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能通足足記了三大本日記,顧懷遠認真閱讀後,忽略掉了與創作小說無關的内容,以下是顧懷遠通過篩選作爲創作素材的日記摘錄,因此忽略了年月日。)
一
星期一。晴。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寫一部《駐京辦史》。我以爲,如果司馬遷再世,他一定會在《史記》中專門寫一章《駐京辦主任列傳》。不過京城大大小小的駐京辦主任有六萬多人,再加上副主任,以每個駐京辦兩位副主任計算,大概就有十二三萬人,這近二十萬人的駐京辦主任還隻是在職的,如果加上調走的、退休的簡直無法統計,從中選出代表性人物,進入司馬遷的列傳,我想非我莫屬。首先我在駐京辦主任中知名度最高;其次我在駐京辦主任中業務最精。我一直以爲在社會科學領域,應該有一個重要分支,叫駐京辦學,專門研究迎來送往、“跑部錢進”、信息搜集、感情聯絡、招商引資、截訪維穩等專業,應該從哲學、文化、曆史、政治、經濟、社會、科學、神學、生态等方方面面進行廣泛的研究,之所以要建立駐京辦學,進行廣泛而深入的研究,是因爲駐京辦是改革開放中不管黑貓白描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最早實踐者,而且通過實踐證明,其實不管白耗子黑耗子,隻要戰勝貓就是好耗子,同樣是颠撲不破的真理。當然在駐京辦學的分支學科中,盡管我對駐京辦政治學、駐京辦經濟學、駐京辦文化學、駐京辦曆史學、駐京辦社會學、駐京辦生态學、駐京辦關系學等等,我都感興趣,但是最喜歡的還是駐京辦哲學。因爲隻有哲學是科學不能做出解答而神學又不能滿意解答的事物,是介乎神學與科學之間的東西。我喜歡處于确定性和不确定性之間的東西。而駐京辦恰恰處于這兩性之間,不僅機構如此,而且工作性質也如此。我知道哲學是從泰勒斯開始的,但駐京辦哲學隻能由我開始。因爲是我最先想到這個問題的。羅素在談到對蘇格拉底前的哲學家的研究方法時,他認爲應先爲他們的立場設身處地,直到了解他們的思想,才可能放棄先前的偏見,采取準确的批評态度。我研究駐京辦哲學的目的,也是希望那些诟病駐京辦的人,别讓心思在疑問中麻木了,設身處地地站在駐京辦的角度想一想,了解一下駐京辦爲什麽存在,駐京辦存在的意義和貢獻是什麽,或許有可能放棄先前對駐京辦的偏見,采取正确的批評态度,而不是一味地诟病和謾罵。我自認爲自己是一個不阿谀時俗,不随波逐流的駐京辦主任,也是一個言人不敢言的駐京辦主任。赫拉克利特認爲,人們用犧牲的血塗在身上來使自己純潔是徒然的,這正像一個人掉進泥坑裏卻想用污泥來洗腳一樣。我對這種陳舊的觀點不能苟同,我認爲,既然一個人已經掉進泥坑裏了,就用污泥洗洗澡又有何妨,現在不是流行“泥療”嗎?污泥裏不僅有有利于身體的礦物質,可以治病,猶如得了流感的人一旦痊愈自然産生抗體一樣,而且具有美白的功效,也就是說,洗過“泥療”的人會更幹淨,這就是辯證法。正如蘇格拉底以前的哲學家被我們知道并受到贊歎,是因爲與他們論戰的敵人所散布的惡意的煙幕,使他們顯得偉大一樣,同樣,駐京辦之所以廣受關注,也是因爲對其嗤之以鼻的人惡意诟病,而使駐京辦的重要性彰顯出來,比如沒有駐京辦截訪維穩,北京就會不穩定,還有什麽比維持首都的穩定更重要的?要了解一個時代,我們就必須了解它的哲學,我們必須在某種程度上自己就是哲學家。這就是我研究駐京辦哲學的初衷。希臘文明第一個有名的産兒就是荷馬,我非常喜歡荷馬的《奧德賽》,我從小就崇尚英雄,在十年特洛伊戰争後,奧德修斯爲了歸家飽受漂泊之苦,奧德修斯的漂泊之苦不僅被荷馬寫成了史詩,也被喬伊斯演繹成了《尤利西斯》,隻是喬伊斯拿他筆下那個在都柏林由于閑得無聊而閑逛一天的廣告推銷員布盧姆與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相提并論,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布盧姆通奸的妻子更不能與貞潔的珀涅羅珀相提并論。不過我很喜歡這兩部巨著關于漂泊的主題,一晃我在北京也漂泊了好幾年了,哪個駐京辦主任不是漂泊者?駐京辦主任是最典型的“北漂”或“京漂”。駐京辦主任的妻子個個都是珀涅羅珀。荷馬史詩中體現出來的命運必然性的思想,對希臘思想産生深刻的影響。我希望我的《駐京辦史》和《駐京辦哲學》也能對中國思想産生深刻影響。當然荷馬不是一個詩人,而是一系列詩人,我也希望這兩部著作不是由我一個人完成,而是由一系列駐京辦主任來完成,當然這還隻是一個夢想。能不能實現這個夢想取決于命運,連宙斯也要服從“運命”、“必然”與“定數”這些冥冥的存在,更何況駐京辦主任了。駐京辦主任最大的挑戰就是随時處于自我交戰的狀态,“一方面被理智所驅遣,另一方面又被熱情所驅遣,既有想象天堂的能力,又有創造地獄的那種頑強的自我肯定力。”我們信奉“什麽都不過分”的希臘格言,正因爲如此,我們才敢于過分。在希臘神話中,我們駐京辦主任最喜歡酒神狄奧尼索斯,因爲駐京辦工作是令人陶醉的,在沉醉狀态中,無論是肉體上或者是精神上,我們的想象力都能從日常顧慮的監獄裏面解放出來。因此,我非常同意羅素的觀點,“人類成就中最偉大的東西大部分都包含有某種沉醉的成分。”“科學可以給知識确定一個界限,但是不能給想象确定一個界限。”同樣,駐京辦學雖然博大精深,但是也是有界限的,然而一位優秀的駐京辦主任的想象力是沒有界限的。泰勒斯說,萬物是由水做成的。我認爲駐京辦是由網組成的。泰勒斯說,大地是浮在水上的。我認爲駐京辦是浮在網上的。泰勒斯說,磁石體内具有靈魂,因爲它可以使鐵移動。我認爲,駐京辦機構内部也有靈魂,因爲它可以“跑部錢進”。因此,泰勒斯認爲,“水是最好的”;我認爲,“網是最好的。”米利都學派認爲靈魂是氣,氣包圍萬物,駐京辦的魂,不是氣,而是場,這種場包圍了北京城。正如“數學對于哲學的影響一直都是既深刻又不幸的”一樣,駐京辦對北京的影響同樣是既深刻又不幸的,之所以說影響是深刻的,是因爲駐京辦已經融入到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之所以說是不幸的,是因爲駐京辦的場由土、氣、火與水四種元素組成,可以将北京城埋了,可以将北京城漂起來,可以将北京城燒了,可以将北京城淹了。何況在恩培多克勒看來,這四種元素都是永恒的。其實對于駐京辦的場來說,更準确的元素應該是酒、色、财、氣。盡管駐京辦對北京城可以産生深刻的影響,但駐京辦人仍然是異鄉人,永遠也擺脫不了“北漂”的命運,這也是我特别鍾情于《荷馬史詩》的原因。我相信畢達哥拉斯的輪回學說,更敬重他的同情心,當有人在街上虐待一條狗時,他毅然決然地上前制止,“住手,不要再打它,它是一個朋友的靈魂,我一聽見它的聲音就知道。”受畢達哥拉斯這種精神所感動,我在大庭廣衆之中一眼就能認出誰是駐京辦主任、誰是部長、誰是省長、誰是市長。盡管赫拉克利特認爲,萬物都處于流變的狀态,猶如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但是無論衙門怎麽變,官怎麽換,我仍然可以一眼就認出他們。因爲條達穆斯說:“絕大多數人都是壞人。”這與古代小學課本《三字經》開篇講到的“人之初,性本善”的觀點截然不同。赫拉克利特認爲,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可以成百上千次地走進同一家駐京辦,當然駐京辦主任也可以成百上千次地走進同一個部、委、辦、局。這好像與靈魂有關,奇怪的是赫拉克利特認爲靈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是高貴的而水是卑賤的。靈魂中具有的火越多,靈魂就越幹燥。他認爲,“幹燥的靈魂是最智慧的最優秀的。”我從來沒有體味過靈魂幹燥的感覺,我體會最多的是我的大便時常幹燥,拉不出來。當然我也沒有體味過靈魂是潮濕的,倒是身上總出汗,忙起來一身臭汗,濕乎乎的。赫拉克利特認爲,喝醉了酒的人,靈魂是潮濕的,既然酒神的靈魂都是濕乎乎的,駐京辦主任的靈魂也沒有必要弄得幹燥。何況靈魂越濕越快樂。通過研究駐京辦哲學,我發現巴門尼德關于一是球體,一的全體無所不在的論斷很有道理。因爲駐京辦包圍北京城,将北京城包圍成了球體,這說明駐京辦的全體在北京城内也無處不在,因爲目前任何單位都在重複着駐京辦的功能,哪個單位不迎來送往?哪個單位不招商引資?哪個單位不“跑部錢進”?哪個單位不搜集信息?哪個單位不聯絡感情?哪個單位不截訪維穩?我認爲恰恰是駐京辦功能社會化了,才使得駐京辦成爲關注的焦點。柏拉圖将世界比做洞穴,在洞穴裏面隻能看到外面明朗世界的各種現實的暗影,駐京辦的工作就是深入洞穴,然後發現各種現實的暗影,這些暗影猶如德谟克利特所說的虛無,他認爲,當你用刀切蘋果時,必須找到有一個可以插進去的空虛的地方。蘋果如此,諾大的北京城更是如此,如果北京城是蘋果,那麽駐京辦就是切蘋果的刀,下刀的地方就是那些暗影。這恰恰是符合原子論者的觀點,“沒有什麽是可以無端發生的,萬物都是有理由的,而且都是必然的。”因此,駐京辦也不是無端發生的,它産生的理由恰恰是中國問題的核心。正如羅素所言:“面包師爲什麽要做面包?因爲人們會饑餓。爲什麽人們要鐵路,因爲人們要旅行。在這種情況中,事物可以用它們所服務的目的來加以解釋。”任何事物都可以用它們所服務的目的來加以解釋。駐京辦也不例外,因此,沒有必要以爲駐京辦進北京就是狼來了,說不定是羊入狼口也未可知呀!正如在柏拉圖《國家篇》的第一卷裏,特拉西馬庫斯所論證過的,除了強者的利益而外并沒有正義。
星期四。陰雨。肖市長到北京兩天了,是專程拜谒鄭部長的。鄭部長執掌着天文數字般的财政資金的投資方向的大權,他也可以決定把資金批給這個地方或企業,也可以決定把資金批給那個地方或企業,鄭部長的手指縫兒稍稍松一松或緊一緊,就可以給某個地方或企業多批或少批幾千萬甚至幾十億,地方或企業與鄭部長關系處得好,其巨大的“操作空間”對地方或企業的合理恩惠空間也就大一些,否則就小一些。我一直認爲鄭部長手中的“合理恩惠空間”實際上就是“腐敗空間”,但是我認爲屁用不頂,因爲這種“合理恩惠權”在官場上是倍受崇拜的。正如普羅泰戈拉并不知道神是否存在,但他還是确信應當崇拜神一樣,我們知道權就是神,更應該崇拜。其實任何神都是權的變種,總不能說,健康要比疾病好一些,就推斷健康人的意見比病人的意見好一些吧。普羅泰戈拉認爲“人是萬物的屍度”,這個“人”中既有健康的人,也有不健康的人,當然也包括鄭部長和駐京辦主任了。何況我一直認爲,駐京辦人是北京的屍度。爲了使鄭部長賜予東州的恩惠多一些,肖市長一直在琢磨鄭部長的喜好,爲此這是肖市長第五次拜谒鄭部長了。前幾次一直沒号準鄭部長的脈,部長們大多喜歡古玩字畫,鄭部長不喜歡,男人們大多喜歡美人佳麗,鄭部長不喜歡,似乎鄭部長是個沒有任何愛好的人,爲此,肖市長碰了好幾鼻子灰了,我也沒少挨罵,我堅信任何人都有阿克琉斯之踵,便讓在劉鳳雲大姐家當保姆的金冉冉通過鄭部長家的小保姆探一探鄭部長的愛好,金冉冉不辱使命,終于發現鄭部長的重大愛好是吃狗肉,而且隻吃從瑞士進口的不超過四個月大的聖伯納狗。我得知鄭部長這個愛好後,心情猶如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當我将這個好消息告訴肖市長後,肖市長當即批示科委成立聖伯納肉用犬科研攻關小組,并決定在北京懷柔選址成立東州聖伯納肉用犬研究所,實際就是以研究所做幌子,搞一個聖伯納肉用犬基地。一晃兒狗肉基地建成兩個多月了,這次肖市長進京有兩個目的,一是專程給鄭部長送品質最好的聖伯納狗肉,二是帶領市科技局領導考察聖伯納肉用犬基地。毫無疑問,肖市長這次拜谒鄭部長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鄭部長答應五十億資金盡快到位。肖市長萬萬沒有想到,區區一條狗可以換幾十億資金,越想越覺得劃算,心裏一高興,晚飯就多喝了幾杯,本來想陪他出去散散步,見他有些累,就送他回了房間。他一進房間就問我最近讀什麽書呢?我說正在讀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他納悶地問:“怎麽突然對哲學感興趣了?”我把剛沏好的毛尖遞給他腼腆地說:“不瞞老闆,我一直想琢磨一部《駐京辦哲學》。”肖市長頗感興趣地說:“好啊,這個題目有琢磨頭,它應該包括官場上的全部秘訣,但有一條根本秘訣,你知道是什麽嗎?”我笑眯眯地搖了搖頭。肖市長詭谲地說:“蘇格拉底早就告訴我們了,在政治上沒有一個誠實的人是能夠長命的。在東州官場上,最誠實的人應該算是李爲民了,但我醜話說在前面,像他那種自诩爲民請命的人,注定是短命的,不信你就走着瞧。”說到這兒,他呷了一口茶,接着說,“能通啊,你研究《駐京辦哲學》,你猜我最近研究什麽哲學呢?”說完,他淫邪地一笑說:“告訴你吧,我最近戀上了屁股哲學,簡直是其樂無窮啊!”接着他向我闡述了一通如何欣賞和享受女人屁股的理論,讓我着實長了一回見識。老闆認爲,女人的臉蛋漂亮和屁股美白同等重要,甚至後者比前者還要重要一些,因爲臉蛋是供男人欣賞的,屁股卻是用來享受的。他問我,見沒見過最美的女人屁股?我當然搖頭不知。老闆大概是酒後吐真言,他告訴我北京城最美的屁股遠在天邊,近在東州市駐京辦,我頓時想到了一個人,就是接待處處長白麗娜,幾個月前她了休一次假,有人說她專門去香港做美容手術去了,自從老闆戀上白麗娜以後,這白麗娜像是被她媽又生了一次似的,妩媚動人極了,肯定是美容手術起的作用,莫非白麗娜連屁股也做了美容手術?借着老闆有幾分醉意,我一點一點往外套,果然老闆向我透露,白麗娜爲了讨老闆歡心,專程休假去香港對屁股做了美容手術,足足花了五十萬!我被老闆說的春情激蕩,問他值五十萬的屁股是什麽樣?老闆眉飛色舞地說:“形象鮮桃,卻有蘋果般光澤,手感圓潤,曲線優美,顔色誘人,讓人看一眼就想侵入,特别是清晨,一縷陽光透過窗紗照在露在潔白被單外的上翅的屁股上,讓人有一種情不自禁想咬一口、捏一捏的沖動。能通,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也莫過如此啊!”看着老闆說得如此享受,讓我心靈有一種酸溜溜的醋意!
星期日。風和日麗。說實在的,通過金冉冉到周永年家做保姆這件事,我得到很多啓示。如果東州市駐京辦在所有京城大員家裏都安插一位像金冉冉這樣既漂亮又有高素質的保姆,那麽我們的信息工作将迎來一個洞察一切的春天。爲此,我拟了一個“統戰計劃”,隻要将這些小保姆抓在手裏,就等于在領導中安裝了竊聽器,甚至是針孔鏡頭。一想到工作每天都需要創新,我的心裏就熱乎乎的。毫無疑問,駐京辦是政治體制的偉大創造,駐京辦主任的工作和哲學家一樣,都是智者的工作。羅素認爲,“科學可以給知識确定一個界線,但是不能給想象确定一個界限。”駐京辦主任的工作随時都在挑戰我的想象力。柏拉圖認爲,哲學家是一個愛“洞見真理”的人;我認爲,駐京辦主任必須成爲愛“見縫插針”的人。“統戰計劃”就是将領導家中的保姆個個都塑造成一根銀針,紮在每位領導的腰眼上。
二
星期一。微風。如果我是賈寶玉,那麽衣雪就是史湘雲。羅小梅就是薛寶钗,金冉冉就是林黛玉。當然我這種比喻并不貼切,但我心裏确實是這麽想的。也正因爲如此,我才和衣雪成了夫妻。因爲根據紅學家的最新研究成果,史湘雲才是“降珠仙子”,脂硯齋很可能是曹雪芹的妻子,脂硯齋就是史湘雲。我喜歡史湘雲并不是因爲她是“降珠仙子”,而是因爲她身心健康、愛憎分明。連網上都流行一句話:“生子當如孫仲謀,娶妻當娶史湘雲。”但是男人哪個不是看着鍋裏的,還惦記着碗裏的,何況羅小梅不僅肌骨晶瑩,而且善解我意,金冉冉更是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哪個男人沒做過娶三妻四妾的美夢?駐京辦主任大多常年兩地分居,别看工作是“誘惑”領導,但是面對誘惑,誰不心向往之?駐京辦畢竟不是柏拉圖的烏托邦,即使是在柏拉圖的烏托邦,青年人到了一定的年齡,是必須見識見識種種“誘惑”的,“讓他們看看恐怖的形象使他們不至于恐怖,也看看壞的享樂使之不至于誘惑他們的意志。唯有當他們經得住這些考驗之後,才能認爲他們适宜于作衛國者。”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在這個連“性交是自由”的世界裏,還有什麽是“誘惑”?柏拉圖在他的《國家篇》中明确地說過,“撒謊是政府的特權,猶如開藥方是醫生的特權。”看來在烏托邦,撒謊者是高貴的,如果說還有誘惑的話,那麽隻能剩下撒謊了。駐京辦主任當然天天糾纏在謊言中,但對我來說撒謊并不是什麽誘惑了,不過是一種令心靈麻木的工作。記得剛到北京上任時,舉目無親兩眼一抹黑,全憑巧舌如簧搭關系,像大蜘蛛一樣到處織網,如今已經織就了天羅地網,身心疲憊,麻木之餘,最大的誘惑就是尋求刺激,偷情對于一個兩地分居的男人來說當然是最具刺激性的,也是最好的發洩途徑,就這樣我墜入了小梅的溫柔鄉。要不是“肖賈大案”我怕是要醉死在溫柔鄉裏。其實真正讓我警醒的是我被解除雙規之後,石存山陪我到瓊水湖畔的鮮花餐廳吃飯,羅小梅留話給我,讓我再去一趟恭王府,我以爲小梅會在恭王府等我,走進恭王府,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柏拉圖關在洞裏的囚犯,仿佛背後燃燒着一堆火,面前是一座牆,所有參觀恭王府的人都是飄飄蕩蕩的影子。我站在獨樂峰前,感慨萬千,不禁想起了《暗店街》裏的一句話:“飄飄無所适,不過幽幽一身影”。我突然頓悟,我要從像地牢的洞穴裏逃出來,像愛德蒙·鄧蒂斯一樣從地牢裏逃出來,怎麽逃呢?我想起《基督山伯爵》中二十七号老囚徒對愛德蒙說的話:“在羅馬,我的書房裏有将近五千本書。但把它們讀了許多遍以後,我發覺,一個人隻要有一百五十本精選過的書,對人類一切知識都可以齊備了,至少是夠用或把應該所知道的都知道了。我花了一生中的三年時間來緻力于研究這一百五十本書,直到我把他們完全記在心裏才罷手。”從那時起,我決定博覽群書,有朝一日撰寫《駐京辦史》或《駐京辦哲學》。人一旦有了精神追求,面對誘惑就有了推動力。如果将北京城比做一座山的話,我已經在霧裏走遍了這座山,直到每一條道路、山嶺和山谷一一地都已經非常熟悉了,現在該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從遠處來清晰地整個地觀看這座山的時候了。那麽什麽是望遠鏡呢?我想隻能是思想,而思想恰恰是駐京辦主任最缺乏的。
星期五。雲。肖鴻林和賈朝軒已經寂滅爲塵土了,但是我每每想起他們,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靜。蘇格拉底說,死就是靈魂與身體的分離。然而,我卻覺得,肖鴻林與賈朝軒的靈魂雖然與他們自己的身體分離了,卻并沒有下地獄,也沒有上天堂,而是附在了我的肉體中,我能感覺到他們兩個的靈魂在我心裏竊竊私語,議論的話題竟然是“政聲人去後”。肖鴻林洋洋自得地說:“朝軒,别看咱們倆都是貪官,貪的數目也差不多,但是東州老百姓更留戀我,更同情我,罵我的人也要比罵你的人少得多!”賈朝軒不憤地說:“那是他們眼睛瞎了,别忘了我們那屆班子,最大的政績是城市建設,而我是主管市長,沒有我這個常務副市長整天爲東州籌集資金,你這個一把手怕是連公務員的工資也發不出來。你不過是利用一把手的優勢到處摘桃而已,你嫉妒我功高蓋住了你,便拼命作秀,撈政治聲望,你不懂政治,但很懂作秀,可是作秀要講究個度,要不是你利欲熏心、好大喜功,排斥異己,專橫跋扈,怎麽可能死兩回呢?”肖鴻林不解地問:“朝軒,明明是死了一回,怎麽成了死兩回了呢?”賈朝軒冷笑道:“被法律判處死刑,你死了一回,老天讓你得了癌症,又死了一回,你作孽太多,盡管蒙騙了老百姓,但你蒙不過老天爺,因此你怎麽都逃不過一死的。”每當我心靜時,兩個人就在我心中争論不休,我聽着他們唇槍舌劍,受到不少啓示。肖鴻林是表演型貪官,賈朝軒是實幹型貪官,肖鴻林由于善于表演,盡管腐敗了,但是留下了好名聲,以至于生前的風流韻事都被報告文學作家稱之爲尋求真正的愛情;賈朝軒雖然很能幹,大多被老百姓視爲肖鴻林的政績其實都是賈朝軒幹的,但是由于他是二把手,隻能把摘桃的機會讓給一把手,再加上沒有肖鴻林善于收買人心,以至于死後倍遭诟病。看來政治上的僞善是可以博得名聲的,但僞善需要極高的演技。我跟随肖鴻林多年,賈朝軒就任常務副市長後又主管駐京辦,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對他們的演技太熟悉了。柏拉圖說,靈魂就像眼睛一樣,哲學是一種洞見,乃是對真理的洞見,我通過我的眼睛洞見到原來現實是主觀的,正義的本質是虛構。
星期日。多雲。我是在羅小梅的礦上看到顧懷遠剛剛出版的大作《心靈莊園》的,說句心裏話,我是一宿沒合眼看完的,看得我心驚肉跳。應當承認,這部書寫的很現實,也很真實,顧懷遠是想以一己之力澄清“肖賈大案”的真相,還原真實的肖鴻林與賈朝軒,以及東州官場的衆生相,很顯然,他在動筆前就下決心破釜沉舟了,不然以他的聰明不可能想不到書出版後的後果。我斷定,他想以此書爲界限,從此與官場分道揚镳了。然而,正如我所預料的,這部書出版後,盡管顧懷遠采取了“甄士隐”的寫法,仍然引起東州官場一片嘩然,人們紛紛對号入座,并因此對他大加诟病。這幾天來駐京辦的東州官員無不談《心靈莊園》,某位副市長到駐京辦酒後吐真言,聲稱已經通過一位黑道人物給他遞話,讓他小心自己的狗爪子,再胡寫就給爪子剁下來,還有某位副秘書長到駐京辦出差,我宴請他時,談到《心靈莊園》時惱羞成怒地說:“我他媽也沒幹他寫的那些事呀,他怎麽能那麽寫我呢?就不怕晚上走路,讓人用闆磚拍死?”我說:“你怎麽這麽糊塗,人家寫的事不是你幹的,你怎麽還硬往頭上安呢?這不是沒病找病嗎?拿小說當真事,你是不是腦袋進水了?”很顯然,很多人害怕他手中那支筆,爲什麽?因爲他捅到了這些人的痛處,那麽這些人爲什麽這麽害怕一部小說呢?我認爲這些人都是“肖賈大案”的漏網之魚,或害怕監督的人,懷遠知道的太多了,無論怎麽虛構,他們都能捕捉到自己的影子。然而,從我們駐京辦全體同事的反映來看,無不認爲《心靈莊園》這部小說既寫出了靈魂深度,又寫出了精神高度,是當下難得的現實主義力作。我一向認爲懷遠是中國少有的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家,但是官本位的文化傳統讓人們養成了歌功頌德的習慣思維,批評與自我批評早就轉化爲表揚與自我表揚。一個民族總要有一些仰望星空的人,但是仰望星空的人一定是精神上的高貴者,從這些人身上很難找到媚骨。羅素認爲,“一個有智慧的人比起一個傻瓜來,乃是萬物的更好的尺度。”毫無疑問,顧懷遠是個有智慧的人,隻是他的智慧不夠圓滑,盡管他的頭是圓的,但是他的智慧并不圓滑,看來他在寫《心靈莊園》之前,沒有研究過柏拉圖的宇宙生成論,不懂得“圓的運動是最完美的”。盡管懷遠給賈朝軒當秘書時很圓滑,但是當作家還不懂得圓滑的重要性,其實無論幹什麽,人還是圓滑一些更安全。也許我這樣理解懷遠有失偏頗,或許懷遠不想再做“套中人”,他想做一個真正的自己,還原“肖賈大案”的本來面目,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下這段曆史,盡管如此,他似乎并未達到目的,因爲他太想做一尊雕像了,要知道無論你怎麽雕琢自己,你也是給貪官當過秘書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是常識,常識是什麽?就是習慣勢力。一個人想與習慣勢力抗争,有點太不自量力了。盡管我的理想也是做一尊雕像,但是經過“肖賈大案”後,我豁然明白,做大理石才是最安全的。特别是在官場上,我甯願做大理石,決不做雕像。盡管“一塊大理石是一座潛在的雕像”。可以肯定地說,從現在開始,我和懷遠大概就像亞曆山大和亞裏士多德一樣,隻能生活在兩個不同的精神世界中了。
三
星期二。多雲轉晴。副市長何振東是主管城市建設的,卻突然親自給我打電話讓我在北京影視圈裏找一些關系好的電視劇方面的專家,搞一個關于電視劇《愛情舞》的研讨會。《愛情舞》這部戲我知道,前段日子“小玉女”王端端曾經領着個漂亮的女制片人找過我,想通過我在東州找個有實力的投資人,這位嬌美可人的女制片人叫艾姬,很看重《愛情舞》這部戲,自己實力有限,隻能投資兩百萬,還差一千多萬,我深知“小玉女”王端端和何振東的關系,便順水推舟地說:“端端,何副市長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長,手裏捏着那麽多大房地産商,那麽大的菩薩,你不去拜,怎麽找我這個小沙彌呀?”“小玉女”不屑地說:“丁大哥,振東是個政客,不懂藝術,找他怕是對牛彈琴。”我推脫說:“端端,這你可不懂了,政治是最高端的藝術,政治家個個都是藝術家,不信,你和小艾去見何市長,保證你不虛此行。”很顯然,小艾不知道王端端還認識一位東州市有實權的副市長,心一下子動了,對“小玉女”開玩笑地說:“端端,管他懂不懂藝術,隻要肯幫我們找到投資人就行。時間不等人,我有預感,這部片子肯定火,聽丁大哥的口氣,你和這位何副市長很熟,幹嘛不領我去見見他,該不會是你的心上人,怕我搶了不成!”王端端聽罷用小拳頭捶着小艾說:“瞧你說的,我就這麽小氣,隻是那個何振東是個大色魔,我怕把你送到狼嘴裏。”艾姬也是開機心切,嬌嗔地說:“指不定誰是狼呢!”那天送走兩位美女,我幾乎把這件事忘了,沒想到她們還真去找何振東了,以至于何副市長竟然親自給我打電話,要我在北京花園安排一場别開生面的電視劇《愛情舞》的研讨會。爲什麽說是别開生面呢?因爲他千叮咛萬囑咐,讓我事先和專家打好招呼,在研讨會上隻讨論這部戲不能拍的理由,爲此,讓我私下裏爲每位專家塞一個信封。我放下電話,始終沒猜明白何振東骨子裏賣的什麽藥。更沒想到他會親自飛北京來參加研讨會。我在北京花園國際會議廳精心布置了研讨會會場,小艾和何振東一起走進會場時面容嬌俏動人,情緒高漲,很顯然對《愛情舞》開拍充滿了信心。我當時就預感到這姑娘着了色道,還沾沾自喜,說不定一會兒就得哭了。果然,随着研讨會的進行,專家們對這部戲橫挑鼻子豎挑眼,挑的一無是處,小艾眼淚止不住地流,我當時就全明白了,一定是何振東見小艾長的漂亮,起了淫心,但得手後又懶得找麻煩,就想出這種開研讨會的形式打發小艾。研讨會開到一半時,小艾就抹着眼淚悄悄退場了,我望着小艾嬌美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想起“希臘化時代”的米南德的話:“我知道有過那麽多人,他們并不是天生的無賴,卻由于不幸而不得不成爲無賴。”犬儒派創始人狄奧根尼決心像狗一樣地生活下去,所以被稱爲“犬儒”,今天的研讨會讓我發現了自己身上的“犬性”。
星期日。晴空萬裏。難得過一個清靜的大禮拜,傍晚,我開車去接冉冉,約好我們一起吃飯,然後去聽音樂會。我們在薩拉伯爾吃完飯走出餐廳時,脈脈含情的黃昏已經變成了暧昧的黑夜。我開車駛往保利大廈,金冉冉像新娘子一樣坐在我身邊,我腦海裏浮想聯翩地意淫着,仿佛惡魔在暗中一邊引誘我一般阻止我,心裏的感覺真是既幸福又痛苦。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号碼,我讨厭有人打擾我難得的浪漫,毫不猶豫地關了機,冉冉提醒我:“哥,别是哪位領導找你,耽誤了大事!”我一向是不關機的,市領導的手機号我了然于胸,就是國家各部委領導的手機号我也熟得很,早就存在了手機裏,不知爲什麽剛才的手機号不僅不熟悉,而且響得有些邪氣,冉冉這麽一提醒,我隻好開機,剛開機,手機又響起來,還是剛才的号碼,我隻好接聽,想不到對方得意地問:“能通,你小子還能聽出我是誰嗎?”這聲音太熟悉了,我不禁心裏一緊,本能地問:“袁市長,你怎麽能打電話給我?”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爲袁錫藩正在監獄裏蹲大牢,想不到這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東州市原副市長,蹲了大牢還這麽神通。我問他找我有什麽事?他憤憤地說:“老弟,有一件大事,大哥想和你商量商量。”我頓時警覺地問:“什麽大事?”袁錫藩怕我多心,連忙解釋道:“老弟,洪文山最近出版了一本大作,你知道嗎?”我懵懂地問:“什麽大作?”袁錫藩咬牙切齒地說:“《洪文山文選》,你聽聽這名字,與《鄧小平文選》就差三個字,政治野心昭然若揭,最令人氣憤的是起印五十萬冊,靠權力向下攤派,鄉以上幹部人手一冊,版稅掙了一百多萬,這分明是變相索賄呀!能通,當年‘肖家大案’洪文山可是中紀委的馬前卒,典型的小人,要不是他上蹿下跳,肖鴻林也不至于判死緩,以至于得了癌症,死在監獄中,我也不至于判個無期,别看他如今是東州市委書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老弟,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害肖鴻林的劊子手,肖鴻林可是你的老闆,常言道,忠臣不侍二主,你小子怎麽幹也是肖鴻林的人,他洪文山不可能重用你,莫不如借機告他一狀,讓中紀委也對他進行一次雙規,以解咱們哥們心頭之恨!”我雖然聽得心驚肉跳,但還是故作感興趣地問:“怎麽告?”袁錫藩迫不及待地說:“我已經寫好了舉報信,給你寄過去,你轉交給中紀委的劉鳳雲,保證能叫洪文山吃不了兜着走。”我聽罷故作配合地答應了,心想,想不到你袁錫藩蹲着大牢害人之心還不死,寄吧,寄來我立即轉給洪書記。挂斷電話,冉冉問我怎麽回事,我簡單說了,冉冉擔心地說:“哥,像袁錫藩這種小人一定要提防,一個人所獲得的權勢越大,嫉妒他因而想害他的人數就越多,伊壁鸠魯派的認爲,‘有智慧的人必定努力時生活默默無聞,這樣才可以沒有敵人’,你們洪書記大概是太張揚了。”聽了冉冉的提醒,我歎道:“不瞞你說,我就像是被栓在車後面的一條狗,不得不随着車子一起走。芝諾以爲,‘每一個人隻要能把自己從世俗的欲望之中解脫出來,就有完全的自由’,他卻不知世俗的欲望猶如空氣,是無處不在的,斯多葛派的代表人物愛比克泰德認爲,‘每個人都是劇中的一個演員,神指定好了各種角色,我們的責任就是好好地演出我們的角色,不管我們的角色是什麽’,駐京辦主任就是一個角色,我的職責就是演好這個角色。”金冉冉莞爾一笑地說:“哥,‘斯多葛主義裏有一種酸葡萄的成分’,他們認爲真正的善是要爲别人取得世俗的好東西的意志,哪怕這些世俗的好東西是虛僞的,按他們的說法,‘跑部錢進’也是一種善。”我淡然一笑詭辯地說:“冉冉,還是普羅提諾的理論比較現實,‘靈魂從高高在上的理智世界,又是怎樣進入人體之内的呢?答案是:通過嗜欲。嗜欲有時盡管是不高尚的,卻可是比較高尚的。’你覺得呢?”冉冉一時無語。
星期五。大雨。大雨下了一宿,早晨也沒停。清晨我剛進辦公室,楊善水就跟了進來,我知道老夥計要不是有急事,不會冒着雨一大早來見我。自從他分管“截訪維穩”工作以來,就成了我的救火隊長。我估計他急匆匆找我,一定是遇上了難纏之事。果然,他告訴我,昨晚從公安局領回一位上訪老人,口口聲聲要告東州市委書記洪文山,而且上訪了北京十幾個部門,不僅沒有人接待,連大門也沒進去,情急之下見到奧迪車進出機關大門就攔車喊冤,結果被110請進了公安局,老人不依不饒地喊冤,大聲質問誰是百姓的父母官?我一聽就知道這位老人肯定有冤屈,連忙随楊善水去了他的辦公室,邊走邊想,歐利根認爲,太陽也能犯罪,洪文山在我心目中雖然一直是個好書記,但自從他上任以來發展觀倍受質疑,大搞什麽樓宇經濟、深耕政策,妄想将東州的大街小巷都變成金街銀帶,恨不得一夜之間,東州變成曼哈頓,成千上萬的高樓大廈像長莊家一樣長出來,爲此市長夏聞天與洪文山沒少在常委會上拍桌子,可是洪文山一意孤行,隻要是開發商看中了地段,不管老百姓的房子是住了二十年的,還是住了不到十年的,一律拆遷,補償又不到位,搞得市民怨聲載道。毫無疑問,發展觀不科學,必然導緻人心向背。聖奧古斯丁在《忏悔錄》中向上帝忏悔說:“我熱愛自己的過錯,我并不愛導緻過錯的原因,而是愛我這過錯本身。”洪文山顯然是個愛過錯的人,當然他是執迷于過錯,身在錯中不知錯。殊不知發展觀不科學,表面上看是過錯,導緻的後果卻是罪。奧古斯丁認爲,公義是最高的美,但我們的百姓不通過苦難就很難得到它,甚至苦難過了也未必得到,就是因爲一些領導幹部将善當成了施舍。走進楊善水的辦公室,椅子上坐着一位須發灰白,猶如幹蒿,眼窩深陷,形銷骨立的老人,臉上的皺紋沒有彎的,而是直的,猶如道道裂痕。一進門,楊善水就介紹說:“胡大爺,你不是要見我們駐京辦的一把手嗎?這位就是我們駐京辦的一把手丁主任,有什麽冤屈你老就說吧。”老人表情僵硬地看了看楊善水,又看了看我,用沙啞的聲音問:“你沒騙我?”我連忙自我介紹道:“大爺,我叫丁能通,是駐京辦主任。”老人這才歎了口氣說:“我來之前就打聽過了,進京上訪也是無濟于事,官僚機構,罔顧民情,官官相護,古來如此。最後那些上訪者都是要駐京辦給截回去的。好在咱們東州市駐京辦是個關注民生的駐京辦,我進來時發現,你們還有民生處,東州藥王廟社區居民進京上訪,就是你丁主任接待的,最後問題得到了解決,你丁主任是個好官,能不能也爲東州市一千七百戶靠報刊亭活着的下崗職工謀一條生路,如今市委要搞樓宇經濟、深耕東州,可這城市樓房不是農田裏的莊稼,可以割了一茬再種一茬,眼下不光拆房子,連合理合法的報刊亭也成了違章建築,說拆就拆,那可是王元章書記在時,爲解決下崗職工就業,經過拍賣競标和市政府簽了合同的,怎麽好端端的就成了違章建築了,連最起碼的補償都不給,這還講不講理。我一家老小就指望這個報刊亭吃飯了,再說,東州市幾百萬市民到哪兒去買報紙去?這哪兒是發展,簡直是發昏了。丁主任,我可是代表一千七百戶報刊亭業主進京的,既然你們從公安局把我請到了駐京辦,你丁主任就給拿個主意吧。”我沒承想是這麽棘手的問題,怪不得楊善水急匆匆地找到我,連夏市長都左右不了洪書記,我這個小小的駐京辦主任又能怎樣?可是望一眼這位可憐巴巴翹首以盼的老人,恻隐之心絞得我心神不安,轉念一想,能管這事的隻有省委書記林白了,都是省委常委,恐怕洪文山連省長趙長征也未必放在眼裏,索性我問老人有沒有狀子,老人用顫抖的雙手從懷裏拿出狀子遞給我,我鄭重其事地向老人保證,一定将這份狀子遞給省委林書記,老人聽罷,感激地流下了眼淚。我握着老人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起聖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的話:“讓泰勒斯和他的水一道去吧,讓阿那克麗美尼和空氣一道去吧,斯多葛學派和火一道去吧,伊壁鸠魯和他的原子一道去吧。”我心想,就讓丁能通和他的良知一道去吧。
四
星期三。零星小雨。爲了東汽集團資産重組和海外上市,陪吳東明市長“跑部錢進”,忙了一整天,但收獲不大。在晚宴上,吳市長說我腦袋靈光,讓我動腦筋想一想,有沒有“跑部錢進”的捷徑,我略加思索說,當然是吹枕邊風最有效。吳市長深受啓發,他頗感興趣地問:“你的意思是走夫人路線?”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吳市長眼睛一亮,大爲慨歎道:“你還别說,京城大員們的夫人們可是一筆雄厚的政治資源,要是将這些夫人們攏在一起,爲東州所用,那我們‘跑部錢進’可就如虎添翼了。能通,你小子好好動動腦筋,用什麽辦法才能将這些夫人們攏在一起呢?”我沉思片刻,計上心來,出了一個讓吳東明大家贊賞的主意,“吳市長,其實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搞一個名副其實的夫人俱樂部。”吳市長聽了爲之一振,追問道:“怎麽個夫人俱樂部?”我得意地說:“要想将京城大員們的夫人們攏在一起,搞一個夫人俱樂部,隻有通過‘做慈善’的名義,我提議市财政提供啓動資金在京城搞一個東州慈善基金會,牌子就挂在北京花園,然後利用我們掌握的人脈聯系京城的夫人們,讓她們擔任名譽理事長、理事長、常務副理事長、副理事長等職,一方面做慈善是積德的事,夫人們不好拒絕,另一方面,以夫人們的号召力,大款們會紛紛慷慨解囊。我們既可以通過這些夫人們吸引京城甚至全國的商人向東州投資,又可以通過這些夫人們掌控她們丈夫的信息,一舉兩得。”吳市長聽罷一拍大腿,興奮地站起身,來回踱步,他大手一揮說:“能通,你小子這個主意出的好,就按你的主意辦,另外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一定要精挑細選,多選些既精明能幹又英俊潇灑的小夥子,爲了博這些夫人們的歡心,咱們也要施點美人計。别看這些夫人們表面上風風光光的,其實哪個不是春閨寂寞,内心孤獨,即使老公在身邊,夫妻生活也大多是力不從心,有其名無其實,我們就是要從她們的薄弱處下手,穩紮穩打,步步爲營,不愁這個夫人俱樂部不爲東州創造奇迹呀!”望着興奮的吳市長,我忽然想起鮑依休斯在他的《哲學的慰籍》中的兩句話,“人因獲得神性而享幸福”,“凡獲得神性的人就變成神。因而每一位幸福的人都是一位神。”毫無疑問,今天應對吳市長我似乎獲得了某種神性,我一直認爲在官場上,駐京辦主任是最幸福的職位,因爲能勝任駐京辦主任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神性。羅素認爲,曆史并不像哲學家所設想的那樣是循環的,但是我敢肯定,隻要官本位的體制“垂而不死,腐而不朽”,駐京辦的曆史一定是循環的。羅素認爲,教皇格雷高裏在某種準确意義上來說,是最後一個羅馬人了。我卻認爲,隻要官本位的思維定式不變,永遠不會有最後一個駐京辦主任。即使駐京辦是一種有朽的機構,駐京辦“跑部錢進”的精神是不朽的,對于這一點,我充滿信心。
星期六。晴。難得過一個大禮拜,昨天晚上省駐京辦主任薪澤金心血來潮在清江大酒店請我喝酒,說是還有南江省駐京辦主任吳子虛。和吳子虛喝過幾回酒,但總有點話不投機,不過礙于薪澤金的面子,隻好如約前往。席間,吳子虛不停地與一位蘇老闆通手機,好像是商量項目款的事,薪澤金不耐煩,讓吳子虛将這位蘇老闆叫來一起喝酒,省得你老兄不停地打電話,搞得大家都喝不好酒,吳子虛欣然應允,讓蘇老闆到清江大酒店,聲稱給他介紹幾個朋友。我好趣地問:“老吳,一直聽說你們省駐京辦要重新選址,莫非地址選好了,就要開工了,不然怎麽和這位蘇老闆大談項目款呢?”吳子虛毫不避諱地說:“能通,建大廈多費勁,買一棟現成的立即就能使用,和我通話的這位蘇老闆是搞房地産中介的,談妥了港資建成的一座大廈,我們駐京辦已經搬進去了,隻是中介款還有點小麻煩。”我試探地問:“多少錢一平米拿下的?”吳子虛油滑地說:“我吳子虛可沒有你丁能通空手套白狼的本事,隻能憑底氣死扛市場價了。”我不屑地說:“老吳,怕是沒那麽簡單吧,聽口氣,你對那位蘇老闆畢恭畢敬的,這麽大的一棟樓,你老吳會不撈一點油水?”吳子虛頓時指天戳地地發誓說:“丁能通,天地良心,别以爲你弄了個親民駐京辦的好名聲,别的駐京辦就都成了反腐辦,告訴你,論親民,南江省駐京辦也是首屈一指。”正說着,那位蘇老闆風度翩翩地走了進來,吳子虛連忙介紹,大家互相寒暄坐穩後,薪澤金親自爲蘇老闆斟了酒,一邊斟酒一邊有意無意地問:“蘇老闆既然能爲南江省駐京辦選一個好大廈,可不可以費費心也爲清江大廈操操心。”蘇老闆裝出一副無奈的口吻說:“薪主任,要不是看在我那老同學的面子上,我才不幹這受累不讨好的事呢。一千多萬元中介費還得通過打官司的形式拿到。好辛苦。”我聽得糊塗,便追問:“老同學是誰,怎麽合理合法的中介費還要通過打官司才能拿到。”吳子虛怕蘇老闆說走了嘴,連忙接過話茬說:“蘇老闆和我們省長的兒子是老同學,是我求大公子找蘇老闆幫忙的。”我越聽越覺得吳子虛和蘇老闆之間有貓膩,便不多問,岔開話題打趣地問:“老吳,上次喝酒,你和澤金吹牛,說你高爾夫打的好,剛好是大禮拜,明天咱們三個到懷柔比一場怎麽樣?”薪澤金連聲稱好,吳子虛更是躍躍欲試,蘇老闆饒有興趣地說:“可不可以湊湊熱鬧啊!”薪澤金熱情地說:“當然可以了。”就這樣大家約好明日一早到清江大廈集合,然後去懷柔打高爾夫球。然而第二天我開車趕到清江大廈時,吳子虛、蘇老闆都沒有到,薪澤金不停地給吳子虛打電話,手機光響沒人接,于是薪澤金就給吳子虛發了短信,也不回,薪澤金和吳子虛是多年的好友,兩個人還是老鄉,他一邊打電話一邊說:“老吳說話一向穩當,今天這是怎麽了?”我們等了一上午,也不見人影,我生氣地說:“我看這家夥滿嘴跑火車,這麽等也不是事,還是該忙啥忙啥去吧。”便賭氣開車跑了,晚上薪澤金給我打電話,說是給吳子虛打了一天電話沒人接,又試着按名片上的号碼給蘇老闆打手機,也沒人接,怎麽回事呢?我想起吳子虛見了蘇老闆蠅營狗苟的樣子随口說:“大概是被雙規了吧?”薪澤金以爲我說氣話,不以爲然地說:“淨瞎說,怎麽可能呢?”我不客氣地說:“信不信由你。你忘了他昨晚說到中世紀的主教腐敗時仿效主教的口吻說:‘我付出黃金,而當了主教;隻要我按照自己分内的權限行事,我也不怕撈不回這筆款項。我任命一個祭司,于是我收到黃金;我安排了一個執事,于是我收到一堆白銀,看吧,我付出去的黃金,現在又重返回了我的錢囊。’這家夥很羨慕中世紀主教的生活方式,我看他八成因買南江大廈貪污受賄被雙規了。”薪澤金死活不信,結果下半夜給我打電話,沉重地說:“能通,真讓你說着了,這小子夥同省長的兒子和蘇老闆侵吞南江大廈項目款被省紀委雙規了。”我納悶地問:“打官司是怎麽回事?”薪澤金歎了口氣說:“爲了把國家的巨額财産從國家的口袋裏掏到私人的口袋裏,吳子虛要披上一個合理合法的外衣,不過是通過仲裁來洗錢。”我挂斷電話,不禁爲聖奧古斯丁的困惑而困惑,“犯罪的是靈魂,但如果靈魂不遺傳而是重新再造,那麽怎能遺傳亞當的罪呢?”
星期四。微風。這幾天心情一直非常沮喪,一位失地老村長代表全村失地農民進京上訪,我苦口婆心勸回了東州,吳市長卻打電話臭罵了我一頓,說我違背組織原則,背着他将他的電話告訴了老村長,老村長回到東州後天天給他打電話,搞得吳市長焦頭爛額。其實我根本沒把吳市長的電話告訴過老村長,無論我怎麽解釋,吳市長也不相信,還威脅我“你那個駐京辦主任我看是幹到頭了!”我聽了這話,心裏别提多窩火了。我就納悶了,那個失地老村長是怎麽得到吳市長電話的呢?也難怪老村長天天騷擾吳東明,爲了搞工業開發區,八個村子的農民失去了土地,補償标準太低,根本無法維持長遠生計,家園被毀,種田無地,就業無崗,換誰都會變成一匹尋找生路的狼,但是吳東明爲了要政績,卻無視農民的訴求,好端端要把這一群善良的農民逼成尋找生路的狼群,根本不懂放狼一條生路的執政智慧,這不是發展,簡直是發昏。沮喪了好幾天,想不到今晚習濤突然請我喝酒,席間委婉地代吳市長向我道歉,聲稱吳市長由于不堪其擾,給老村長的電話上了手段,原來向老村長提供吳東明電話的是縣信訪局局長,這位信訪局局長對掠奪農民失地搞什麽工業開發區非常反感,暗中幫助老村長,進京上訪也是他出的主意,這無疑是一位“以民爲本”的信訪局局長,但是吳東明這一上手段,他必然暴露了自己,恐怕烏紗帽不保,但既然這麽做了,估計他也想到了後果,我心裏不禁油然而生敬佩之情。習濤是吳市長一手提拔的,今晚這頓酒無疑給我吃了顆定心丸。然而我也清楚了“手段”二字的殘酷,既然吳東明給老村長的電話上了手段,能給縣信訪局局長的電話上手段,那麽會不會也給我的電話上手段呢?這麽一想,我不禁驚出一身冷汗。寫《君主論》的馬基雅弗利認爲,“手段問題能夠不管目的或善或惡,按純粹的科學方式處理。‘成功’意思指達到你的目的,不管是什麽目的。假若世界有一門‘成功學’按惡人的成功去研究,可以和按善人的成功去研究同樣研究得好——實際上更好,因爲成功的罪人實例比成功的聖賢實例尤爲繁多。然而,這門學問一旦建立起來,對聖賢和罪人同樣有用,因爲聖賢如果涉足政治,必定同罪人一樣,希圖成功。”這分明是在宣揚,爲了成功可以不擇手段,但是馬基雅弗利堅持認爲,“文明人幾乎一定是不擇手段的利己主義者。”簡直是謬論。我一直不理解一派胡言的《君主論》也會成爲世間經典,作爲一名有良知的駐京辦主任,我更堅信,“民之聲即神之聲”。哪怕這種“神之聲”是烏托邦,我也視之爲信仰,因爲人之所以稱之爲人,是因爲人有信仰,而我是一個有信仰的駐京辦主任。
五
星期一。陰。我特别不喜歡陰天,每逢陰天,我就像得了抑郁症一樣,今天一大早,太陽就沒睡醒,一直躲在烏雲後面,我草草地吃了兩根油條,獨自開車去北京醫院接杜志忠和他老婆。十多天前,他突然打電話求我,讓我幫忙在北京找一位善于治療抑郁症的好大夫,抑郁症是病,但是是個新生事物,好像得找心理醫生,但據說北京城合格的心理醫生與名副其實的中醫一樣稀少,都不會超過梁山好漢的總數。我問杜志忠,好好的怎麽就抑郁了?他苦笑着說:“不是我,是我老婆,由于工作壓力大,整夜整夜的失眠,老懷疑别人在背後議論她,最近整天說活着沒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到處藏安眠藥,我真擔心她出事,能通,我求過省駐京辦主任薪澤金,這家夥開口就讓我找你,說這事隻有你能辦,我也是沒辦法,隻好麻煩老弟了。”聽杜志忠說的誠懇、可憐,我一口答應了。費了一番周折,在北京醫院聯系上一位留德的心理學博士,據說是位弗洛伊德流派的門徒。幫人幫到底,杜志忠老婆抑郁了,一定不願意讓太多人知道,他說他找過薪澤金,我估計未必,當然窗戶紙沒必要捅開,因此我親自開車去機場接杜志忠,想不到他女兒也一起陪着來了,杜志忠的女兒在省電視台當記者,長得嬌媚可人。我安排他老婆和醫生見了面,醫生讓他老婆寫出自己的感受,結果她在紙上畫了幾十個黑洞,醫生認爲他老婆的病很嚴重,不僅缺去甲腎上腺素,還缺多巴胺和血清素,其實一旦缺少其中一種化學成分,人就會得抑郁症。醫生給開了許多洋藥,讓杜志忠放一放手頭的工作,陪老婆出去旅遊。杜志忠聽了哭笑不得,工作怎麽可能放一放呢?醫生見杜志忠爲難,幹脆讓住院治療,這一住就是十幾天。今天該出院了,我去醫院接他們時,杜志忠和他女兒早就辦完了出院手續,一家三口上了我的車,我見他老婆情緒略有好轉,雖然還是不愛說話,但是見到我總算點了點頭。将這一家三口送上飛機,回來的路上,陰沉沉的天露出了點亮光,很有點放晴的味道,我如釋重負地開着車,心裏有一種美滋滋的感覺。我每次幫了别人都有這種感覺。我求的那位留德醫生說,“抑郁症可能是個一次性事件”,我一直不太理解這句話,想不到傍晚,薪澤金告訴我一個意想不到的事件,他說杜志忠攜妻帶女從北京回東州,剛下飛機就在東州機場被省紀委雙規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薪澤金是不是開玩笑,薪澤金大聲說,這種事敢開玩笑嗎?我将信将疑地問,爲什麽?他說,杜志忠的舉報信太多了,連林白書記都做了批示。我一聽連林白書記都做了批示了,就知道杜志忠這次是在劫難逃了!我給肖鴻林當秘書時就認識杜志忠,那時候他還隻是個普通處長,聽薪澤金說,杜志忠和趙長征的秘書在省委黨校培訓時是同學,經趙長征秘書引見認識了趙省長,并深得趙省長的賞識,一手提拔到省交通廳廳長的崗位。杜志忠走上廳長崗位後,似乎政聲還不錯,怎麽好端端就被雙規了呢?如果杜志忠真腐敗了,會不會刮着趙長征呢?亦或林白就是沖趙長征去的?政治鬥争一向是雲詭波谲,杜志忠被雙規怕是大有文章。物理學上有“慣性定律”,政治學上當然也有“力”的概念;物理學上的“力”是運動在大小或方向上起變化的原因,政治學上的“力”是權勢在大小或方向上起變化的原因。杜志忠被雙規會不會影響清江官場上“力”的平衡,眼下看到的還隻是“幻象”,要想做到洞若觀火,就要按弗蘭西斯·培根說的做,這就是“我們既不應該象蜘蛛,從自己肚裏抽絲結網,也不可像螞蟻單隻采集,而必須像蜜蜂一樣,又采集又整理。”在官場上,論搜集信息,誰也不是駐京辦主任的個兒。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我從來就沒相信過這句話,因爲在官場上,權勢就是力量,當了駐京辦主任後,我發現“信息”就是力量。
星期日。晴空萬裏。這幾天一直忙“東州農民工風采展”,夏書記任東州市市長時就高度重視農民工問題,就任東州市委書記後,更是把培養農民工、關心農民工、推銷農民工擺到了市委、市政府重要議事日程。長期以來,東州農民工用自己吃苦耐勞、誠實守信、樂于奉獻、奮發進取的精神,赢得廣泛贊譽。正值全國“兩會”之機,夏書記認爲,在兩會代表、委員中,有各界精英、各方神仙,不乏有實業、有權力、有信息的能人,此時搞“東州農民工風采展”可謂天時地利人和融爲一體。爲了造勢,也是爲了利用省委書記的人際優勢,夏聞天特意請林白參加開幕式,林白也不負衆望,還請來一位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參加。今天上午十點,北京農業展覽館裏掌聲雷動,鑼鼓喧天,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省委書記林白爲開幕式剪彩,市委書記夏聞天緻開幕詞并宣布風采展開幕。按理說,往年全國兩會期間,是“跑部錢進”的最佳時期,各地駐京辦“聞風而動”,各展絕活,北京西城區三裏河周邊的賓館、酒店全部爆滿,“跑項目”的地方官員一個個諱莫如深,各打各的小九九。今年隻有東州駐京辦按夏書記的指示,不僅沒湊熱鬧“跑部錢進”,而且利用兩會群英荟萃之機,大張旗鼓地向社會各界“推銷”東州農民工,此舉不僅受到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充分肯定,更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當天就與幾十家駐京企業簽訂了勞務合同。林白對東州的做法高度贊譽,不僅饒有興趣地觀看了綜合展區、縣市展區,而且在技能展區被農民工現場技能展示深深吸引住了,連連稱贊東州駐京辦爲東州農民工做了一件大好事,堪稱東州農民工兄弟的“貼心辦”。晚上夏聞天在北京花園中餐廳包房宴請林白,我和薪澤金坐陪。席間,夏聞天有意無意地問:“林書記,杜志忠一案一晃過去大半年了,怎麽遲遲沒有結論?”自從杜志忠被雙規後,謠言四起,有議論稱,杜志忠是被人誣陷了;也有議論稱,杜志忠雖然違紀違法問題嚴重,但有趙長征撐腰,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有議論稱,杜志忠是清江省黨政一把手政治鬥争的犧牲品。這些議論不可能不引起夏聞天的擔心,作爲省委常委,最擔心的就是班子團結問題,因此他看似有意無意地一問,實際是一種善意的提醒。林白淡然一笑說:“聞天,你的擔心我理解,但我們黨與腐敗不共戴天,絕不會因爲有上級領導賞識,就置黨紀國法于不顧網開一面,任人唯親。加上杜志忠,省交通廳連續倒了三任廳長,發人深省啊!不錯,杜志忠是長征同志一手提拔的,之所以在兩任廳長倒掉後,趙長征很高調安排杜志忠任交通廳廳長,就是希望他能不辜負組織對他的期望,在省交通廳築起一道反腐倡廉的銅牆鐵壁,想不到他還是步了前兩任的後塵。怪不得哲學家霍布士說,‘水在自由時,必然流下山崗’,絕對的權力就是絕對的自由啊。眼下各地市領導的中心工作,一是市政建設,二是修路架橋,這兩項都是出政績的事,拿修路來說,全省十八個中心城市遲早都要通高速公路,但是誰先通,誰後通,就關系到各地市領導的政績了。所以,這些地市的書記、市長都來拜訪交通廳長,争取項目。我聽說,杜志忠下到各地市,都是書記、市長親自接待,住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杜志忠上任不久,就将老婆從高速公路管理局調任一家工程建設公司任董事長,專門從交通廳承攬工程業務,然後轉包、分包,從中漁利。”夏聞天插嘴說:“林書記,這兩年杜志忠可是全省廉政模範啊,在去年的全省廉政工作會議上,劉光大在會上還誇他下基層返回時,每次都要打開汽車後備箱檢查一下,拒絕捎帶任何禮品。杜志忠也在大會上發言,‘要讓廉政建設,在清江省的所有公路上,向四面八方不停地延伸,不停地飛馳……’”還沒等夏聞天說完,薪澤金撲哧一笑說:“夏書記,你也不想一想,能放在後備箱裏的禮品,會是什麽值錢東西?送他一條鑽石項鏈,他會放進後備箱裏嗎?”杜志忠是我送上飛機後,一下飛機就被雙規了,因此,杜志忠一案一直牽動着我的心,好幾次在夢中都夢見自己和杜志忠一起被雙規了,怪不得笛卡爾認爲,“夢這東西好像畫家,帶給我們實際事物的寫照”,他還認爲“難保沒有一個既神通廣大又狡猾欺詐的惡魔,用盡它的技巧聰明來蒙騙我。假使真有這樣的惡魔,說不定我所見的一切事物不過是錯覺,惡魔就是利用這種錯覺當作陷阱,來騙取我的信任。”毫無疑問,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這麽個惡魔,隻是有人不經意地将惡魔的瓶蓋打開了,有人還沒有發現那個裝惡魔的瓶子。好在我看過《一千零一夜》,深知那個惡魔的瓶子碰不得,其實我也打開過瓶蓋,并像漁夫一樣放出了惡魔,隻不過,我又及時将惡魔騙回到瓶子裏,并且緊緊蓋上了瓶蓋。
星期三。多雲。自從在黑水河上攔了一道大壩搞發電以來,東州市政府甚至清江省政府不得不采取多種舉措,來應對黑水河庫區潛在的地質災害。從曆史到現實,地質災害幾乎與黑水河庫區所在地如影随形。僅一九八二年以來,庫區已經發生滑坡、崩塌、泥石流多達七十多處,規模最大的四十餘處,共緻死四百餘人,并造成嚴重經濟損失。黑水河蓄水後,由于幹流水位每年在汛期和枯水期都有大幅度漲落,水位急劇上升或下降,很容易導緻一些老的崩塌滑坡體複發,會軟化土石,擡升坡腳,并增加坡體負重,從而誘發滑坡的發生。特别是兩岸居民遷徙到更高海拔地區之後,一些古滑坡帶可能會重新複活,新的滑坡也可能會被引發。黑水河庫區有的地質條件複雜程度世界罕見,數千年來人類活動所造成的破壞可觀,加上前期研究大多圍繞着大壩本身的安全而進行,庫區地質災害對周邊居民以及環境的影響,仍然有着太多的未知數。特别是位于滑坡體中心地段的萬壽縣,其中心地段上建有二十萬平方米的房屋,常住人口有五千多,流動人口高達三五萬人,一旦滑進黑水河,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梁市長作爲黑水河庫區東州地質災害防治指揮部總指揮,年年都要進京化緣,申請地質災害防治資金。今天的防治資金遲遲沒有劃撥到位,梁市長心急如焚,他幾次進京拜見國部長,國部長都讓再等等。弄得梁市長如墜雲裏霧中,就連我這個“跑部錢進”的高手,也沒把準國部長的脈。爲了穩妥起見,此次進京拜見國部長,梁市長帶上了民營企業家王祥瑞。這幾年王祥瑞可是東州城内衆口騰喧的人物,他經營的永盛集團生意做的是順風順水,與王祥瑞在京城砸大錢、送大禮,大規模、全方位地交結京城大員們有直接關系,王祥瑞原本是皇縣農民,開礦起家,被賈寶玉稱爲“祿蠹”的須眉濁物肯降尊舒貴跟一個滿口方言土得掉渣的鄉巴佬稱兄道弟,就因爲他有大把大把的鈔票。都說駐京辦是中國肌體上的毒瘤,其實與京城太子黨們、公主們、夫人們到七大姑八大姨乃至秘書司機們扯上關系的,何止駐京辦主任?說句實在話,駐京辦主任不過是跑龍套的。梁市長是在北京花園中餐廳宴請國部長的,爲了讨國部長的歡心,我特意讓北京花園總經理朱明麗高薪聘請了一個專門善做國部長家鄉菜的廚子,國部長的家鄉在上海農村,我通過他家的保姆打聽到,國部長愛吃母親做的上海名小吃“熏蛋”,由于母親去世多年,他已經很久沒吃過“熏蛋”了。因爲“熏蛋”這個曾經的上海名小吃早就在上海大部分的老飯店中銷聲匿迹了。爲了學習老上海菜,我們請的這位廚師曾經遍訪過上海老飯店退休的老廚師長,學習了一百多道真正的老上海名菜,其中就包括國部長愛吃的“熏蛋”。這道菜一上桌,國部長眼圈就有些濕潤,我估計這道菜引起了國部長的思母之情,梁市長示意國部長品嘗,國部長像品鑽石似的将蛋放入口中,閉着眼咀嚼起來,我借機嘗了一口,蛋入口中就有一種别樣的感覺,魚子醬迸射出的醬汁和嫩嫩的蛋黃交相在口中流轉,可謂是回味無窮。這時國部長放下筷子頗爲感慨地說:“梁市長,自從家母過世後,十幾年沒有吃過‘熏蛋’了,這道菜一下子把我帶回了家鄉啊。”王祥瑞滿臉堆笑地插話說:“國部長,聽口氣你像很多年沒有回過家鄉了。”國部長顯得有些慚愧地說:“是啊,是啊,官做到省部級,也不曾爲家鄉做過什麽貢獻,無顔見江東父老啊!”王祥瑞不失時機地說:“國部長,咱爲家鄉把貢獻做了,不就有顔見江東父老了嗎。”王祥瑞特意用了一個“咱”字,一下子拉近了與國部長之間的距離。國部長長歎了一聲說:“對啊,爲家鄉做貢獻需要錢啊。”王祥瑞豪爽地說:“國部長,爲家鄉做貢獻是做公益,可以捐款呀,有什麽可愁的。”國部長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佯裝爲難地說:“村裏找過我,要修一座烈士陵園,隻是數目太大啊。”王祥瑞慷慨地說:“國部長,一座烈士陵園能用多少錢,隻要您說個數,這筆錢我捐了。”國部長欣慰地拍了拍王祥瑞的肩膀對梁市長說:“老梁,企業家要是都像王老闆這樣心懷天下就好喽。王老闆,這座烈士陵園要一百多萬,既然你這麽慷慨,我代表家鄉父老及烈士家屬敬你一杯!”王祥瑞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幹了杯中酒,我不失時機地問:“國部長,能爲我們講一講烈士的英雄事迹嗎?”國部長深沉地歎了口氣說:“這就要從解放前說起了,當時我父親和我母親都是我黨的地下工作者,以假夫妻的名義一起潛伏在國民黨要害部門,長期的地下對敵鬥争讓我父親和我母親産生了革命愛情,國民黨軍隊大撤退前夕,母親懷上了我,但是由于鬥争需要,組織上決定父親随國民黨軍隊一起撤往台灣繼續潛伏,母親因爲懷着我留了下來,回到家鄉參加土改工作,不瞞你們說,我一出生就沒見過我的父親,連照片也沒有,母親說,我長得特像我父親。一晃到了文革,有人說我母親是台灣特務的家屬,沒完沒了地批鬥,最後母親實在受不住折磨,隻好向組織說明了父親的真實身份,這件事被當作新聞登在了報紙上,結果已經升任國民黨将軍的父親暴露了,被執行了死刑。這兩年兩岸局勢越來越好,村委會派人去台灣取回了父親的骨灰,也是想讓烈士英靈魂歸故裏,我更想讓父親和苦苦等了他幾十年的母親合葬在一起,父親是名副其實的烈士,村裏想借我的力量籌一筆錢修個烈士陵園,好讓後代不要忘本,你們知道,我爲官一向兩袖清風,這一百多萬可把我難住了,梁市長,王老闆可是爲我解了圍了,不然我可真無顔見家鄉父老了。來,我敬你們一杯,什麽也不說,全在酒裏裏了。”國部長說完一飲而盡。梁市長見與國部長之間的“扣”解開了,非常高興,他乘勝追擊地說:“國部長,馬上進入雨季了,強降雨是誘發滑坡的主要原因,特别是萬壽縣的‘老虎石’地帶,關涉數萬人的生命财産啊,可是每年部裏撥下來的治理經費真是捉襟見肘,這次能不能多給些錢,幹脆一次性解決掉這個大隐患。”國部長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說:“老梁啊,你的心情我理解,情況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盤子就是那麽大,在申報工程治理項目中,一些市縣多報地質災害防治項目、誇大災害嚴重性,以套取中央項目資金,情況複雜呀,不過,黑水河庫區的情況不屬于這種情況,一直是部裏最重視的,你放心,老梁,錢很快就會撥下去,這個數應該夠了吧。”說着國部長伸出三個手指頭,梁市長當即爲國部長斟滿了杯中酒,真誠地說:“國部長,您就是黑水河庫區老百姓的活菩薩呀!”斯賓諾莎認爲,“愛神者不會努力讓神回愛他”,今天這一幕則讓我發現,愛權者必會努力讓權回愛他。萊布尼茲認爲,一切事物總得有個充足的理由,這個充足的理由就是神,對于國部長來說,權就是神。不過,“在大熱天裏當你渴極的時候,喝點涼水可以給你無比的痛快,讓你認爲以前的口渴固然難受,也值得忍受,因爲若不口渴,随後的快活就不會那麽大。”正因爲如此,我才贊同萊布尼茲的觀點,“有些大善與某種惡必然密切關聯着”。就猶如諾大的北京城離不開駐京辦一樣,無論人們怎麽看駐京辦,駐京辦的“小惡”都成就了地方經濟發展的“大善”。
六
星期四。雨。金冉冉的博士學業應該畢業了,這丫頭很長時間沒和我聯系了,發郵件不回,發手機短信也無音訊,我擔心她是不是病了,爲了摸清情況,我今天去了劉鳳雲家。因爲金冉冉一直把劉鳳雲當作知心大姐,兩個人無話不談,我想劉大姐一定知曉金冉冉的近況。也不知爲什麽,明明知曉金冉冉注定是我生命中的一場美夢,猶如賈寶玉心目中的林妹妹一樣,但是在我心靈深處就是放不下她。或許是金冉冉平凡之中透着不平凡吧,這種不平凡猶如一團馨香一直籠罩着我,讓我時不時有一種“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感慨。說金冉冉不平凡是因爲剛認識她時,她竟然因情而有自殺的念頭,後來在我的勸導下,大學畢業居然有勇氣到劉鳳雲家做保姆,并因此獲得讀研究生,然後去美國留學的機會,當然最讓我敬佩的還是她以真愛促使我和衣雪破鏡重圓,這個在我心目中一直像一朵小玫瑰似的妹妹,如今已經含苞怒放成美麗的女人了,是不是該有自己的愛情了呢?果然,劉大姐告訴我,冉冉這陣子之所以沒聯系我,是因爲熱戀了,一位美國小夥子,她攻讀博士學位那所大學的年輕講師愛上了她,冉冉也深深地愛上了他,由于不好意思告訴我,而一直沒和我聯系,但是一直和劉大姐商量,劉大姐對冉冉的事了如指掌。我聽了之後,既爲冉冉祝福,心裏又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劉鳳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問我相愛的意義是什麽?我思慮片刻,斟酌道:“從我和衣雪走過的婚姻路程來看,相愛的意義在于兩個人向同一個方向看,而不是互相凝視。”劉鳳雲聽後頗有感慨地說:“是啊,好女人是一種香氣,既能感染家庭,也能感染社會。那些不平凡的丈夫隻有不平凡的女性才能适應。我一直認爲,冉冉是個不平凡的女性,估計他愛上的那位美國小夥子也一定不會平凡。”我恭維地說:“大姐,其實你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性,那麽多貪官聽了你的名字心驚肉跳,愛爾蘭哲學家貝萊克認爲,‘一切東西在有黃疸病的人看來都是黃的’,像你這樣不平凡的女性在一切腐敗分子看來都應該是大雪下的青松。”劉鳳雲聽罷咯咯笑了,然後又繃起臉說:“你這是誇我呢,還是咒我呢?”然後又和顔悅色地說:“每個女人在未出嫁前都是一朵驕傲的玫瑰,其實真正懂得愛的女人婚後大多收起了鋒芒,爲自己的愛人奉獻芳香。但就有一些女人不懂得這個道理,講什麽‘夫貴妻榮’,結果爲了自己的‘榮’,無原則地成了丈夫的‘貪内助’,像杜志忠的老婆就屬于這類女人。将當廳長的丈夫當成了發财緻富的搖錢樹,結果是丈夫锒铛入獄,她自己也因頂不住壓力而畏罪自殺。”我聽了這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地問:“大姐,你說什麽?杜志忠的老婆自殺了,什麽時候的事?”劉鳳雲輕蔑地一笑說:“就今天下午的事,專案組找她談話後,她回家就吃了一瓶子安眠藥。”我心情複雜地自言自語道:“大姐,杜志忠的老婆有嚴重的抑郁症,到北京看過病,是我給找的大夫。”劉鳳雲不屑地說:“她賺了那麽多昧良心的錢,能不抑郁嗎?”從劉鳳雲家出來,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人在沒有當一把手之前大多壓抑着自己的欲望,當上一把手後以爲老子天下第一了,可以自由了,然而,這自由是靠絕對的權力獲得的。劉鳳雲之所以密切關注杜志忠一案,是因爲清江省交通廳三任廳長都腐敗了,她作爲中紀委六室主任,是想深挖一下前腐後繼的深層次原因。聽劉鳳雲講,三任廳長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權力欲望極其旺盛。比如杜志忠常常在省交通廳内部刊物《交通工作》封面上露臉,如果某張封面照片是他與主管副省長一起視察某工地,則照片上的主角一定是他,而非主管副省長,不了解内情的人,還以爲杜志忠是副省長呢。洛克講,“求自由的欲望乃是亞當堕落的第一個原因。”盡管羅素認爲,“我們不習慣從亞當與夏娃的故事追政治權利的老根”,但洛克認爲,“任何政治也不許可絕對自由”,因爲“絕對自由觀念乃是任何人爲所欲爲。”目前的問題,現行體制下,一把手很容易獲得絕對自由。正因爲如此,“人們對臭貓和狐狸有了防護,卻甘心被獅子吞噬,甚至可以說以此爲安全”,洛克在這裏言稱的“獅子”是什麽?其實就是已經轉化成我們的本土宗教的官本位。
星期一。不晴不陰。昨天晚上我接到梁市長的電話,希望我努努力,将永盛牌香煙推爲國宴用煙,頓時讓我警覺起來,因爲外界傳言梁市長與永盛集團有牽連,他老婆董舒是永盛集團的挂名董事,我一直不相信這種傳言,但是梁市長似乎對永盛集團過于關心了,就不能不讓我想到“無風不起浪”這句俗語。同時,梁市長還囑咐我,星期一上午接一下他老婆和一位叫“慧海”的和尚。梁市長說,慧海是東州市佛教協會副會長,這次去北京是到中國佛教協會辦事,還說他老婆這次随慧海進京是到法源寺專門舉行皈依儀式的,皈依儀式後,董舒就正式成爲佛門俗家弟子了。還跟我大談了一番佛教治國的道理。他說:“現在社會上有良知的人越來越少了,爲什麽?就是人人都不知道信什麽,沒有信仰,人心就迷茫,迷茫就容易亂性,讓我說,國家應該提倡信佛,佛教比較文明,教人如何行善積德,不做壞事,信佛的人多了,社會也就和諧了。”挂斷電話,細品梁市長的話,覺得有道理,但又似乎不太對勁,至于怎麽不太對勁,我也不知道。想到很長時間沒去法源寺拜訪智善大師了,正好可以借陪董舒和慧海去法源寺之機看望智善大師。今天上午,我親自開車去首都機場接董舒和慧海,沒想到慧海竟然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剃着光頭,穿一身和尚常穿的灰色便裝,胸前挂了一塊巴掌大的玉制彌勒佛,舉手投足很穩重,言談舉止也很有點修爲,董舒雖貴爲市長夫人,但是對慧海卻畢恭畢敬的。兩個人上車後,慧海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一邊開車一邊問:“慧海師傅這麽年輕,出家幾年了?”慧海和顔悅色地說:“我畢業于中國佛教學院。”我接着問:“在哪座廟裏修爲呀?”慧海平和地說:“我在城裏由俗家弟子供養。”我一聽說還有不在廟裏坐禅而由城裏的俗家弟子供養的和尚,便好奇地問:“慧海師傅由多少俗家弟子供養啊?”慧海略有些得意地說:“有一千多俗家弟子。”我暗暗吃驚,追問:“這一千多人幹什麽行當的多?”慧海淡淡一笑說:“大多是公職人員的老婆,有兩個常年爲我坐齋飯的弟子,她們的老公一個是工商所所長,一個是稅務所所長。”我越聽越覺得新鮮,好趣地問:“這兩位女弟子整天伺候你?”慧海毋庸置疑地說:“整天伺候我,一兩個月才回一次家。”我譏笑道:“那她們的老公誰伺候?”慧海未回答,董舒插了一句嘴說:“她們的老公巴不得讓老婆們供養慧海,這樣才能祈求佛祖保佑。由佛祖保佑,他們才能官運亨通,心安理得呀。”梁宇的老婆文化水平不高,就像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不過倒蠻有觀音相的。來到中國佛教協會,董舒随慧海去找師兄,接下來可能由慧海的師兄爲董舒灌頂、灑聖水,舉行皈依儀式,我借機去拜見智善大師。智善師傅一見我便慈眉善目地說:“山是金剛體,水是清淨心,波濤平靜處,來舟好渡津。能通,久違了!”我與智善寒暄後,求他幫我查一查中國佛學院有沒有畢業過慧海這麽個學僧,智善打發自己的徒弟到佛學院去查,結果根本沒有這個人。智善師傅雙手合十提醒我說:“信乃道元功德母啊!能通,‘嗜欲深者天機淺’,藏起來的才是真貨,露出來的未必是寶,很多人求佛保佑一個‘順’字,殊不知下坡路都是很‘順’的,墜落深淵就更‘順’了。名利、聲色、飲食、衣服、贊譽、供養六大順境爲人生六大毒,沾一個就是死,六毒俱全,豈有生路?”智善師傅的話讓我對慧海的身份産生了懷疑,不過我一向是不喜歡捅破窗戶紙的。皈依了佛門,成了佛門俗家弟子,董舒有了一個法号叫“妙玉”,回北京花園的路上,我一邊開車心裏一邊竊笑,心想,紅學家們如果見了此“妙玉”,鼻子都得氣歪了。路上接到金偉民的電話,這家夥前兩年投資東汽集團,險些讓地方保護主義者當作侵吞國家資産的貪污犯抓起來,幸虧時任市長吳東明自殺了,否則金偉民再難踏上大陸。吳東明一死,東汽集團收歸國有,金偉民雖然雞飛蛋打,好在危機消除了,最近他在北京一直在尋找新的投資項目,剛好和北京中關村一家高科技公司談合作事宜,說有事和我商量,問我晚上是否有空。我說晚上我請市長夫人吃飯,還有一位得道高僧,他聽罷非常感興趣,聲稱自己前年去了青海省玉樹州囊謙縣的巴麥寺,拜在桑仁活佛門下爲俗家弟子,聽說市長夫人也是佛門俗家弟子,非要湊湊熱鬧,我就答應了。看來晚上這頓飯注定要請齋宴了,這還是北京花園歸屬東州市駐京辦以來的第一頓素宴。休谟認爲,哲學裏的錯誤隻是荒謬而已,但宗教裏的錯誤卻是危險的。在這裏“危險的”是個表示因果的詞,佛教是講因果的,但是我和休谟一樣,是對因果關系持懷疑的懷疑論者,正因爲如此,我同意休谟的觀點,“所謂理性的信念這種東西是沒有的”,“我們如果相信火使人溫暖,或相信水讓人精神振作,那無非因爲不這樣想我們要吃太大的苦頭。”由此,“我們不得不抱有信念,但是任何信念都不會依據理性。”然而,晚上的齋宴開席後,我發現無論是“妙玉”、慧海,還是金偉民,骨子裏的信念都是理性的,很顯然,金偉民是爲讨好市長夫人而來的,而“妙玉”抓住金偉民的心理一個勁地勸他做“善事”,口口聲聲隻有做“善事”才能結“善果”,我讨厭他們之間說話不直白,好像個個都得了道一樣,便詭谲地問:“嫂子,什麽事是‘善事’?”“妙玉”欣慰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誇我善解人意,然後虔誠地說:“當然是修廟了,修廟免災啊!慧海師傅正在東州西山修極樂寺,金老闆虔誠向佛,何不捐點善款,這可是行善積德的善事,對你的企業、家庭都有好處。”我一聽就明白了,“妙玉”和慧海唱了一晚上的雙簧,目的就是讓金偉民捐款修廟,金偉民似乎故意往溝裏跳,頗感興趣地問:“需要多少錢?”慧海平和地說:“還差一百萬缺口,金老闆要是肯幫忙,這是賬号和地址。”金偉民當場拍闆說沒問題。我對金偉民的舉動心知肚明,他是想通過讨好市長夫人,找機會重新殺回東州,謀求梁市長的支持,日後在東州東山再起。盡管我覺得金偉民有點急功近利,但攔是攔不住了,索性隻好順其自然。晚宴結束後,送走三位“菩薩”,我特意給東州市旅遊局局長打了個電話,問東州西山上是不是正在建極樂寺,旅遊局局長說根本沒有這回事,我一聽全明白了。隻是挂斷手機後,脊梁骨直冒涼氣。
星期三。晴。傍晚突然接到張辣辣的電話,說是要請我吃飯。張辣辣是王祥瑞的情婦,以前是清江歌舞團的台柱子,漂亮得像朵白牡丹,不知爲什麽突然離開清江歌舞團,成了王祥瑞包養的“二奶”。其實我和張辣辣接觸并不多,不過是王祥瑞進京帶她住在北京花園,一起吃過幾次飯。現在,有很多美女一門心思想嫁入豪門做“少奶奶”,男人在這些女人眼裏似乎都是“金錢豹”,她們是靠數男人身上的斑點決定自己的取與舍。殊不知,有斑點的不隻是“金錢豹”,也有斑點狗,或許“斑點狗”身上的斑點比“金錢豹”身上的斑點要多得多。起初接觸張辣辣覺得就是這樣一位靠數男人身上花紋尋找富貴生活的漂亮女人,王祥瑞看上她,也無非是此女子容貌如花,肌膚如雪。兩個人很有點像“賈珍”和“尤二姐”的關系,一方有錢買歡,一方貪慕虛榮。然而接觸幾次後發現,張辣辣不像尤二姐,似乎更像血性潑辣的尤三姐。因爲張辣辣看王祥瑞的目光并不像尤三姐看柳湘蓮,倒像是看無恥腐爛的賈珍,很有點以毒攻毒的味道,放浪大笑起來,還有點破罐子破摔的率真。說實話,我對張辣辣的美貌,雖然豔羨,但并不喜歡,因爲她的美貌中藏着一種冷,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正因爲如此,我一直對這個美女看不太懂。張辣辣給我打電話的語氣透着幾分神秘,我是帶着好奇心赴宴的。張辣辣在花宴仙莊定了一個小包房,搞得跟情人幽會似的。我心想,這要是讓王祥瑞知道了,說不定氣得非找人把我閹了不可。但我斷定,張辣辣突然進京請我吃飯一定有非同尋常的事求我。王祥瑞每次進京坐的都是甲O牌照的車,這種手眼通天的人不知道掌握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對于駐京辦主任來說,最重要的信息就是這些秘密。張辣辣天天和王祥瑞睡在一張床上,我就不相信她不知道這些秘密。果然,席間,張辣辣道破了天機。原來永盛集團十周年大慶時,在清江大劇院請清江歌舞團演了一台節目,給張辣辣的出場費高得驚人,晚上王祥瑞宴請歌舞團領導,張辣辣坐陪,晚宴後王祥瑞提出親自開車送張辣辣,張辣辣也沒多想,就同意了,結果車開出去沒多久就什麽也不知道了,醒來時已經在王祥瑞的床上。當時,張辣辣就什麽都明白了,一定是晚宴上,王祥瑞提前在酒裏下了迷藥,然後有預謀地強奸了她。醒來後,張辣辣剛想哭鬧,卻發現電視裏正在放黃片,仔細一看不是黃片,恰恰是昨天夜裏王祥瑞蹂躏她的鏡頭。她當時就不敢哭也不敢鬧了,隻是用一雙淚眼盯着王祥瑞問:“你到底想怎樣?”王祥瑞嘿嘿一笑說:“辣辣,我看上你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不想怎樣,就是喜歡你,從今以後做我的女人。”但是張辣辣說,從那天起,她的噩夢就開始了,王祥瑞攻不下的關,都要由她出面,用美人計攻關,據張辣辣說,和她睡過覺的官員從北京到地方都有,最後她交給我一個包,我問包裏面是什麽?她說,是罪證!我好奇地問:“誰的罪證?”她輕蔑地一笑,破釜沉舟地說:“王祥瑞及其保護傘的罪證。”我不露聲色地問:“辣辣,祥瑞這幾年事業做得确實順風順水,那是因爲他爲人仗義,肯幫朋友,沒發現他做什麽出格的事。”張辣辣冷笑道:“那是你被他的虛情假意蒙蔽了,其實他是一條披着人皮的狼。丁大哥,不瞞你說,這包東西除别的證據外,還有和我睡過覺的官員的精斑。”我不解地問:“妹妹,爲什麽給我?”張辣辣坦誠地說:“丁大哥,我知道你在中紀委有朋友,而且你雖然看上去油頭滑腦的,其實你是心裏最有數的人。”我試探地問:“你就不怕我交給王祥瑞?”她坦然地一笑說:“丁大哥,吃完這頓飯,我就去香港定居了,我逼王祥瑞爲我辦了單程證,香港隻是個跳闆,總而言之,我就要遠走高飛了,不怕王祥瑞報複我,另外來京之前,我給趙長征寄了一份,我聽朋友說,趙長征最近對打擊走私工作抓得很緊,我這包東西等于送給他一個大禮!”我接過張辣辣這包東西,覺得像一顆定時炸彈。分手後,我一個人開車圍着三環繞圈,我不知道對這顆定時炸彈怎麽辦好。盧梭講,“人生來自由,而處處都在枷鎖中。”我覺得張辣辣這包東西是個潘多拉匣子,我估計王祥瑞通過張辣辣拿下的那些官員一定“自認爲是旁人的主子,但依舊比旁人更是奴隸”而不自知,眼下這些人是王祥瑞的奴隸,而王祥瑞機關算盡,不承想落入一個小女人的陷阱。這可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盧梭認爲,“人天生來是善的,讓種種制度才把人弄惡”,其實,先進的制度引導人向善,腐朽的制度引誘人向惡。王祥瑞是善是惡都是自作自受,與我何幹,我丁能通做人的原則是絕不害人,既不害所謂的好人,也不害所謂的壞人,你們自己欠的孽債自己還,何況這個世界上好與壞都是相對的。想到這兒,我從東三環上下來,在馬路邊找了一個有垃圾桶的地方停了車,随手将那個肮髒的包扔進了垃圾桶裏。
七
星期二。有雲。習濤告訴我,省裏成立了打擊走私專案組,第一目标似乎是何超。我說不可能吧,何超是省公安廳主管打擊走私的副廳長,還是省打擊走私領導小組副組長,怎麽可能是何超呢?習濤說,專案組成員裏并沒有何超,何超若沒有事,他至少應該是專案組副組長,可是根本沒有他。可見何超有問題。其實我也聽說省裏成立了打擊走私專案組,但并不清楚專案組成員名單。習濤在駐京辦是分管信息工作的副主任,這小子是專業特務出身,我相信他的信息不會錯。但我還是好奇地問:“消息可靠嗎?”習濤不避諱地說:“不瞞老兄說,消息是林白的秘書喬軍告訴我的,絕對可靠。”習濤是通過他哥哥習海認識喬軍的,習濤認識喬軍的目的就是爲了了解信息,當然習濤與喬軍處得稱兄道弟的,喬軍深知習海的身份,很看重與習濤的關系。習濤告訴我,省裏成立了打擊走私專案組前,趙省長請了三個人開了個小會,一是省紀委書記劉光大,二是省公安廳廳長尚傑和東州海關關長陸宏章。我深知,領導主持會議,參加的人越少越重要。習濤還說喬軍告訴他,劉光大在私人會上說了一句狠話:“這次打私,我打算準備一百口棺材,其中九十九口留給貪官和走私犯,一口留給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關注習濤說的這個信息,是因爲梁宇上任東州市市長後,對駐京辦的車不滿意,責令我從永盛集團接收了五輛奔馳,盡管這五輛車手續齊全,但是我斷定這五輛奔馳是走私車。後來也是按照梁市長的指示,北京花園用煙基本用永盛牌香煙,這種煙其實是用大哥大的水貨改裝的,但梁市長認爲,駐京辦接待用煙都用永盛牌是對地方品牌的一種宣傳。趙長征、劉光大打擊走私決心這麽大,我真擔心刮着駐京辦。另外,何超這幾天就住在北京花園,據說是到公安部開會。傍晚我略盡了地主之誼,吃飯前他親自用手機給王祥瑞打電話,我才知道王祥瑞也進京了。何超挂斷手機告訴我,王祥瑞陪關部長的老母親打了一下午麻将。關部長的老母親是老八路,九十多歲了,其實王祥瑞陪關部長的老母親打麻将不是什麽新聞,他就是要讓人知道他和關部長的老母親熟到什麽程度。王祥瑞和何超不是一般關系,我聽說何超的老婆在東州開了一座一流量販式歌廳,叫金碧輝煌,就是王祥瑞投的資。席間王祥瑞問何超:“大哥,省裏成立了一個打私專案組,你知道嗎?”何超竟然搖着頭問:“有這種事?”王祥瑞一是跟我熟得很,二是了解我的爲人,一向爲朋友保守秘密,就不避諱地說:“大哥,不瞞你說,專案組從哪些部門抽調的人員我都清楚,但是你作爲省打擊走私領導小組副組長,省公安廳主管打私的副廳長,對這件事一點不知道,你不覺得不太對勁嗎?”何超納罕地說:“是有點不對勁,祥瑞,你怎麽看?”王祥瑞警覺地說:“大哥,反正你得加點小心,專案組成立後,并未對走私企業下手,而是先打所謂的保護傘,海關有幾個小兄弟已經被雙規了,我擔心,專案組把你排除在外,會不會對你也下手?”何超哈哈大笑道:“兄弟,你過慮了,對我下手憑什麽?”我插嘴問:“祥瑞,看你緊張兮兮的樣子,不會擔心專案組把永盛列爲走私企業吧?”王祥瑞深吸一口煙說:“像我這種生意,說我是走私就是走私,說我是著名企業家就是著名企業家,反正話語權不在我這兒。其實我心裏很清楚,這次打私就是沖永盛集團來的,我算什麽,他們的真正目标是梁市長。張辣辣那個臭婊子寄給趙長征一包東西,其中就有多張我與梁市長的照片,專案組看見我與梁市長拍的照片,一定認爲我與梁市長有關了。趙長征看了那包東西也堅信我與梁市長有關,梁宇是我的保護傘。其實我的企業做得好,梁市長去視察是很正常的,外界謠傳董舒在我公司是挂名董事,爲我走私保駕護航,純屬無稽之談。其實永盛集團連進出口權都沒有,怎麽走私?”王祥瑞看似胸無城府,口無遮攔,其實粗中有細,弦外有音,他的表白雖說看似合理,永盛集團是個規規矩矩的企業,但是我早就知道王祥瑞與有進出口權的國企公司合作,假手他人走私,進而牟取暴利。他不承認永盛集團走私,認爲這場打私不過是上層的政治鬥争,不過是自我安慰的一種解釋,其實他一定感覺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不然他不會跑到北京和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打麻将。康德說:“你可以想象在一個陰暗多雲的夜晚眺望天空,但這時你本身就在空間裏,你想象自己看不見雲。”羅素卻不理解,他說:“可是我不明白,絕對空虛的空間如何能夠想象。”毫無疑問,王祥瑞和何超正處于這種想象之中,康德想象自己看不見雲,王祥瑞想象自己不是走私犯,何超想象自己不是保護傘,那麽我呢?我是否也應該想象點什麽?
星期日。陰雨綿綿。我就不喜歡這種天,好像上天是個怨婦,被什麽莽漢強奸受了委屈,淚眼漣漣地哭訴個沒完。每當遇上這樣的天氣,我就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懼。這可能與我小時候害怕打雷有關。小時候一聽到雷聲便吓得瑟瑟發抖,好像老天爺帶着千軍萬馬來抓我似的,一頭紮進娘懷裏連眼都不敢睜,娘說老天爺不抓小孩子,我問娘,什麽樣的人是惡人?娘說了一句我上學後才琢磨懂的話:“惡人就是大灰狼。大灰狼是很善于披着羊皮的,就連牧羊人也未必能識别出來。”就像一些詩人專門用浪漫主義贊美雨是什麽精靈一樣,我卻覺得陰雨綿綿的天像是老天爺的前列腺出了問題,尿不淨。誰能想象得到,浪漫主義的反抗從拜倫、叔本華和尼采演變到墨索裏尼與希特勒,還是達爾文的生存競争和适者生存有道理,我從小就不懂浪漫主義,但有着對環境本能的适應能力。正如達爾文所言:“在一定的環境裏,同種的個體爲生存下去而競争,對環境适應最好的有最大的生存機會。”羅素認爲,這機會中有幾分是純運氣。我自認爲自己的運氣一直不錯,但是何超就不行了,他參加完公安部的會議後,參加一個朋友的宴請,吃了河豚生魚片,别人吃了都沒事,他吃了以後,回到北京花園找我喝茶還好好的,茶喝到一半時,嚷嚷肚子疼、惡心,說是去洗手間,結果走了沒幾步就晃了起來,說話舌頭也大了,喝茶時他就跟我吹,今天我朋友請我吃河豚,味道好極了,我看他的樣子,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河豚魚,二話沒說趕緊打120,不一會兒120就到了北京花園門前,醫護人員當即斷定何超吃河豚魚中毒了,大家七手八腳地将何超擡到救護車上,救護車閃着藍燈一路呼嘯着直奔北京醫院,路上我聽救護車的警笛一直高呼兩個字:“完了,完了,完了!”怎麽聽都是這兩個字,我擔心何超有危險,心急如焚。還好,經過搶救,何超脫離了危險,爲了穩妥起見,醫生建議何超住幾天院,何超不肯,嚷嚷着回東州傳達公安部會議精神,我譏笑說:“你剛從閻王爺那兒遊曆了一圈,還是在醫院好好歇幾天吧。醫生說,吃河豚魚中毒,如果搶救不及時,中毒後最快十分鍾内死亡,最遲四至六個小時死亡,這次算你命大,如果再晚半個小時到醫院,怕是你老兄就常駐閻王殿了。清江省公安廳有你沒你照樣運轉,别太拿自己當回事,我看你還是聽醫生的,住院,身體是本錢,如果命沒了,那可什麽都沒了。”何超聽我說的有道理,隻好同意了。我從北京醫院出來時已經月上柳梢頭了,剛要打車,手機就響了,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趙長征的秘書朱峰的名字,趕緊接聽。我給肖鴻林當秘書時,就和朱峰處成了鐵哥們,朱峰不僅給趙長征當秘書,還兼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朱峰第一句話就問我:“能通,何超是不是住在北京花園?”我笑着說:“是啊,何超就喜歡住北京花園,每次進京都住北京花園。”朱峰神神秘秘地問:“他現在還去北京花園嗎?”我說:“這老兄吃河豚魚中毒了,剛搶救過來,住在北京醫院了。”朱峰“噢”了一聲說:“能通,我知道你跟何超是鐵哥們,但是我提醒你,離他遠一點,省紀委已經決定對他實施雙規了。”我聽了以後,心裏咯噔一下子,下意識地問:“什麽理由?”朱峰說了句“走私集團的保護傘”,立即挂斷了電話。我懵懵懂懂地站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将朱峰的消息告訴何超,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救不了何超,隻好搖了搖頭,打了一輛出租車。雨下了一天,才停下來,雖然空氣清新,但我心裏很悶,很想找個人聊聊天,便撥通了薪澤金的手機,問他忙啥呢,能不能出來坐一坐。沒想到這家夥小聲說:“不行啊兄弟,我正在機場接劉光大呢,航班馬上就要落地了。”我一聽全明白了,看來劉光大是奔何超來的,何超身份特殊,想不到劉光大親自出馬了,我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腦海裏又回響起救護車的笛聲:“完了,完了,完了!”
星期一。晴。早晨我剛吃過早餐,手機就響了,是王祥瑞打來的,他說有急事和我商量,他就在北京花園停車場的奔馳車内,聯想到昨天晚上劉光大親自帶專案組到了北京,王祥瑞找我一定與何超的事有關,正好我也想知道一下何超目前的處境,便答應見王祥瑞,讓他到我辦公室,他說不行,還是到我車裏談,正好我的車也在停車場,王祥瑞認識我的車,我走出北京花園,發現他的奔馳車就停在我的奔馳車旁邊,其實兩輛車是一個型号的,因爲駐京辦的幾輛新奔馳都是從永盛集團買的。我鑽進我的車内,王祥瑞鬼鬼祟祟地從自己的車内出來,一頭鑽進我的車内,我發現王祥瑞車裏坐着一個女人,好像是何超的情婦古娟。古娟原先是省公安廳政治部的,和何超好上後辭職下海,常來往于東州北京之間。我好奇地問:“祥瑞,你車上坐的是不是古娟?”王祥瑞直言不諱地說:“不錯,我就是爲她來找你的。丁哥,今天早晨何廳長被省紀委聯合有關部門成立的打私專案組雙規了,劉光大親自帶專案組進京抓人,何超是省公安廳主管打私的副廳長,而且是省打私領導小組副組長,連他都不能自保,很顯然是沖我來的,因爲張辣辣那個婊子到處散布何超是永盛集團走私的保護傘。”我不耐煩地插嘴道:“這跟古娟有什麽關系?”王祥瑞迫不及待地說:“丁哥,何超是省公安廳副廳長,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巴結他,但是苦于巴結不上,于是就有人轉向巴結古娟,因爲他們知道古娟和何超關系不一般,這些人給何超送錢送不上,就通過古娟送,結果古娟拿到錢根本沒讓何超知道,背着何廳長拿去炒股票,結果都賠進去了。”我插嘴問:“她大概收了多少?”王祥瑞伸出五根指頭說:“五百萬。但是專案組并不認爲何超不知道,他們一定認爲何超收了這五百萬,早晨我去北京醫院想看看何超,結果我親眼目睹了何超被專案組塞進了車裏,我吓得開車直接去酒店找古娟,隻要專案組找不到古娟,他們就拿何廳長沒辦法。丁哥,我暫時回不了東州了,得藏在北京找關系,給趙長征、劉光大這些人施加點壓力,古娟就拜托給你了,你找一個隐蔽點的地方把她藏起來,我勸這娘們兒遠走高飛,她一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二舍不下即将到手的單程證。堅決不離開北京。”我輕蔑地問:“難道她就不怕抓進去雞飛蛋打?”王祥瑞苦笑着說:“起初還自稱自己是搞公安的出身不怕,後來我說,你就不怕何超挺不住?她這才同意躲一躲。丁哥,你有什麽好地方讓她躲一躲嗎?”我想了想,覺得找個地方讓古娟躲一躲并不犯什麽毛病,便拿出手機撥通了懷柔喇叭溝門百鹿園謝老闆的電話,我簡單和謝老闆說明了情況,謝老闆很熱情,一口答應了。這時後車門開了,古娟不耐煩地開門坐了進來,“你們了商量得怎麽樣了,不就是找個地方讓我躲一躲嗎,怎麽還沒商量出個地方?”古娟雖然有幾分姿色,但怎麽說都是離過婚的半老徐娘了,我真不知道她是用什麽辦法讓英俊潇灑的何超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見古娟對我和王祥瑞有些警覺,我便簡單介紹了百鹿園的情況,古娟一聽地方不錯,便同意了,爲了穩妥起見,隻好由我親自送古娟去百鹿園,幸好今天沒有市領導進京。路上我一邊開車,一邊思考一個問題,爲什麽那麽多人贊賞黑格爾關于現實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現實的觀點?很顯然這種觀點可以爲一切不法行爲開脫,“凡存在的事物都是正當的”,毫無疑問,駐京辦是存在的事物,當然是正當的,那麽古娟與何超、張辣辣與王祥瑞之間的關系正當在哪兒,爲什麽也存在着,還有倍受人們诟病的“跑部錢進”、“截訪維穩”正當在哪兒?爲什麽也存在着?黑格爾如果活到今天,一定會爲自己的臭理論沾沾自喜。讓我奇怪的是,古娟似乎并未因何超出事而表現出任何不安,非常平靜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目視前方。我試探地問:“古娟,你估計老何的事大不大?”古娟不以爲然地說:“大不大都無所謂,錢是我收的,老何根本不知道,我現在就等單程證了,單程證一到手,我就遠走高飛了,隻要他們抓不到我,就奈何不了老何。”我好趣地問:“古娟,我聽說單程證沒有個百八十萬辦不下來,你是怎麽辦的?”古娟得意地說:“有百八十萬,沒有接洽的人也别想辦。正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你是駐京辦主任,最懂這個了,其實有接洽的人辦起來也沒什麽,不過,要從基層派出所開始辦起,如果你要想辦,就要爲你做一套文件,說你和香港什麽人結婚,其實這個人在香港根本不存在,但不管這些文件是真是假,隻要确保一路上去都有人簽字蓋章就行了。”聽了古娟的話,我更堅信黑格爾的觀點,“沒有任何事物是完全假的,而我們能夠認識的任何事物也不是完全真的。”我們必須學會能夠多少有些錯誤地去認識真理。
八
星期五。雷陣雨。羅素說:“拜倫描繪了一個和‘查拉圖斯特拉’不無相似的賢人——‘海盜’,他在和部下們的交往上,更掌握他們的靈魂用那制人的手段領導卑劣的人心,使之寒栗昏亂。”其實哪位領導不是這樣的“賢人”?哪個貪官不是這樣的“海盜”?我做了這麽多年的駐京辦主任,其實每天都在與大大小小的“海盜”打交道,在我看來,如果将北京視爲大海,駐京辦就是地方政府的“海盜船”,既然是船,就難免遇上風浪,有的甚至因風浪而沉沒,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第一個沉沒的會是昌山市駐京辦。徐江打電話請我到昌山市駐京辦喝酒時的口氣,我聽着有幾分傷感,一再追問之下,他才交了實底,說是請薪澤金和我等幾個駐京辦主任喝的是告别酒,昌山市政府已經決定撤銷市駐京辦,徐江的工作待定。聽到這個消息,我退掉所有的應酬,驅車直奔後海。昌山市駐京辦雖然緊鄰後海酒吧街,卻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我把車停在“昌山之家”門前時,發現薪澤金已經到了,挨着他的車停了十幾輛奔馳,我掃了一眼車牌子,發現大多是清江省各市駐京辦的車,估計都是徐江請來的。果然,一進“昌山之家”二樓包房,清江省十幾個市的駐京辦主任幾乎都到了,而且酒菜已經上桌了,就等我開席了。我進門時薪澤金正用埋怨的語氣說:“怎麽搞的,徐江,好好的昌山市駐京辦說撤就撤了呢?”衆人也七嘴八舌地埋怨。我不客氣地接過話茬譏道:“這你們還不懂,昌山市市長想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出出風頭呗!”薪澤金質疑道:“沒這麽簡單吧,徐江,你給大家交個底。”徐江歎了口氣,端起酒杯說:“這些年承蒙各位關照,我先敬大家一杯!”衆人響應,無不一飲而盡。接着徐江意味深長地說:“各位都是駐京辦主任,最了解我們每天扮演的是什麽角色。撤掉了也好,省得整天讓媒體輿論诟病成‘蛀京辦’、‘腐敗辦’,其實隻要決策不透明、不科學,隻要轉移支付的彈性空間存在,隻要地方政府有‘跑步進京’的動力,駐京辦就不能退出曆史舞台。别看昌山市駐京辦撤了,不過是障眼法而已,撤掉了駐京辦撤不了進京路,這幾年駐京辦聚焦了太多關注的目光,不僅對‘跑部錢進’不利,對搜集信息、聯絡感情、跑京見官更不利,撤掉了駐京辦換一個招牌,也許更有利于進京織網。”我聽徐江話裏有話,便追問道:“徐江,你别逗大家玩,趕緊把話說清楚,感情大張旗鼓地撤是爲了悄無聲息地進啊!”衆人也附和道:“原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快說說昌山市玩什麽貓膩?”徐江連忙擺手說:“這可是市委市政府的絕密,不便透露、不便透露。”薪澤金沒好氣地問:“那你小子給我打電話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傷感什麽?”徐江無奈地說:“不管昌山市駐京辦換什麽招牌,都沒我什麽事,我和諸位在北京相處這麽多年,實在舍不得大家呀!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喝杯告别酒,徐江在這裏感謝諸位多年的關照,日後我徐江進京叨擾諸位,念在咱們同在京城‘跑部錢進’的份上,還請行個方便!”濱海市駐京辦主任挑理道:“說什麽話,罰酒!”衆人一哄而起。酒喝到半夜才散,薪澤金讓司機開車先走了,一頭鑽進我的車裏,在路上,他向我透露,杜志忠全招供了,過幾天就宣判了。前幾天他回省裏辦事,順便到趙長征辦公室坐了坐,趙省長反複強調駐京辦和交通廳都是火山口,叮囑他慎獨,别做第二個杜志忠,談到杜志忠時,趙長征眼睛都濕潤了。可見趙長征與杜志忠感情之深。同時薪澤金還向我透露,何超向專案組招供,他老婆開飯店,王祥瑞提供過三百萬資金,他兒子大學畢業後,在澳大利亞開公司,王祥瑞提供過五十萬美金。接着薪澤金囑咐說:“能通,我知道你和王祥瑞是鐵哥們,但是天網恢恢,王祥瑞可正處在風口浪尖上,随時都可能船毀人亡,你小子可别在這個時候上了賊船。最近專案組雙規了不少人,海關的占了一半,顯然是在搜集永盛集團走私的證據,然後最後收網,讓我看趙長征和劉光大是下決心将永盛集團走私辦成鐵案,不知要有多少人一朝身陷囹圄,湮沒平生風華啊!我離開趙長征辦公室時,他送了我一幅條幅,是他親筆書寫的,你知道寫的是什麽嗎?”我好奇地問:“是什麽?”他感慨道:“一飯膏粱頗不薄,慚愧萬家百姓心。”我反腐琢磨趙長征這兩句話,很有點哲學上講的“熾情”。
星期六。雨過天晴。想不到石存山也被抽到了打私專案組,而且派了一個不十分情願幹的活——“抓雞隊隊長”。我早就知道王祥瑞在東州開了一家規模最大、檔次最豪華的洗浴中心——黃金會館,裏面專設了一個貴賓區,是專供有身份的貴賓享受的,王祥瑞多次邀請我去享受享受,都被我婉言拒絕了,因爲我有預感,裏面的貴賓區很可能是陷阱和深淵,如今應驗了我的判斷,專案組下決心查清在那裏享受過的官員都有誰。因爲省紀委曾經接過許多舉報信,一些官員在黃金會館宿娼,東州人誰不知道黃金會館夜夜笙歌,紙醉金迷,驕奢淫逸,風流腌臜,是一些忘乎所以的溫柔鄉。不僅省市官員,就是一些京城大員也以過大禮拜的名義到東州,專門享受黃金會館的特殊服務。王祥瑞的黃金會館在一些官員眼裏早就成了《紅樓夢》裏的甯國府,以至于一些省市官員以到過黃金會館貴賓區爲身份的象征。當初王祥瑞物色“雞頭”時,不惜高價将北京城所有大型洗浴中心和歌舞廳、夜總會的“媽咪”請到北京花園開招聘會,終于以重金吸引了一群百裏挑一的絕色佳麗,有本事将這群佳麗帶到黃金會館的“媽咪”是一個叫陳紅的女孩,在北京一家叫好萊塢的夜總會當“雞頭”。這次石存山進京就是來尋找這個陳小姐的,因爲清江省打私行動剛開始,黃金會館的絕色佳麗們就蒸發了,如今的黃金會館盡管照常營業,但是極其規範,沒有任何烏七八糟的東西,也不見了那些迷色成瘾的官員的身影。然而劉光大對專案組的要求是,既查走私,也查腐敗。要查清哪些官員在黃金會館接受過王祥瑞安排的特殊服務,就必須先找出爲這些官員提供特殊服務的小姐。經過具體小姐的認證才是鐵證,才能讓那些被舉報但矢口否認的官員俯首伏罪。石存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接受任務的。當時石存山接受任務時,一肚子不痛快,劉光大親自找他談話,告誡他别小看“抓雞”行動,這可是嚴肅的政治任務。石存山理解了這次行動的政治意義後,用了兩天時間就鎖定了陳紅的下落,畢竟石存山是東州市刑警支隊支隊長,破過太多大案要案,尋幾個小姐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石存山率兩位同事進京後直奔一家大型洗浴中心,這位叫陳紅的小姐就躲在這家洗浴中心當賣淫女,不費吹灰之力,石存山就将這位陳小姐帶到了北京花園。陳小姐畢竟是風月場中人,又在黃金會館混了多年,見過不少大人物、大場面,在石存山面前,遠比那些腐敗官員沉重冷靜,但是陳小姐面對的畢竟是久經沙場、見過無數頑劣的刑偵高手,一兩個回合,陳小姐就招架不住了,不僅供出了自己管轄的那些絕色佳麗的名字、去向、聯系方式,還供出了一些常去黃金會館貴賓區享受的官員的名字,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些官員中,竟然還有國部長、鄭部長、關部長等京城大員。在機場臨别時,石存山問我,最近見過王祥瑞嗎?我不假思索地告訴他,沒見過。他以刑警支隊支隊長老辣的眼光盯着我說:“能通,你回答得太快,說明你見過。”我淡然一笑說:“你小子什麽時候變成了懷疑主義者。”石存山善意地提醒道:“能通,我知道你跟王祥瑞的關系,但是眼下千萬要離他遠一點,這家夥現在是一顆定時炸彈。”我不屑地說:“基督教倡導我們的永生在于認識神,而官本位體制倡導我們的永生在于認識權,還是叔本華說得好,‘當我們戳穿面紗時,我們看到的不是神而是撒旦’,你不覺得以你刑警支隊支隊長的身份進京‘抓雞’太荒唐了嗎?這些女孩子是什麽?王祥瑞這顆定時炸彈的彈片嗎?”石存山反駁道:“别以爲叔本華披着哲學家的外衣,就以爲他說的話就是真理,一個因吵了他的清靜,就大動肝火将上了年紀的女裁縫扔下樓去的家夥,能是個什麽好東西。要麽羅素怎麽說,‘很難相信,一個深信禁欲主義和知命忍從是美德的人,會從來也不曾打算在實踐中體現自己的信念。’”我揶揄道:“羅素這句話不像是在說叔本華,倒像是在說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員。要知道罪惡中也有令人激動的東西,這些東西往往以善的形式出現。正因爲如此,我才不明白王祥瑞年年被評爲優秀企業家,他爲慈善事業捐過那麽多錢,怕是光希望小學就捐過二十多所,難道都是用走私的錢建的?他頭上有那麽多光環都是誰給的?那些在他頭上戴光環的人不是三歲孩子,難道那些光環是小孩子玩的肥皂泡?怪不得叔本華說,目的是無益的,‘就像我們把肥皂泡盡量吹得久、吹得大,固然我們完全知道它總歸是要破裂的。’現在那些将王祥瑞當作肥皂泡吹着玩的人,發現肥皂泡就要吹裂了,不能再吹了,索性想用手指戳破它,我怎麽覺得像巴爾紮克筆下的拉斯蒂涅埋葬自己最後一滴眼淚呢。”我的話可能有些偏激,石存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能通,我勸你好好讀一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王祥瑞不是老人打到的那條比船還大的馬林魚,而是老人在歸航途中遇上的那群鲨魚中的一條。”石存山說完走進候機大廳,我腦海裏卻浮現出一幅巨大的馬林魚骨架……
星期四。多雲。我萬萬沒有想到慧海和尚會以詐騙嫌疑人的身份被北京市公安局刑事拘留了,消息是梁市長親自打電話告訴我的,前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是讓我配合董舒把人撈出來。梁市長告訴我,董舒和一位老将軍的幹兒子一起進京,讓我到首都機場接機。關于太子黨,我在北京見多了,很多大領導的子女都是我的朋友,沒聽說過還有什麽幹太子,便警覺地問:“梁市長,哪位老将軍的幹兒子?”梁市長說出老将軍的名字吓了我一跳,竟然是位開國将軍,老人家已經過世了。這位自稱是老将軍幹兒子的人叫戰建忠,據梁市長介紹,戰建忠在總參二部工作,還挂少将軍銜。我問梁市長,你們是怎麽認識的?梁市長說是通過書畫展認識的,梁宇一向酷愛書法,出過《梁宇書法集》,據說梁市長的字市場價已經可以賣到每平方尺2500元,梁市長稱,戰建忠在東州舉辦個人書法展,他的字清華雅淡,又極具風骨,兩個人一見如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爲什麽梁市長對慧海和尚的事如此上心,難道僅僅因爲董舒是佛門俗家弟子嗎?我怕梁市長上當,決定見了戰建忠後試一試他的真僞。我是昨天上午将董舒和戰建忠接到北京花園的,在戰建忠的房間,我故意坐下來跟他聊了起來,我問他怎麽将慧海撈出來?他從容地說,北京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曾經是他的戰友,隻要錢到位,再加上他的面子,人肯定能放出來。我問他需要多少錢?他毫不猶豫地說:“這麽大個事,怎麽也得這個數吧。”說着他伸出兩個手指頭,我知道他是指兩百萬,便問:“錢到賬了嗎?”他搖搖頭說:“梁市長說這兩天就打過來。”我對戰建忠的身份更懷疑了,婉轉地将話題引到了老将軍身上,一提到老将軍,戰建忠眉飛色舞地講起了老将軍家的家史,還真說了一些鮮爲人知的家事,隻是語氣像背評書一樣,好像在人前講過無數遍了,我聽了以後,覺得并無什麽明顯破綻。講完老将軍家的家史,戰建忠遞給我一支煙,親自給我點上火,輕輕一笑說:“丁主任,對我盤問了這麽長時間,是不是懷疑我這個少将是假的?”戰建忠竟然單刀捅破了窗戶紙,搞得我有些手足無措,我支吾着說:“戰先生多心了,我隻是好奇,随便問問。”戰建忠面容誠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樣吧,丁主任,爲了打消你的顧慮,我給你看幾樣東西。”說着他從皮箱裏取出三樣東西擺在我的面前,這三樣東西是與老将軍的合影,少将工作證,一把精緻的軍用手槍和子彈。他不拿這三樣東西還好,我看了這三樣東西的第一個感覺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裝出一副有眼不識泰山的樣子離開了他的房間,随後來到董舒的房間。一進屋我就提醒她,我懷疑戰建忠的身份是假的,董舒直笑我,說怎麽可能呢,梁宇看人最準了,不會走眼的。我提示說:“嫂子,兩百萬不是個小數目,小心無大礙,還是讓我先了解一下真僞吧。”董舒見我這麽認真隻好同意了,我便給習濤打了電話,讓他給他哥習海打個電話,了解一下總參二部有沒有個叫戰建忠的少将,過了半個小時,習濤給我發了個短信:“我哥說根本沒有此人。”我把短信給董舒看了,告訴他習海是中央警備局的處長,真正的少将,經他了解,總參二部根本沒有叫戰建忠的少将。董舒一聽就急了,趕緊給梁宇打電話,讓他先别往戰建忠的賬号打錢,梁宇也意識到自己打鷹的,卻讓鷹鉗了眼了,便氣憤地說:“能通,打110,趕緊抓這個詐騙犯。媽的,騙到老子頭上來了!”我趕緊勸道:“梁市長,這種人翻船是早晚的事,如果我們打110報警,告他什麽都得牽連到你和嫂子,還是放他一馬,救慧海要緊。”梁市長頓時醒悟,連忙說:“對對對,能通,依你看,慧海怎麽救?”我不慌不忙地說:“梁市長,我在北京混了這麽多年,北京市公安局也交了一些朋友,我先打聽打聽情況再想對策怎麽樣?”梁宇一聽,隻好作罷,叮囑道:“能通,慧海的事就拜托你了,這是私事,事成之後,我和你嫂子不會忘了你的好!”我趕緊說:“梁市長言重了!”挂斷手機,我心想,怪不得尼采質責約翰·斯圖亞特·穆勒是個蠢蛋,認爲正是由于穆勒“把人與人的全部交道建立在相互效勞上,于是每一件行動仿佛都成了對于給我們所做的事情的現錢報酬。其中的假定卑鄙到極點:認爲我的行動與你的行動之間在價值上有某種相當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尚未意識到梁市長聲稱會和他老婆一起記住我的好的深刻含義,因爲我尚未把救慧海這件事當作“相互效勞”,更不敢奢望這種“相互效勞”是“理所當然”的,因爲在我腦海裏,市長交辦的事都是工作,不論因公還是因私。第二天,我就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全力以赴跑慧海的事,結果我得到兩個讓我震驚的消息,一是慧海是個假和尚,他的真名叫董軍,是董舒的親弟弟,梁市長名正言順的小舅子,我這才對梁市長如此關心慧海,派董舒親自進京營救,以至于上了假将軍戰建忠的當恍然大悟;二是慧海昨天就被清江省紀委打私專案組帶走了。這第二個消息讓我驚得目瞪口呆,我怎麽也想不明白,慧海與走私有什麽關系,莫非王祥瑞也向“極樂寺”捐款了,如果這個判斷是真的,那麽專案組帶走慧海顯然是沖梁宇去的,想到這兒,我還真是不知道怎麽見董舒好了……
九
星期一。微晴。幾天前在首都機場遇上了王祥瑞,我以爲這家夥躲起來了呢,想不到還這麽肆無忌憚,竟然敢大搖大擺地到機場接人,我問他接誰,他說接周紀,我一聽接周紀心裏就咯噔一下。因爲周紀是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當年周紀謀到這個肥缺,還多虧了我。那還是我給肖鴻林當秘書時,肖鴻林常對我說:“能通,咱們不僅要上面有人,下面也要有人,俗話說,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啊,你平時留點心,那些雖然在基層掙紮,但堪爲重用的人,你要多接觸,要籠絡到跟前,必要的我也見一見,下面籌備一大批爲我所用的力量,圈子才能安全、牢固啊。”正是在肖鴻林這種觀念灌輸下,我才注意到了時任派出所副所長的周紀。我記得當時是我一位大學同學請客,周紀也到了,他是我大學同學的中學同學,周紀一表人才,見了我規規矩矩,畢恭畢敬,很顯然,在周紀的仕途生涯中還未接觸過我這種身份的人,怕是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區公安局局長了。我同學說,周紀在讀清江大學研究生。我私下裏問:“周紀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我同學笑着說:“他是警校畢業的,學曆屬于中專。”我不解地問:“那也沒有讀研究生的資格呀。”我這位大學同學一直在清江大學研究生部工作,便得意地說:“這不是有我嘛,本科證我已經幫他拿到了,研究生證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問他爲什麽這麽幫周紀,他說周紀爲人很仗義,值得一交。就這樣我和周紀慢慢熟悉起來,周紀比我小一歲,平時哥長哥短地叫着,時間一長就成了鐵哥們。在我的努力下,他很快由副所長升任所長。後來他拿到研究生證後,我又通過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鄧大海将他調任市公安局戶政處副處長。有一天肖鴻林心血來潮問我:“讓你在下面籠絡些人,有沒有值得讓我見一見的。”我就鼎立推薦周紀,肖鴻林當即讓我給周紀打電話,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我就給周紀打了電話,周紀聽後受寵若驚,不到二十分鍾就趕到了,見到肖鴻林時,緊張得說話都帶顫音,嘴唇都是抖的,爲了平覆周紀激動的心情,肖鴻林扔給他一直大哥大香煙,自己也掏出一直,周紀趕緊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用顫抖的手給肖鴻林點上火。肖鴻林平易近人地讓他坐,和藹可親地問他從警幾年了,愛人在哪兒工作。周紀腼腆地介紹了自己從片警到市公安局戶政處副處長的奮鬥曆程,最後不好意思地說,自己的老婆是工廠的工人,剛剛下崗回家了。肖鴻林爲了收買人心,當即指示我給市建委主任打電話,讓市建委主任在系統内解決公務員,我打通市建委主任電話後,肖鴻林親自跟市建委主任通了電話,周紀聽後感激涕零,就剩下給肖鴻林磕頭了。也是趕上了肖鴻林那天心情好,問周紀在事業上有什麽想法,周紀得寸進尺地說,自己本不喜歡公安工作,喜歡海關工作,上中學時就夢想穿上海關制服。肖鴻林輕輕一笑說:“這有什麽難的,這事我來安排,你就等着到海關上班吧。”結果沒多久,周紀就被調任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周紀到開發區海關後,爲了不辜負肖鴻林的期望,工作幹得有聲有色,隻是“肖賈大案”後,周紀雖未被案子刮着碰着,但是目睹肖鴻林的悲慘結局,他心灰意冷,每次進京見到我,都抱怨官場沒什麽意思,還不如王祥瑞活得潇灑滋潤。我知道“肖賈大案”後,他與王祥瑞打得火熱,便提示他别鬼迷心竅,小心走火入魔。他卻說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後來我回東州,他約我到家裏做客,客廳地闆上鋪了一張連着頭的整張虎皮,我問他從哪兒弄的虎皮?他毫不避諱地說,是王祥瑞送的。我提醒說,鋪在客廳太張揚了。他不以爲然地說,虎皮辟邪!由于周紀與我的特殊關系,他每次進京都給我打電話,這次進京竟然沒告訴我,而僅僅告訴了王祥瑞,便意識到怕是與清江省的打私風暴有關,隻是我接的人和他坐同一個航班,不見面也得見面了。王祥瑞見了我,知道我可以進廊橋裏接人,便求我帶他一起進去,我隻好找首都機場副總經理的秘書給他辦了一張臨時通行證挂在脖子上,他問我接誰,我說你可能聽說過,就是曾經給賈朝軒做過秘書的著名作家顧懷遠。王祥瑞連忙說:“大名鼎鼎,顧懷遠進京幹什麽?”我譏笑道:“祥瑞,顧懷遠如今隻是個作家,又不是專案組的,你緊張什麽?”王祥瑞尴尬地說:“我隻是覺得他如今的身份,不過是個作家,還勞你這個東州市政府副秘書長、市駐京辦主任親自到廊橋上接,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我看了一眼王祥瑞沒打理他,功力主義認爲,“每個人的主要活動都是由限于算計快樂和痛苦的欲望決定的。”在王祥瑞的腦海裏,算計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由于利己心導緻人們的欲望彼此沖突,顧懷遠這次進京是因爲昌山市駐京辦撤銷引起媒體關注,懷遠突發奇想要寫一本叫《駐京辦主任》的長篇小說,想從我這裏掏弄點素材,說句心裏話,我真羨慕這小子躲開了官場上的是是非非,但是前些日子在報紙上看到一篇采訪他的文章,題目竟然是《貪官秘書華麗轉身爲反腐作家》,語氣很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許多話都不像是出自他的口,大有斷章取義,添油加醋之嫌,怕是顧懷遠着了媒體的道兒,估計這小子成了公衆人物後,少不了狗仔隊的騷擾,如此看來,他的日子也未必平靜,官場腐敗,媒體浮躁,那麽文壇呢,看看作家們懷着谄媚心理寫的那些陳詞濫調,怕是已經腐朽了吧!
星期日。雷陣雨。晚飯後,習濤請我去酒吧,說是有重要信息向我透露,我一直讓他密切關注打私專案組的動向,有什麽風吹草動一定要向我通報,目前在駐京辦領導班子中,習濤是我最信得過的人,這也是經過吳東明事件考驗過的。這小子畢竟是專業特務出身,搞情報我隻能望塵莫及。我坐他的車一起去了後海的酒吧一條街,找了一家小酒吧坐下,要了一打百威啤酒,互相吹了一瓶後,習濤俯身小聲說:“頭兒,昨天晚上專案組突然襲擊了永盛集團,你猜結果怎麽也?”我吃驚地問:“怎麽樣?”習濤環視了一下四周神秘地說:“布控對象全部出境!”我不解地說:“扯淡!王祥瑞一直躲在北京城裏,怎麽就全部出境了呢?”習濤詭秘地一笑說:“頭兒,别看你跟王祥瑞是哥們兒,但是并不了解這家夥的底細,就是專案組也讓他給耍了。”我好奇地問:“怎麽回事?”習濤低聲說:“這家夥有兩本私人護照,而且兩本都是真的。”我頓時明白了,“你是說,在北京期間,他用真名真身份的護照出境,又偷偷地用假名假身份的護照潛回北京?”習濤點了點頭說:“你說這家夥是不是詭道得很,簡直就是條狐狸。”我不解地問:“習濤,以王祥瑞的智商,他早就預測到,這次打私風暴是沖他來的,他一定不會讓專案組輕易抓到的,但他也不會輕易罷手,自己多年苦心經營起來的生意,怎麽可能讓布控對象全部潛逃呢?”習濤微微一笑說:“頭兒,人們常說打草驚蛇,現在是草未打,蛇已驚,起初專案組還以爲他們布控的對象花天酒地慣了,昨天晚上正好是星期六,一定是沉溺在聲色犬馬之中尋歡作樂去了。殊不知,在專案組内部,王祥瑞早就安插了内線,專案組的一舉一動王祥瑞了如指掌。”我半開玩笑半試探地問:“習濤,是不是你小子也在專案組安插了内線,要麽怎麽對專案組的動态這麽清楚呢?”習濤詭谲地說:“頭兒,你不是一直要求駐京辦的信息工作要像孫猴子一樣,隻有鑽到鐵扇公主的肚子裏才能摸清情況嗎?我這個做副手的,必須善于領會一把手的意圖,才能配合好工作,你說是不是?”我用手指點了點習濤,笑着說:“簡直是個滑頭。我還是不明白,草未打,蛇是怎麽驚的!”習濤抿了一口啤酒說:“這件事的确很蹊跷,專案組行動前,趙長征和劉光大,還有東州海關關長陸宏章、省公安廳廳長尚傑,分别做了戰前動員和部署,會議是在草河口迎賓館舉行的。快散會時,市委副書記周永年突然反映了個問題,說是昨天,東州市委辦公廳秘書處接到一個神秘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是省紀委辦公廳的,通知打私專案組要突襲永盛集團,讓東州市委、市政府做好配合,秘書處的值班人員就分别向兩院廳領導做了彙報,兩院廳領導又分别向聞天同志和梁宇同志做了彙報,周永年說:‘我得到消息後,覺得不太對勁,就與省紀委辦公廳核實了一下,省紀委辦公廳根本沒有下達這種通知,便立即派市公安局追查這個電話,竟然是在省委附近的公用電話亭打出來的,所以無法查出打電話的人究竟是誰。’”我一聽就插嘴說:“這還用問,這就是王祥瑞的内線,故意擾亂專案組的行動,你不是絕密行動嗎,我讓東州人都知道,搞得滿城風雨,看你們還怎麽突襲。很顯然,這第一次較量還未開始,王祥瑞就赢了。”習濤遺憾地說:“要麽怎麽說,草未打,蛇已驚呢!突襲行動失敗後,趙長征和劉光大非常惱火,命令尚傑查一查公安出入境方面,看看這些人是不是出境了,這一查不要緊,查出布控對象全部出境!俗話說,擒賊先擒王,現在‘王’跑了,案子還怎麽查?”我情不自禁地問:“這麽說專案組撤了?”習濤肯定地說:“撤了!”說實在的,我既爲王祥瑞躲過一劫松了口氣,又爲他前途未蔔擔起心來,蹙眉說:“一場暴風雨戛然而止,專案組會迅速清查内線的,我這句話放在這兒,深挖内奸之後,會是一場更大的暴風驟雨。”習濤敏銳地說:“怕也未必那麽簡單,初戰失利,已經搞得滿城風雨,王祥瑞不是省油的燈,這麽多年,他在北京培植了一個龐大的關系網,而且隐藏在深處,這次打草驚蛇之後,王祥瑞不僅會銷毀走私的證據,而且還會大規模地轉移非法資産,對于王祥瑞來說,無論以什麽方式躲過此劫都是赢家,因此,我認爲鹿死誰手尤未可知啊!”習濤的話讓我陷入沉思,羅素認爲,“财富隻是權力的一個形式”,其實财富和權力一直是一對孿生兄弟,說白了就是中國人常挂在嘴上的“富貴”,從古到今,“富貴”都是相伴而生,唯獨在今天的中國出現了富與貴分家的情況,無論是富而不貴之人,還是貴而不富之人,心理都是不平衡的,于是“富”與“貴”開始通奸,這就産生了“腐敗”這個私生子。想來想去,還是做駐京辦主任好,既富且貴,而且逍遙,如此說來,駐京辦還真是官場上的“世外桃源”。
星期三。晴。很長時間沒與周永年見面了,東州官場都知道我與周永年關系特殊,表面上我們是上下級關系,私下裏的感情卻像兄弟。盡管他從未喊過我兄弟,但是我心裏有數。周永年難得回家休一次假,平時都是借進京開會之機回家看一看,但是這次進京卻是專門回家休假的,好像是夏聞天進京專程看望劉鳳雲時,聽到了劉鳳雲抱怨,他們家的老大,也就是那個傻兒子,快不記得爸爸長得什麽樣子了,夏聞天知道劉鳳雲在挑理,隻好逼周永年回家休幾天,其實這些話,劉鳳雲也對我說過。周永年每次進京都要見一見我,這次也不例外,他一回來就給我打電話,說是很長時間沒見面了,讓我到家裏陪他喝幾杯。其實他是怕我在駐京辦這個大染缸裏熏壞了,借喝酒想敲打我。每次見面他都用兄長的口氣教訓我一番,不過仗着他是市委副書記,說啥我都得聽着。我進他們家門時,劉鳳雲和保姆一起炒了一桌子菜,周永年正站在酒櫃前選酒。見我來了,便興奮地問:“能通,喝紅的,還是喝白的?”我開玩笑地說:“咱們是共産黨人,當然得喝紅的了。”于是周永年拿了一瓶長城幹紅親自用螺旋起子打開,分别給桌子上的三個高腳杯滿上,說:“行啊,能通,在大染缸裏天天幹一些‘跑部錢進’的勾當,還沒忘記自己是共産黨人,不容易呀!就爲這就值得幹一杯!”我空着肚子陪他幹了一杯,他放下杯不客氣地說:“我聽說你小子跟王祥瑞打得火熱,不會爲走私犯充當保護傘吧?”我佯裝糊塗地說:“周書記,我記得你親自給他頒發過優秀企業家的證書,他可是東州市榮譽市民,東州市政協常委、省政協委員,捐建過那麽多希望小學、醫院、圖書館、養老院,哪個省市領導沒給他頒過榮譽證書,怎麽就成了走私犯了呢?”周永年義正詞嚴地說:“你小子這話是什麽意思?想爲走私犯開脫嗎?我告訴你,王祥瑞爲了掩蓋走私的罪惡勾當,當然要籠絡人心,沽名釣譽,給自己貪得無厭的本性披上一張羊皮,他裝出一副僞善模樣,拿出不義之财中極少部分,捐款公益事業,并大吹大擂,廣而告之,給人以樂善好施的假象。其實他捐出的那點錢不過是走私款的九牛一毛,而且不是白花的,回報他的遠不是數字所能體現的,他頭上的一頂頂光彩奪目的桂冠就是例證,他一方面用光環遮醜,一方面用金錢籠絡官員下水,編織巨大的關系網,目的隻有一個,撈取政治資本,爲攫取更多的财富充當保護傘。”我不懷好意地反駁道:“周書記,不光你給王祥瑞頒過證書,林白、趙長征、劉光大都給王祥瑞頒過證書,如果王祥瑞靠樂善好施的假象騙取一頂頂光彩奪目的桂冠是爲了給自己的罪惡遮醜的話,那麽你們這些曾經給走私犯的頭頂上戴過桂冠的省市領導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我說完估計周永年得拍桌子,沒想到他一言未發,隻是黑着臉點了一支煙,沉思良久才說:“能通,你的話雖然刺耳,卻值得深思啊!這說明你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是啊,改革開放三十年了,倒下去的企業家不計其數啊,哪個倒下去的企業家不是一腦袋的桂冠,哪一頂桂冠不是我們這些人給戴上的,爲什麽這些人戴不住這些桂冠呢?光彩奪目的背後總是隐藏着見不得人的東西,這個問題的确值得深思啊!”這時,劉鳳雲端着一盤子炒得噴香的土豆絲走過來插嘴說:“讓我說體制陳舊導緻發展觀不科學,發展觀不科學導緻政績觀急功近利,急功近利的政績觀讓你們這些手握重權的人急于求成,急于求成就難免饑不擇食,最後,扶植起來的企業家和豆腐渣工程一樣不堪一擊。”周永年長歎道:“鳳雲,你說的有道理,柏格森認爲,一切愚蠢的錯誤都可以看作是理智的破産和直覺的勝利。他認爲,本能是好孩子,理智是壞孩子,本能的最佳狀态就是直覺,理智讓我們過于工于心計,工于心計不過是官本位的遺毒,但是在官場上它卻成了許多人的思維習慣,改革開放的目的就是爲了沖破這種思維之獄。”我不失時機地說:“周書記,就依法治國來說,紀委牽頭打擊走私是不是也是一種思維之獄呢?”周永年充滿信心地說:“能通,我很喜歡柏格森的一句話,他說,‘生命像是一個這樣的炮彈:它炸成碎片,各碎片又是一些炸彈。’隻要生命的炮彈不斷地炸響,什麽樣的思維之獄都将炸開。這隻是個時間問題。”我本來是想借機問一問周永年,外界傳言趙長征打私,不過是一場意在向林白發難的政治鬥争,這種傳言是不是真的,但是幾次想開口問都咽了回去,因爲周永年是個最講原則的人,最讨厭捕風捉影。不過,今天晚上與周永年的談話,是我們相識以來探讨問題最深入的一次,沒想到一向以理論水平高而自居的周永年,面對我提出的尖銳問題,也沉思良久,這說明周永年不僅講原則,更講求是。“莎士比亞說生命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雪萊說生命像是一個多彩玻璃的圓屋頂,柏格森說,生命是一個炮彈,它炸裂的各部分又是一些炮彈。”周永年喜歡柏格森的比喻,說實在的,我也喜歡。
十
星期一。天氣悶熱。以前駐京辦接待用煙一直用永盛牌香煙,這也是梁市長的意思,梁市長不僅希望通過駐京辦這個窗口推廣地方品牌,更希望将東州産的煙、酒等産品推廣到國宴上去。但是自從清江省掀起打私風暴後,我叮囑楊善水接待用煙暫停使用永盛牌,楊善水告訴我不停也不行了,永盛集團已經不能正常運轉,已經停止生産永盛牌香煙,想進貨也進不到了。楊善水問我,不用永盛牌香煙,用什麽品牌?我不耐煩地說:“你是主管副主任,你看着辦吧。”就這麽一句話,楊善水捅了一個大馬蜂窩。他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認識了一位供貨商,說是有正宗進口的大哥大,結果一下進了七十萬的貨,楊善水平時不抽大哥大,隻抽三五,他知道梁市長最愛抽大哥大,也是占小便宜,私自拿了兩條,一抽竟然是三五牌香煙的味道,他就知道上當了,沒跟我商量就向工商局舉報了,工商局會同公安局一舉查封了供貨商的倉庫,發現裏面有十幾種外國煙的商标,倉庫内堆滿了尚未貼标的白煙盒。這件事被媒體曝光後,東州駐京辦幾乎成了衆矢之的。更令我鬧心的是,假煙被媒體曝光以後,省紀委的人突然進京将楊善水帶走了,我心想,看來省紀委是想通過假煙案抓腐敗的典型,東州市駐京辦一年光用在招待上的費用就三四千萬,莫非劉光大要拿東州市駐京辦開刀,殺一儆百?我惴惴不安地胡思亂想了三天,楊善水居然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趕緊爲他擺酒壓驚,實際上骨子裏是想問問他省紀委找他的意圖是什麽?是不是劉光大想用咱們賣假煙的事殺一儆百呀?楊善水竟然晃着腦袋說,不是。我急切地問:“那爲什麽?”他竟然說找他的是打私專案組。我一聽心裏就緊張起來,追問道:“莫非那批假煙是走私煙?”楊善水點點頭說:“不僅是走私煙,而且是永盛集團的走私煙。永盛集團走私進來的香煙都是沒貼标的白煙盒,以前是貼永盛的牌子,他們是想創自己的牌子,打私風暴掀起後,永盛牌子的煙暫停了,專案組也以爲永盛集團迫于打私風暴收手了呢,沒想到他們頂風作案,貼上洋商标繼續賣。”以前東州市煙草專賣局宋局長說過,近些年國内洋煙遍地,通過正常渠道進來的,僅占其中的百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走私進來的。我問宋局長,這些煙都是怎麽走私進來的?宋局長說無非是借轉口貿易,讓香煙進入保稅區、保稅庫,然後以走櫃不走貨的辦法搞假出口,或者是僞報品名,或者是“洗空櫃”,也就是申報爲空集裝箱進港,實集裝箱在報聯檢之前就已掉包。我問宋局長,假轉口也好、僞報品名或“洗空櫃”也好,大規模的走私香煙必須疏通海關、外代、理貨、碼頭、保稅倉庫以及運輸車隊等多個單位,以及這些單位重要崗位的人員,這可是一個巨大的“系統工程”,走私犯有這麽大能量?當時宋局長直言不諱地說:“東州不僅有這麽大能量的走私犯,而且玩得天衣無縫。”我問他是誰?宋局長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看來宋局長也是爲了明哲保身啊!我問楊善水,專案組是怎麽知道我們駐京辦買的假煙是走私煙,而且是永盛集團的走私煙?楊善水苦笑道:“那個供貨商實際上就是王祥瑞的馬仔。據這位馬仔交待,王祥瑞很聰明,他從不用永盛集團介入香煙走私,第一線公司都是國企或保稅區内企業。永盛集團走私香煙的主要方式是利用其它公司的名義,假轉口真走私,進出口的單證全是永盛集團一手制作的。”我早就耳聞王祥瑞靠走私起家,但沒想到他做得這麽詭秘,便自言自語道:“假轉口真走私,調查的難度非常大,怪不得專案組對王祥瑞遲遲沒有通緝。”楊善水若有所思地說:“專案組領導态度非常堅決,他們認爲王祥瑞走私香煙的事實不容置疑,無論調查難度多大,都要查出個水落石出。上次專案組突襲永盛集團,發現王祥瑞的保險櫃中有一個黃色紙袋,紙袋裏面有十多頁表格式的發貨報告,内容涉及香煙、汽車等貨物。我聽專案組人員說,這是一份走私活動的重要書證,上面記載了今年上半年運輸香煙和汽車的輪船航次,還有進口香煙多達三十萬箱的發煙報告。”我一聽“汽車”兩個字,心裏就咯噔一下,因爲駐京辦按梁市長批示從永盛集團買了五輛奔馳600型轎車,如果永盛集團是走私集團,這五輛車也必是水貨,便試探地問:“善水,專案組沒問你汽車的事?”楊善水遲疑地說:“問了,不過我說從永盛集團購車的事不是我經手的,不太清楚。他們就聞這件事誰經手的,誰清楚,沒辦法,我隻好實話實說,這件事是你經手的,隻有你能說清楚。”聽了楊善水這番話,我心裏頓時緊張起來,但臉上并未露出聲色,我無法責怪楊善水在關鍵時刻推卸責任,推過攬功是官場人的本性,楊善水窩在駐京辦當副主任十幾年了,他骨子裏巴不得我出點什麽事給他倒位置呢,在官場上,過于注重權謀的人其實是最怕失去的人,正因爲他不自信才處處算計,當别人都謀時,不謀恰恰是最大的謀。正如威廉·詹姆士所言:“假如相信真理和避免錯誤同等重要,那麽面臨二者擇一時,我最好随意相信各種可能性中的一個,因爲這樣我便有對半的機會相信真理,可是如果懸置不決,絲毫機會也沒有。”既然專案組找了楊善水,我斷定我也躲不過去,在京城駐京辦主任中,我自認爲是打擦邊球的高手,打擦邊球也是爲了避免錯誤,因此我永遠都有機會。隻是專案組初戰失利後,王祥瑞一直以爲自己赢了第一回合,再加上這段時間他躲在北京城,像個大蜘蛛似的啓動多年苦心經營的關系網,一直對擺平這一劫信心十足。但是從楊善水反映的情況看,專案組一刻也沒停止對永盛集團的調查取證,我有個預感,一旦專案組再出手,必然大兵壓境,不僅永盛集團要灰飛煙滅,就連王祥瑞苦心經營的關系網也在劫難逃!
星期三。無風、悶熱。周紀進京後,一直沒露面,上午突然打電話給我,晚上安排在東三環順峰海鮮酒店請顧懷遠和我吃飯,我知道雖然周紀請客,但是買單的一定是王祥瑞。毫無疑問,周紀進京是到海關總署斡旋關系的,他和王祥瑞是一條繩上的兩個螞蚱,能不能躲過眼前這場劫難,隻能同舟共濟了。突然請我和顧懷遠吃飯,大概是屁眼夾黃豆有底了,關于這一點從打電話的口氣就能聽出來。然而,我卻沒有這麽樂觀,從楊善水因假煙案被專案組帶走這件事來看,專案組采取了迂回出擊的戰略,越是平靜得看似什麽事也沒有發生,越有可能刮一場特大風暴,關于這一點在我開車去順峰的路上,進一步得到了印證。本來我應該開車接他,但是徐江離京,我不能不到機場送一送,從機場回來的路上,剛下機場高速公路時,手機就響了,我一看顯示的号碼是百鹿園謝老闆的,便趕緊接聽,沒想到謝老闆告訴我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他說古娟剛剛被專案組帶走了,我不解地問:“怎麽可能呢?她躲在山溝裏,沒人知道的,專案組怎麽會發現呢?”謝老闆無奈地說:“她想兒子想得快發瘋了,就背着我給兒子打電話,你想一想,古娟是專案組的重點監控對象,一打手機,自然就被找到了。能通,你讓我關照的朋友,我沒有關照好,實在對不起。”我心情複雜地說:“謝老闆,她命該如此,怪不得你!”我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隻好挂斷手機。這可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呀,古娟被抓,說明專案組一直采取外圍突破戰略,掃清外圍之後,當然就剩下收網了,然而專案組給人的感覺很像是偃旗息鼓了,明顯是想麻痹王祥瑞等核心人物,等他們放松警惕,以爲關系網起了作用,專案組不了了之的時候,一舉收網,到時候,清江官場上的大地震才真正開始。我越想越覺得可怕,以我與周紀之間的感情,我從心裏不希望他出事,我應該借今晚這頓酒點點他,希望他暫時不要回到東州,甚至永遠不要回東州。然而這話又不能明說,因爲明說就成了同謀,特别是古娟被抓,是否告訴王祥瑞,我走進順峰酒店時也沒有拿定主意。心想,隻好見機行事了。果然,在酒桌上,無論是王祥瑞還是周紀,兩個人都是一副柳暗花明的表情,着實讓我爲他們捏了把汗。顧懷遠爲了挖掘創作素材,席間不停地旁敲側擊,想從王祥瑞嘴裏問出點幹貨來,後來幹脆直截了當地問:“王總,既然你也承認省裏發起的這次打私風暴是沖永盛集團來的,那麽永盛集團到底有沒有毛病呢?你不是說永盛集團沒有進出口權嗎?”王祥瑞理直氣壯地回答:“沒錯,我的公司的确沒有進出口權,但是專案組可以去查,看看我的公司在哪個海關有過任何一筆進出口生意?我是讓别人的公司去進貨,隻是由永盛集團出錢罷了,讓一些有進出口權的國企去做,海關報關的事情都由他們去做,與永盛集團無關,永盛集團主要是做一些轉口的生意。”王祥瑞這句話道破了天機,我斷定有多家國有或國有控股企業,也參與了走私犯罪活動。專案組要是掌握了這些企業,一定會成爲案件向縱深發展的重要線索。王祥瑞如此理直氣壯,八成是毀掉了走私的證據。顧懷遠不失時機地打破沙鍋問到底,“王總,能不能講得細點,讓我們也長長見識。”大概是王祥瑞的确覺得這段時間在北京斡旋,已經擺平了趙長征,顯得特别的興奮,因爲剛開席時周紀一直說找到了‘海裏’的幾個大人物,前一段清江省打私搞得風起雲湧,這段時間突然風平浪靜了,就是那幾個大秘起了作用,我說不好哪幾個大秘拿了王祥瑞的好處,到底辦沒辦事,我隻知道海面上風平浪靜,恰恰是風暴來臨前的征兆,古娟被抓就說明了這一點。在我猶豫是否将古娟被抓一事告訴王祥瑞的時候,王祥瑞眉飛色舞地說:“就拿香煙來說,英美煙草公司賣給菲律賓是一塊二,賣給大陸是八毛,賣給日本、新加坡等國的價錢都不一樣,我就想了一個主意,讓他賣給大陸的煙不讓他先印好是賣給大陸的牌子,如果我要一百個貨櫃運到東州開發區,對于他們的代理來說,這煙已經銷往大陸了,他就不管我怎麽做了。但是我要在大陸賣,我就要繳稅,一包煙要繳兩包的稅,不僅沒賺頭,還要倒搭,所以要轉口出去,因爲英美煙草公司賣給菲律賓是一塊二,我如果不在大陸賣,而是轉口出去賣給菲律賓是一塊一,我就可以賺兩毛,菲律賓的客戶找我買,我就裝船給他。”顧懷遠頗感興趣地問:“難道不經過海關監管嗎?”王祥瑞呷了一口茶說:“當然要經過海關監管了,海關監管驗貨後,我将船開到公海上,在公海賣給菲律賓的客商,至于菲律賓客商怎麽做,我就管不着了。當然我也可以用這個方法賣給日本、韓國,總之,要看差價合不合算。别人買了我的貨,他也可以在公海就賣掉了,撥給小船,根本沒有運到菲律賓,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不過這就不關我的事了。”顧懷遠不依不饒地問:“王總,你的貨到東州後存到哪兒呢?”王祥瑞毫不避諱地說:“先放在開發區保稅倉,保稅倉是由海關監管的,裏面的貨不能夠拖到外邊來,要在保稅倉的碼頭再裝貨櫃,通過海關驗貨。驗貨後貼上封條,貨櫃再吊上船,船才可以開出去。專案組發現我有那麽多香煙轉口銷往菲律賓,他們就到菲律賓去查,菲律賓海關說,這些煙根本沒到菲律賓,他們就說永盛集團走私,沒有轉口就是證據嗎?”王祥瑞這番話如果讓專案組聽到,簡直是不打自招。很顯然海關監管人員出了問題。張辣辣在北京請我吃飯時早就說過,她在舉報信中已經舉報了王祥瑞的走私手法是“走櫃不走貨”,我還特意問她,你是怎麽知道的,這麽機密的事即使你是王祥瑞睡過的女人,他也未必肯告訴你吧。張辣辣得意地說:“虧你還是駐京辦主任,隻要到堆場看一看傻子都能看明白。運輸重櫃集裝箱的卡車駛進碼頭,車架不會怎麽起伏;而運送空櫃集裝箱的卡車在不平的場地上駛過會跳動,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另外,空箱吊裝時,其搖晃程度比普通重箱要大得多。裝上船後,由于重量不同,船身的吃水差别很大。”我聽後倒吸口涼氣,想不到張辣辣如此工于心計,鐵了心要置王祥瑞于死地,我當時想,王祥瑞怕是在劫難逃。上次石存山進京“抓雞”,還向我透露一個他們取證過程中的細節,這個細節也就他這個辦案多年的刑警支隊支隊長能夠捕捉到,他跟我講時頗爲得意。當時爲了拿到王祥瑞走私香煙的證據,他待人去理貨公司,調出單船檔案,包括理貨證明、配載圖、标明各集裝箱在船上的具體位置的圖紙,也叫BAY位圖,一絲不苟地逐一檢查,一連查了幾遍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迹。全部理貨單證,單單相符,與向海關申報的内容完全一緻。按理說,少數檔案袋中缺少必要的單證也是正常的,但是這些檔案太過完美了,這反倒引起了石存山的懷疑。俗話說,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石存山經過反複核對,竟然奇迹般地發現在一條船兩航次的單船檔案中,各發現一張由輪船大副簽署的BAY位圖,右上角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40*40E”和“37*40E”。這一行小字,要不是老刑偵,誰也不會留意的,吃碼頭飯的人都知道,E代表的恰恰是空箱。有了這個破綻,順藤摸瓜,何愁拿不到王祥瑞走私的證據。我見王祥瑞口無遮攔,根本沒意識到大禍臨頭了,很想點一點這家夥,更想提示一下周紀絕不能回東州,因爲不僅王祥瑞飯後要連夜開車回東州,周紀明天早晨也要坐第一班飛機回東州,就目前的形勢,這兩個人回去很可能自投羅網。想起顧懷遠在三年“肖賈大案”期間,一直靠測字打發時間,便想用測字的方式點一點這兩個家夥,我這麽一提議,懷遠還真心領神會,隻是他說的太過婉轉,那兩個家夥歸心似箭,根本聽不進去。我隻能暗自慨歎,人之所以作繭自縛,大多緣于權能陶醉,周紀是如此,王祥瑞更是如此,因爲權力和财富永遠是一對孿生兄弟。正如約翰·杜威所言,權能陶醉是“當代最大的危險,任何一種科學,不論多麽無意地助長這種陶醉,就等于增大社會巨禍的危險。”毫無疑問,在中國助長權能陶醉的哲學隻能是官本位哲學。
星期四。小雨。我真沒有想到王祥瑞會逃掉,而且逃出了國門。他逃之前用他小舅子的手機給我打了個電話,當時正是黎明之前,他開車剛剛駛入東州市區,當時他接到他小舅子的一個電話,囑咐他千萬别回公司,那裏已經被武警包圍了。他于是讓他小舅子開一輛外地牌照的普通轎車,到市公安局附近接他,王祥瑞一向這麽詭道,他認爲此時此刻,隻有市公安局是最安全的了,于是王祥瑞把賓利車交給司機,鑽進他小舅子開的佳美轎車内直奔高速公路。我接到他打給我的電話時,他已經坐上小舅子開的車往北京方向返,他給我打電話的目的是想通過我訂兩張當天出境的飛機票,一張是到菲律賓的,一張是到澳大利亞的。我一猜他就是想拿菲律賓的機票過境,然後坐澳大利亞的飛機走。我猜這小子想逃,斷定專案組星夜突襲,一定和古娟一樣,是通過手機捕捉到了他回東州的信息。但是非常時期,我不能幫他訂這兩張機票,更沒有問他爲什麽剛回東州就往北京返,大家心知肚明,王祥瑞也沒解釋,但礙于面子隻好說這個時候我上哪兒給你定票去,這樣吧,買機票的事白麗娜最在行,你給她打個電話,她一定有辦法。就這樣,我就挂斷了電話。一整天我也沒敢問白麗娜,王祥瑞是否找她訂過出境的飛機票,隻是熬到傍晚下班時,習濤走進我的辦公室向我透露,周紀被雙規了,我趕緊問王祥瑞的去向,習濤告訴我,王祥瑞失蹤了,估計已經逃到境外了。我質疑道:“失蹤不等于已經逃到境外了。”習濤詭秘地說:“據專案組掌握的情況,王祥瑞有可能去了菲律賓,也可能逃到了澳大利亞。”我才斷定,王祥瑞還是找了白麗娜。更令我不安的是,王祥瑞出逃前給我打了電話,這個電話是瞞不過專案組的,盡管這個電話接的有些被動,讓王祥瑞找白麗娜買票完全是推脫之詞,但是畢竟是我的推脫之詞幫了王祥瑞。羅素認爲,“從道德上講,一個哲學家除了大公無私地探求真理而外,若利用他的專業技能做其它任何事情,便算是犯了一種變節罪。”應該說,我不僅是駐京辦主任,更是《駐京辦哲學》的創始人,因爲自從當上駐京辦主任那天起,我就從未停止過對《駐京辦哲學》的思考,作爲一門哲學的創始人,我毫無疑問地犯了羅素所說的“變節罪”,我不知道我爲這種“變節罪”會付出什麽代價,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專案組找我談話這一關,我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