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遠
我之所以要寫這篇後記,是因爲接受了我妻子的建議,她認爲應該在每一部作品完成後,寫一篇後記,主要是闡述我的創作初衷。其實想寫一部關于駐京辦的長篇小說在我給賈朝軒當秘書時,就萌生了。大家知道,我從小酷愛文學,在自己的潛意識裏一直有一個文學夢,盡管大學畢業後,我陰差陽錯地從了政,但是心中的文學夢從未泯滅過。當年賈朝軒在中央黨校青幹班學習,我在北京陪讀,就住在東州市駐京辦,每天和丁能通、錢學禮、黃夢然、白麗娜打交道,足足有一年時間,對他們每天迎來送往、“跑部錢進”、招商引資、搜集信息、截訪維穩等工作再熟悉不過了。
當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丁能通經常在我面前苦窮,求我在賈朝軒面前溜縫,希望賈朝軒給駐京辦房地産開發公司批幾塊好地,丁能通常說,駐京辦這個地方,有多少錢都不夠花。我問他爲什麽?他搖着頭說,那麽多京城大員的夫人孩子都來駐京辦報銷,再加上省市領導的老婆孩子,财政那點錢根本不夠。在駐京辦,最肥的差事就是接待處處長,一天到晚不知要安排領導吃多少頓飯,如果接待處處長不檢點,光靠報銷飯票子就可以賺個盆滿缽滿,後來黃夢然東窗事發,有相當一部分貪污款是多報飯票子。在駐京辦人人都有一個關系網,主任、處長們不用說,就連車隊隊長由于經常爲領導以及領導的老婆、孩子開車、派車,而成爲心腹的也不乏其人。有一次我和能通開了一輛挂部長級車牌子的奧迪車,去中央黨校接賈朝軒,奧迪車駛出中央黨校大門不遠,就被一名上訪婦女給攔住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脫身。在車上,我跟丁能通開玩笑說:“能通,你應該将每天經曆的事用日記記下來,将來駐京辦主任不幹了,就以駐京辦爲題材寫小說,再把小說拍成電視劇,一定會火遍大江南北。”丁能通不以爲然地說:“隻可惜我對文學一竅不通,懷遠,你不是一直都有個文學夢嗎?什麽時候想寫小說了,我給你提供素材,不過發了财,可别忘了挖井人。”當時隻是戲言,不成想戲言竟然變成了現實。
經過“肖賈大案”煉獄般的心靈洗禮,我通過文學重新找回了自己。當年和能通的戲言一直在我腦海中萦繞,越來越讓我寝食難安。我的頭腦中不停地構思着《駐京辦主任》這部長篇小說,其實從當年與能通戲言開始,我的頭腦中就沒有停止過對駐京辦這個特殊政治平台的思考。終于以昌山市駐京辦撤離北京爲契機,我的靈感被激發了,我下決心完成《駐京辦主任》這部長篇小說。當然我沒有忘記丁能通當年對我的承諾(盡管是戲言),要想讓這部作品生動起來,丁能通是一口深井,即使他不情願,我也不能放過他。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能通聽了我的想法後,竟将就任駐京辦主任以來的日記借給了我,整整三大本,在我看來,這三大本日記不用修改,起名爲《駐京辦日記》,直接給出版社出版,就會成爲中國最火的一本書。丁能通的這份真誠,讓我的心靈久久不能平靜。我深知,隻有寫一部對得起自己良知的作品,才不至于辜負能通對我的希望。這也是我之所以将這部長篇小說“獻給能通”的主要原因。當然,還暗含着一種更重要的原因,這就是警示、提醒和囑咐。衆所周知,駐京辦是個大染缸,有一個别名叫“蛀京辦”,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要想做到出污泥而不染,談何容易啊!從“肖賈大案”算起,東州市僅副市級以上領導就倒了三批了,這期間東州市駐京辦也有兩名副主任腐敗掉了,這就是錢學禮和黃夢然,我不希望再有第三個,更不希望丁能通重蹈覆轍。毫無疑問,小小的駐京辦好比百慕大三角,北京城有大大小小的駐京辦六萬多個,如果每一個都好比百慕大三角,那麽北京城就成了一艘闖入百慕大三角的船,說句心裏話,在我心靈深處不情願将駐京辦比作百慕大三角,姑且比作一座座迷宮,駐京辦主任都是些身陷迷宮的人,我希望我的這部長篇小說能成爲阿裏阿德涅線團上的線頭,每個駐京辦主任手裏都牽着這個線頭,像忒修斯殺死牛頭人身怪物一樣,成功走出迷宮。因此,我将這部長篇小說“獻給能通”,其實就是獻給了所有駐京辦主任。
但是我拿到能通給我的日記後,始終沒有找到一種合适的叙述方式,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位東州市監獄局的朋友請我吃飯(當然他也是我的書迷),告訴我原東州市駐京辦副主任錢學禮在監獄裏一直不安心改造,始終企圖通過申訴爲自己減刑,目前在獄中寫的申訴材料可以出一本書了,我才突然頓悟,何不以一位剛剛被雙規的駐京辦主任作爲叙述者,通過回憶錄的形式寫一份自白書。我一直在創作上有一個改造、革新小說形式的抱負,應該以《一位駐京辦主任的自白》,也就是《駐京辦主任》這部長篇小說爲契機,大膽嘗試一種新的叙述方式,爲此,不惜破壞掉傳統的所有模式,正所謂不破不立。好在我是學理的,不受文學固有的思維之獄的限制。
《駐京辦主任》寫的是腐敗分子丁則成在被雙規時對犯罪過程的回憶。爲了準确把握丁則成的心理,我求監獄局的朋友幫我借閱了錢學禮在獄中的申訴材料,通過閱讀,我大受啓發,錢學禮的申訴材料就像一面破碎的鏡子,充滿了含糊性和矛盾性,他申訴的主要理由,就是竭力辯白自己之所以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由于丁能通的陷害,稱自己是“肖賈大案”的受害者,稱貪官的罪惡并不是一個或者某一些人的過錯,而是整個體制的過錯,整個社會的過錯,憑什麽整個體制和社會的過錯要由個人來承受懲罰?同時他又以忏悔的口吻坦言自己的罪行,講述事情的原委,并細細描述自己貪污受賄的心理,在罪與非罪之間拷問自己的靈魂,使讀到這份申訴材料的人感到:錢學禮的罪行雖然違反了黨紀國法,但卻是可以理解的,又因爲他處在一種逼良爲娼的環境中,這種含糊性和矛盾性恰恰反映了官場生态環境的殘酷性。爲此我在《駐京辦主任》中設計了一個美若天仙的楊妮兒,表面上她是替父報仇的俠女,通過美人計一步一步逼丁則成掉進了桃色陷阱,但更深層次的隐喻是,楊妮兒猶如現實當中的體制充滿了誘惑,楊妮兒恰恰是運用體制上的缺陷誘惑丁則成掉進桃色陷阱的,丁則成實際上是一個頗有警覺性的駐京辦主任,但是人性在強大的體制面前是十分弱小的,丁則成的就範不是他個人的就範,而是官場人在體制面前的集體就範,我恰恰想通過《駐京辦主任》這部長篇小說揭示官場人面臨的整體困境。陳腐的體制正如美麗的楊妮兒一樣,誘惑着官場人,一個一個地掉進陷阱。盡管有對體制深刻的思考,但是我并未使小說陷入粗俗的色情和傳統的道德說教之中,而是始終向靈魂付出美感,我一向認爲使文學作品不朽的不是其社會重要意義,而是其藝術,也隻能是藝術。正因爲如此,我力圖使《駐京辦主任》成爲一部探讨藝術和審美的小說。丁則成在自白中對犯罪心理普魯斯特式的剖析,充滿了碎片和夢幻。駐京辦的現實是殘酷的,但丁則成的頭腦中卻是迷幻的,正因爲如此,小說中的人物都像章魚一樣生機勃勃。
從這個意義上講,《駐京辦主任》這部作品大大超出了自傳體的範疇,而成爲一個浩渺的、詩意的存在。這部小說全篇采用了典型的倒叙,但在叙述中間不時插入丁則成在雙規中的情況。這種叙述方式完全擺脫了傳統意義上的思維之獄,在表現悲劇沖突時沒有渲染毀滅和悲情,而是突出了與傳統悲劇不符的戲劇性效果和荒誕風格。(《駐京辦主任》描寫的是丁則成自作自受的悲劇,卻極富喜劇色彩,充滿了黑色幽默的魅力。本來丁則成迷戀楊妮兒的美貌,費盡心機想把楊妮兒搞到手,楊妮兒卻将計就計誘惑了丁則成,以至于丁則成向專案組領導喊冤:“在駐京辦主任的崗位上,我一幹就是十年,直到我遇上楊妮兒,這個勾人魂魄的小婊子。請原諒,專案組領導,每個人都有憤怒的時候,我的的确确是被桃色陷阱陷害的,我是冤枉的。”之所以這麽寫,就是想造成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藝術效果。但是在哭笑不得之後,人們不得不繞到小說的背後,去尋找更加深刻的存在,這就是我的寫作意圖。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陷害與反陷害的故事,實際上是對現實的滑稽模仿,目的是想告訴讀者,小說的荒誕完全是由于現實生活的荒誕使然。)
二零零九年九月二十三日十六時整于沈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