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殺敵并不是拿刀砍去就能斬斷敵人的大好頭顱,竟然那麽兇險嗎?
原來戰場上,局勢瞬息就會變化,并沒有絕對的勝戰和敗戰,要想不敗,需要領軍之将那樣缜密的籌謀嗎?
原來即使兵再精将再勇,沒有糧草也會打敗仗嗎?
原來他們都是血肉之軀,也都是用鮮血開路,用血肉爲牆嗎?
他在羨慕夏馳霄的光鮮,年紀輕輕成爲那樣的大官,成爲讓人仰望,卻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并不是運氣好,而是真刀真槍從戰場上拼殺來的,是用一身的傷疤換來的。
他在京城當了二十二年的纨绔,而夏馳霄卻是很小就習武練功,小小年紀就上過戰場。
他在養尊處優的時候,夏馳霄在戰場上搏命!
裴世安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有點不是東西。
他垂下了頭。
但是,夏馳霄口中,那些戰場上的事,雖然他并沒有渲染氣氛,甚至還沒有茶樓裏說書先生說的好聽,平闆的聲音,卻讓裴世安心中升出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來。
男子漢大丈夫,一腔碧血報國,馬革裹屍,雖死骨猶香。
明明是血灑疆場的事,他竟聽得熱血沸騰。
同時,他也聽出來了,夏馳霄的養父母,不是村夫村婦,而是軍中人。
他就說嘛,要真是村夫村婦,怎麽教得出夏馳霄這種……奸猾又小氣的兒子出來?
再次回到軍營,這次,裴世安仍是用跑的。
不過,來時他跑得罵罵咧咧,走時,他卻跑得心甘情願。
他忘不了在他熱血沸騰的時候,向夏馳霄表示他想從軍,想像夏馳霄的養父那樣。
夏馳霄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說出的那些誅心之話。
“你想上戰場?你這身闆,去送菜嗎?”
“你知道這次我去剿匪,帶去了多少人?三千!死了多少人?三百四十七人。”
“你知道這次我剿匪去北境,路上用的時間爲什麽這麽短?因爲這一路都是急行軍。巧的是,戰死的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在急行軍中,排名在倒數五百名之内!”
“你知道爲什麽我可以這麽快就把剿匪完成?因爲我從六歲起就開始熟讀兵書,勤練武功!”
“你不懂兵法,不會武功,君子六藝都學得亂七八糟。你這樣去軍中,還真有可能一輩子就是個小兵!”
“人貴有自知之明,你自視倒高,可惜,臉皮厚在戰場上擋不了刀槍!”
……
一句句,好像紮進他心口的刀。
可卻讓他無法辯駁。
他的确一無是處。
他纨绔,不學無術,文不成武不就。即使進了軍營六個多月,也隻是完成基本的任務,從沒想過把自己鍛煉成一個合格的兵!
夏馳霄目光沉靜地看着他:“你之前太不成器,還敢在軍營裏聚衆賭博。你該知道,軍紀大如天!你這性子根本就不适合軍營,也許我當時錯了。很多人就隻适合做個普通人,簡單平淡,安生到老。等回了營,我會找機會讓你脫去軍籍,重新做回普通人。”
裴世安不服了,夏馳霄憑什麽用這樣的語氣來教訓他?
居高臨下,帶着倨傲和輕蔑。
他隻不過沒有生在一個合适的環境,如果兩人互換,焉知立下軍功的不是自己?
他憑什麽用那樣輕蔑的眼神看自己?他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
裴世安道:“軍紀我可以守,軍營我也能适應。我不想做普通人!我就想上戰場,真刀真槍,我不怕馬革裹屍!”
夏馳霄上下打量他。
那打量的挑剔的目光讓裴世安幾乎壓制不住他的暴脾氣,同時心中又有些忐忑不安,難道,他真不能繼續在軍營待下去了嗎?
雖然這半年多來,他的确是偷奸耍滑。
可他已經完全習慣了軍營的生活,熱熱熱鬧,痛痛快快,操練的時候嚴肅認真,校場比鬥時酣暢淋漓。被打了,再打回來,沒有誰玩心機,也沒有誰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都是熱血,都是豪情。和他在茶樓聽的那些将軍俠士的故事一樣一樣的。
他有些沮喪。
可夏馳霄的一句話又讓他眼裏有了亮光。
“從軍一将功成萬古枯。戰場上,生命如草芥,你未必是那個功成的,卻很有可能是那個功成者腳底下的枯骨!而離開軍營,你可以做些小生意維持營生,也可以去找一份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或者,你可以現在開始,發憤讀書,金榜題名。這是完全不同的三種生活,從軍你可能死得無聲無息;做普通人你雖會泯然衆人,但卻可以長命百歲;讀書入仕,你一樣可以一展抱負。一旦選定了便無法更改,你自己好生考慮。我不會給你第二次選擇的機會。”
裴世安想也不想:“我選從軍!”
“即使死得無聲無息?”
裴世安突然笑了,他道:“我雖是纨绔,也知道邊疆年年有戰事,戰戰有人死。很多人便是你口中死得無聲無息的人。他們可以死,我也可以死!如果死在戰場上,至少也不算白活。”
“确定?”
“确定!”
夏馳霄看着他,好一會兒沒出聲,許久才笑了笑,道:
“好在你這人倒也有點狗屎運,根骨還不錯,雖然隻受了四十九踹,但配上我的藥。若是你現在去勤加操練,兩個月便能有所收獲。雖不能成爲一個高手,但強筋壯骨,練出一身力氣倒也不難。”
“一卒之勇,影響不了一場戰局。你若真想走從軍這條路,想必也不想永遠隻做一個小兵。在這點上你又有些優勢,因爲你識字!可以直接開始看兵書,若是你對兵法方面也有一些天賦,倒也能走得更遠。”
“你若願意聽我之令,兩個月我定讓你脫胎換骨。”
“其實我建議你繼續混吃等死,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建功立業,博一個前程,談何容易!世間庸碌之輩多了,不多你一個!”
裴世安想也不想:“我接受你的操練!”
夏馳霄不信任地道:“會有些苦,會有些累,不過,不會傷及性命,更不會讓你受重傷。若來天你熬不下去,我便不再教,也不會給你二次機會。”
“行!”
夏馳霄再給那座墳茔敬了一回酒。
看他倒酒,裴世安又開始嘴賤,“我說你怎麽不立個碑呀?你有沒有心?你就任這墳茔光秃秃的呀,哪怕是衣冠冢,你也搞得像樣一點。”
夏馳霄冷冷瞥了他一眼:“三年多前的一戰,北境大敗。是軍中有奸細洩露軍情,坑害了我商啓十萬将士。奸細未清,碑不留名!這是我爹臨死之前的叮囑!”
裴世安破口大罵:“哪個生兒子沒屁眼的做奸細?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他罵罵咧咧罵得髒得很,倒把做乞丐時的那套給用出來了。
但這一刻,這酣暢淋漓的痛罵,對那奸細所做的惡行來說,還罵的輕了。
兩人都跪下磕了頭,準備離去。
裴世安忽地道:“夏馳霄,聽你剛才跟你爹娘唠叨了半天,好像你娘也上戰場?軍中還有女兵嗎?而且女兵能和老爺們一起上戰場嗎?你娘是什麽人?你爹又是什麽人?”
夏馳霄瞥他一眼:“你若想知道,下次找個機會再講給你聽!”
回去後的裴世安被夏馳霄丢了一堆兵書,除了棱台大營的正常訓練,他又丢給裴世安一本練内功的心法和一本槍法。
大營訓練是辰時起練,夏馳霄讓他自己每天卯時各練習半個時辰。
裴世安接受度良好。
但夏馳霄并沒有那麽看好,如果裴世安改去偷奸耍滑之心,變得足夠勤奮,一個月内就能見到效果。
他也曾想過,爹爹死了,娘也死了,在祖母心裏,也許讓裴世安做個普通人,平安到老才是她所願。
但是爹爹當時說過:裴家子弟,守土護疆,保境安民,是他們的責任,五代先祖守護的北境,守護的北境百姓,隻要有一個裴姓血脈在,便會将這份血性綿延下去!
裴世安的人生由他自己決定!
他若不想,不練便是!
楚白奎雖然已經決定不讓他的女兒嫁給杜明達,卻也怕史家的女兒搶在前頭,派人在暗處盯着。
史家也沒有什麽動靜,楚白奎覺得自己的決定很正确。
看吧,誰願意把自己千嬌百媚的女兒嫁給一個浪蕩子?
這次爲了噱頭搞的賞菊會,菊花品種難得,多花了不少錢,他卻覺得值得。
第二天一早,安遠侯府便張燈結彩,而楚白奎破天荒的大早就去了福壽堂請安,當看見老夫人果然在準備去南山寺,楚南檸也準備相随的時候,他大大地松了口氣。
看着老夫人的馬車從大門出去,離開,他才回轉。
院子裏的下人們也都忙碌起來。
到巳時,就有客人們來了。
一盆盆菊花擺成各種形狀。當然不可能全是菊花,隻是以菊爲主,倒也頗有幾分雅緻。
趙媛出門迎客,郭姨娘才代掌中饋沒兩月,就又被趙媛奪走了,今天這樣的場合,是不準許她們這些姨娘們出來抛頭露面的。
而趙媛也像忘了那天當衆被楚白奎抱着啃的丢人現眼過程,笑臉如花。
本來趙退卻也想讓楚芸昭來迎客的,不過後來楚雄飛阻止了,他道:“爹,我們要的是一擊而中的結果,而不是過程,其他時候,姐姐不必露面。”
楚白奎也點頭:“飛兒說的有理,正是這個道理。咱們這次的宴會本來就隻要一個結果。再說你現在讓她出來,别人怎麽想?那事兒還沒過去多久呢!咱們芸兒心高氣傲,一會兒要是别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她能受得了嗎?”
他頓了頓:“左右這次也沒有身份多金貴的閨秀,那些人不迎也罷!”
就是男客,也隻有夏馳霄和尤賀的的身份矜貴一些。
有楚雄飛在外相迎,他在一邊幫襯,盡夠了。
那些皇子王爺世子什麽的,他倒也想發帖子,雖說還打了葉太傅的旗号,他也不敢做得太過。萬一被揭穿,那些人的怒火他承受不起。畢竟,他幾次帶着禮物去葉太傅府拜訪,都沒能進門。
史煜誠這兩天都又開始陰陽怪氣了。
因着把楚南檸支出了門,而且,這次的賞菊宴宴請的都是未成婚的男女,葉太傅夫婦那邊也不方便發帖子。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這次隻是想把女兒順利嫁出去,貴人來的太多,場面不好控制。
算了,不想那麽多。
等楚芸昭嫁了金龜婿,安遠侯府也能水漲船高。
安遠侯府的聲望和地位上去了,他們也将跻身貴人之列,以後,自然會有更多有身份的人前來。這事急不來!
這次來的閨秀們比想像中更少。
楚芸昭算計姐姐不成,被杜明達壞了清白的事,哪怕這次是以楚南檸的名義,那些知情的人幾乎都沒來。
也有人在收到帖子後派人詢問了楚南檸,比如琉璃縣主,定國公府的喬若夢,當她們知道,楚南檸并不知此事時,便明白是怎麽回事,當然不會賞臉。
來的身份最高的,是幾位四品官的千金。
趙媛覺得有些寒酸了,跟楚白奎嘀咕:“那鄉下丫頭看着一副相識滿天下的樣子,着實沒什麽人緣。咱們這宴會可是以他的名義發出去的帖子,這來的人還不足一半。一個有身份的都沒有!”
楚白奎掃他一眼:“該來的人來了就行,其他的在意那麽多幹什麽?”
管家來報,尤賀到了。
這位年輕人風神俊朗,玉樹臨風。他年紀雖輕,卻外放了幾年,又有個二品大員的父親,一身氣度和那些勳貴子弟很是不同。
楚白奎和趙媛對視一眼,兩人眼裏都是一片喜色。
尤公子來了,很好,帖子雖發出去,也得到了回音,但人會不會來,卻不一定。隻有此刻,真的到了門前,才算大局已定。
楚白奎親自迎出門。
别人小小年紀,和他官階一般高。
不過沒關系,老丈人和女婿,總是高一頭的。
他笑容滿面地拱手:“尤賢侄,小女辦宴,難得你賞臉,實在蓬荜生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