站長本來都把工業券掏出來了,一聽又塞了回去,轉身指着汪小玲說道,“小汪啊,真不是我說你,你怎麽啥錢都賺呢?小陳買氣槍,你也不說攔一下。”
汪小玲滿臉無語,“周叔,看您這話說的,我是營業員啊,顧客來買東西,我不推銷就不錯了,還給攔着?讓後面的錢主任聽見了,我這工作還要不要幹了?!”
話音剛落,一個裹着棉襖皮膚白皙的中年婦女就從後面走了出來,大聲說道,“什麽就工作要不要幹了,又跟人吵架啦?”
周站長轉身看着她,“喲,今天親自上班?”
“呸。”
這位錢主任啐了一口,才笑罵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你的班是讓别人上的?”
随即看了看陳凡,頓時眼睛一亮,“哎喲,哪來的小夥子,長的俊得喲,是哪個單位的,有對象沒有?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怎麽樣?”
陳凡張大嘴眨眨眼,我來買槍的,怎麽就變成相親了呢?
這時落在後面的劉師傅他們也趕了上來,一眼就看見陳凡牽着的母馬,當即将車趕到供銷社門市部門口停着,跳下來說道,“你們在這兒開會呐?”
周站長、錢主任都笑着跟他打招呼,“劉師傅。”
劉師傅咧着嘴揮了揮手,“你們好你們好。”
随即看向陳凡,“你來買東西?”
陳凡,“啊,買杆氣槍。”
話音剛落,錢主任就問道,“劉師傅,這是你們村的人?以前沒見過啊。”
劉師傅指了指陳凡,笑道,“新來的,陳師傅聽過沒有?”
錢主任頓時恍然,兩眼放光地看着陳凡,“喲,你就是小陳師傅啊,那就肯定還沒對象吧,錢姐給你介紹一個怎麽樣?”
陳凡滿臉囧然,過不去了是怎麽滴?
後面驢車上的四個女生一顆心都提了起來,眼巴巴地望着陳凡。
還好,劉師傅擺擺手說道,“人家小陳今年才16,你給他介紹有什麽用?又不能結婚。”
錢主任滿臉可惜,“那确實小了點,過兩年,過兩年錢姐給你介紹其他的。”
這年頭談對象,基本上都是奔着結婚去的,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則談四年還不結婚,大概率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然後錢主任終于想起來正事,看了看櫃台上還沒收進去的氣槍,對着陳凡說道,“你有錢買什麽氣槍啊,38塊錢一把,貴得要死,還要工業券,你找周站長,問他農村哪個人想要賣槍的,多的是槍買,一把雙發的獵槍也才30塊,不比買氣槍劃算。”
陳凡眼睛狂眨,如果沒猜錯的話,她這是把生意往外推?
現在他也明白了,爲什麽這裏沒有把氣槍挂出來,原來是沒人買啊?
他是不知道,雖然建國後就開始實行槍支管理,頒發了持槍證,但是這東西有等于無,尤其是從60年代末起,提倡全民皆兵,誰都不知道民間藏有多少槍支。
大城市裏可能還好一些,但是在農村,說句家家戶戶都有槍可能有點誇張,但是每個小隊都有槍,那絕對是往少了說。樣式更是五花八門,從鳥铳到獵槍,從百年前的漢陽造,到最新款的56半,甚至還有不少迫擊炮和擲彈筒。
别說去派出所登記,誰特麽有空去報備那玩意兒?
也就隻有單位幹部、上過學的知識分子,才有這個自覺去領持槍證。
所以這時候的槍支是最不值錢的,也就比廢鐵價格強一點。
要到1981年,新的“槍支管理法”出台,将政府部門和企業的槍支全部收繳,隻允許“非專業狩獵人員”可以持有兩支以下的槍支,持槍人數和槍支保有量才大大降低。
這時候槍支的價格也直線上漲,比如那杆工字牌氣槍,到85年的時候,就漲到220元一支,雖說跟物價上漲有關,但這個漲幅,也比通貨膨脹高多了。
再之後,因爲各種原因,在大城市裏面,氣槍還有不少市場,但是在鄉鎮下面,抱歉,火槍才是主流!
要一直等到96年,頒發最嚴槍支管理法,槍支才從老百姓的生活中逐漸消失。
現在嘛,如果不是上級單位進了貨配發過來,南湖供銷社都不會賣這個氣槍。
賣氣槍,還不如賣子彈呢!
聽到錢主任的話,陳凡一時間也糾結了,自己還要不要買槍啊?
結果周站長拍拍他的胳膊,正色說道,“你是想要氣槍,還是随便什麽槍都可以?”
陳凡眼珠微轉,“鳥铳肯定不行,太老的槍也不行。”
周站長立刻說道,“那就行了,正規的步槍不好搞,那種基本上都是被民兵連管理着,一般老百姓手裏不是沒有,确實是少。有的基本上都是鳥铳和獵槍,正好我們現在要去勝利大隊出診,那裏有戶人家手裏有五六杆獵槍,如果你真想要,我給你要一杆過來,你随便給他十幾二十塊錢就行。”
這還有什麽好說的,陳凡當即點頭,“行啊。”
頓了一下,他看了看笑眯眯的錢主任和汪小玲,說道,“我今天不能白來,錢姐,您幫我拿個小鬧鍾。”
随後大拇指打橫,指向周站長,“工業券周站長給。”
聽到這話,大家頓時一陣大笑。
汪小玲麻利地開票拿貨,陳凡掏錢,周站長哭笑不得地拿票。
鬧鍾到手,陳凡跟幾人打過招呼,便翻身上馬,揚塵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