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元曜、離奴都安靜地聽着,元曜一如既往地多愁善感,他爲阿蘿的犧牲而感動,聽得雙目通紅,眼中泛淚。
畢舍遮擦了一下眼淚,吸了一下鼻涕,才繼續道:“也許是母子連心,感應到了什麽,那天少郎君居然走下床了。他來到後山,正好看見主人葬身火海,在火焰之中痛苦地死去,他便昏厥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他似乎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不僅忘記了一切,還便變成現在這種癡傻的狀态了。他的心智永遠停留在了主人去世的時候。那時候,他五歲,他的心永遠停留在了五歲時。主人葬身火海之後,火焰的灰燼之中果然有一顆靈珠。我按照主人的吩咐,給少郎君吃下,少郎君的生命力恢複了一些,也變得健康了許多,那時候正好巫醫又研制出了新藥,少郎君獲得了主人的靈力,再加上巫醫的新藥,便如一個正常人一樣開始健康成長。當然,他并不是人類,他有時候會變成藤蔓。主人去世之後,我獲得了自由,但是我始終不放心少郎君,他是主人生命的延續,我就留下了。巫醫從神都回來之後,對着火焰的灰燼放聲痛哭,他沒有問我主人的下落,從此也更沉默了。他每天廢寝忘食,埋頭在一堆藥材之中,研制各種能讓少郎君活下去的新藥。我每天照顧少郎君和做飯,巫醫每天埋頭炮制新藥,偶爾出門遊方行醫,或者出門尋找草藥,我倆就這麽湊合着在邙山之中過日子,日子過得很快,一晃也就十多年了。巫醫一直沒有問我主人的下落,主人也叮囑過我不要告訴巫醫她的選擇,我就一直沒說。現在,少郎君守着建木,能夠平安地活下去了,我覺得可以告訴巫醫這個秘密了。畢竟,這些年來,我能看得出,巫醫一直深愛着主人,一直一直都在思念主人,我覺得還是得告訴他……”
離奴道:“鬣狗,你也太蠢了。聽你的描述,巫醫早就知道你家主人的選擇了。你想啊,誰回家之後,老婆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能不追問在家的仆人一句?他不問,肯定是他知道啊!說不定你主人在尋死之前,早就和他告别過了。”
“啊?!”畢舍遮有些吃驚,又有些迷惑,道:“不對吧?如果巫醫知道,那主人爲什麽叮囑我保守秘密,不讓告訴巫醫?”
白姬道:“人類有一句俗話,叫心照不宣,看破不說破。大概巫醫和阿蘿就是這種情況吧。”
元曜同意白姬的看法,道:“巫醫尊重阿蘿的選擇,沒有阻止她,也無法阻止她,可是内心又不能接受生離死别,便選擇沉默。阿蘿不知道如何開口說出訣别的話語,也不希望你讓巫醫直面她的選擇,所以做了無言的告别。阿蘿去世之後,巫醫一心撲在炮制新藥,讓小羽活下去的事情上,還被邪念蒙蔽,走上歧途,這也許就是他不希望阿蘿的犧牲白費,而希望以自己的力量,和阿蘿完成同一件事吧。可憐天下父母心,小羽擁有阿蘿的母愛,和巫醫的父愛,還有你的關愛,是很幸福的。”
畢舍遮喃喃道:“原來,巫醫那家夥一直知道主人的選擇。唉,那我就不用說了。不說也好,我也無法開口,一說就覺得難過得心都碎了,還是繼續心照不宣地過日子吧。”
離奴問道:“鬣狗,你打算跟巫醫在古墓裏過一輩子嗎?”
畢舍遮一愣,道:“這……按道理說,主人去世後,我就自由了,我隻是放心不下少郎君,才留下照顧他。少郎君現在雖然性命保住了,可是他還癡癡傻傻的,我也放心不下,還是繼續留下來照顧他吧。白姬大人,缥缈閣裏有什麽靈丹妙藥或者是神仙法寶能治好我家少郎君的癡傻之症嗎?”
白姬道:“當然有。不過,我并不認爲用外力強行治好小羽是一件好事。巫醫醫術精湛,又通鬼神,他肯定有辦法讓小羽神智恢複,可是這些年來,他卻沒有那麽做。”
元曜忍不住問道:“爲什麽?”
白姬道:“因爲太殘忍了。小羽是因爲親眼看見最愛的母親葬身火海,活活在自己眼前燒死,才精神上受到巨大刺激,承受不了這個打擊,封閉了自己的心靈,把自己保護起來。一旦他清醒過來,還得面對一個更難承受的現實,他吃下了自己的母親,才活了下來。這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畢舍遮難過地道:“難道我家少郎君一輩子就這麽癡傻着嗎?”
白姬道:“心病還需心藥醫,自己封閉的心靈,還是由自己打開比較好。時間是治愈心傷的良藥,心靈打開也需要一個契機,他将來也許會康複的。等他足夠強大到接受一切,并且把沉重的悲傷化作活下去的力量,而不是人生的負累的時候。”
畢舍遮點點頭。
“那,也隻能看天意,等那一天到來了。”
“對了。”白姬笑眯眯地道:“阿達,你們可能還要等一些東西,不,一些客人喲。”
畢舍遮一愣,道:“什麽客人?巫醫孤僻,沒親戚,沒朋友。少郎君癡傻,也沒朋友。我雖然有親戚,但是爲了照顧少郎君,很多年沒怎麽來往了,不會有客人拜訪我們的。”
白姬笑道:“苮族人。”
畢舍遮驚奇,道:“苮族人?主人和少郎君的族人?當年主人和巫醫到處找他們都找不到,現在他們爲什麽要來拜訪我們?”
白姬道:“因爲你們種活了建木,‘門’很快就會感應到建木的靈力,轉移到邙山之中。苮族人逐‘門’而居,遲早也會跟随着‘門’而來。”
畢舍遮心情複雜,道:“有事找他們時找不到,沒事了他們卻上門來了,真不想招待他們。”
元曜急忙道:“阿達老弟,這也不能怪苮族人,他們也隻是遵循本能,跟随着‘門’遷徙而已,隻不過一切事情機緣巧合,造化弄人,就釀成了阿蘿和巫醫的悲劇。”
畢舍遮道:“元公子說的也對,也沒法怪他們。他們好歹是主人和少郎君的族人,如果來了,那還是要熱情招待的。少郎君與族人相逢,同根同源,血濃于水,說不定能夠交到朋友,慢慢地心結也會打開了。白姬大人,苮族人什麽時候來啊?”
白姬笑道:“這可說不準,得看你們自己了。”
畢舍遮疑惑地道:“什麽意思?”
白姬笑道:“如果你們盡心盡力,建木種得好,靈力充沛,‘門’便能與建木互相感應,移動到建木紮根之處。苮族人也就會跟着‘門’遷徙而來。如果你們偷懶,建木種得不好,半死不活,靈氣不足,就無法吸引‘門’移動到邙山之中,那苮族人自然也就不會來了。不過,‘門’的移動除了建木的靈力,還需要機緣,所以苮族人什麽時候會來邙山,真的很難說。”
畢舍遮道:“雖然客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我也得做好招待客人的準備,才能不失禮數。看來,我得在古墓之中打掃出幾個大墓室,多囤積一些食物了,比如多風幹一些腐屍,多腌制封存幾缸腐肉。苮族人有多少啊,也不清楚他們的數量,不知道該準備多少肉幹,才夠招待他們。得,回頭問一問巫醫,畢竟他在苮族裏待過,應該知道苮族有多少人。”
元曜一驚,道:“阿達老弟,苮族人可能是不吃腐肉幹的,你就不必費心準備了。等他們來了,你再來神都采購食物,也不遲。”
畢舍遮道:“元公子,市面上貨賣的那些吃的都不衛生,都不如自己動手做的幹淨,吃得放心。”
“這……”
元曜冷汗。
怎麽想,也是你風幹的腐屍,腌制封存的腐肉更加不幹淨,讓人不敢吃吧?!
小書生在心中道。
烈日高懸,夏風薰熱,古井上騰起一縷一縷若有似無的幽涼水氣。
離奴一邊搗鼓辛香料,一邊愁眉苦臉地道:“最近,爺還是沒有做菜的靈感,缥缈閣很少開火做飯,大多數時候都吃書呆子出門買回來的食物。爺之前買的一條鳜魚放在木桶裏,因爲沒有做菜的靈感,都放臭了。還有野山貓和它那個不能發财的師姐送來的十斤豆腐,也都放臭了。爺去邙山拜訪鬣狗你,你都做各種好吃的招待爺。今天你來缥缈閣了,爺好歹也得做點什麽吃的招待你,才是禮數。可是,爺還是不知道該做什麽……”
畢舍遮一聽,豪爽地道:“今天我來缥缈閣了,還需要你下廚嗎?黑貓,廚房借給我,我下廚做給你們吃。”
離奴道:“那也行吧。鬣狗,你打算做什麽菜?爺這就去集市買菜。”
畢舍遮笑道:“不用去買菜了,食材不是都有嗎?放臭的鳜魚,放臭的豆腐。嘿嘿嘿,把腐臭的東西做得鮮美可口,可正是我們畢舍遮一族的拿手絕活!”
離奴有點疑惑,道:“腐臭的鳜魚和豆腐真的能吃嗎?”
畢舍遮拍着胸脯,道:“黑貓,相信我的廚藝,保證你吃得吃得停不下來,。”
于是,黑貓和畢舍遮一起去廚房做飯去了。
白姬、元曜面面相觑。
元曜擔心地道:“白姬,真的沒有問題嗎?總覺得今天的晚飯會有一些不可描述的味道……”
白姬漫不經心地道:“軒之,多嘗試一些不同的味道,也是一種難得的人生體驗。”
元曜擔心地道:“小生還是覺得有些擔心,萬一吃壞了肚子……”
白姬笑道:“還有巫醫呢。吃壞了肚子,去邙山把巫醫請來就行了。”
元曜愁道:“臭鳜魚和臭豆腐,總覺得味道會很恐怖。”
白姬笑道:“也許,味道會意外地美味喲。畢竟,阿達的廚藝是得到離奴首肯的,離奴可是很難認可别人的廚藝的。阿達做出來的東西,不會難吃的。”
元曜憂心忡忡地道:“小生還是覺得很懸。”
白姬微微一笑,繼續一邊喝玉露茶,一邊擡頭欣賞天邊的浮雲。
過了一會兒,元曜道:“白姬,小生偶爾能夠去邙山之中拜訪巫醫和小羽嗎?”
白姬笑道:“當然可以。不過,軒之之前不是很害怕邙山,不想去邙山嗎?爲什麽現在卻想出入邙山拜訪巫醫和小羽?”
元曜道:“小生想跟小羽做朋友。”
白姬道:“爲什麽呢?”
元曜道:“小生總覺得他的遭遇很可憐,也很寂寞。在苮族人遷來之前,小生閑暇之餘,就多去陪陪他,跟他做朋友吧。小生可以跟他在邙山之中玩捉迷藏的遊戲。”
白姬震驚地盯着元曜。
元曜問道:“白姬,你爲什麽用這種眼神盯着小生?”
白姬笑道:“軒之還真是勇氣可嘉,居然敢在邙山之中玩捉迷藏。離奴都不敢在邙山之中玩捉迷藏呢。小羽所謂的‘遊戲’,也隻限于有畢舍遮保護的古墓範圍内,它可不敢在邙山之中跟人玩捉迷藏呢。”
元曜疑惑地問道:“爲什麽?”
白姬詭秘一笑,道:“因爲邙山之中充滿了不知名的危險,不知道會捉住什麽,或者被什麽捉住呢。現在,建木在邙山之中紮根,溝通天界和人間的‘門’在緩緩打開,說不定還會讓人不小心踩在‘門’上,跌入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之中呢。”
元曜震驚,道:“啊!那小生隻去探望巫醫和小羽,就不跟他玩捉迷藏了。”
“嘻嘻。”
白姬詭笑。
元曜問道:“白姬,小生有些好奇,你爲什麽要巫醫和小羽在邙山之中種建木呢?”
白姬神秘一笑,道:“秘密。不告訴軒之。”
元曜氣鼓鼓地喝了一口玉露茶,道:“不告訴小生,那就算了。”
白姬笑道:“軒之不要生氣,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元曜便不再生氣了。
過了一會兒,白姬又道:“軒之,把金谷酒收起來吧。以後我不再白天喝酒了。”
元曜道:“爲什麽?”
白姬道:“以後,建木種下,可就有得忙了。我不能白天酗酒,虛度光陰,耽誤了我的正事呢。”
元曜欣慰地道:“太好了。白姬,你終于開始幹正事了。不過,你的正事是什麽呢?”
白姬掐腰,大聲道:“軒之,我打算做一個超級大魔王。成爲天地八荒,三界六道之中最可怕的,力量最強大的存在。”
元曜嘴角抽搐了一下,苦着臉道:“白姬,要不,你還是繼續喝金谷酒吧……”
白姬笑道:“不喝了,要做正事了。不過,今天倒是可以喝一壇,阿達做的腐臭鲑魚和腐臭豆腐,配上金谷酒,應該會更美味的。”
小書生皺着眉頭,擔憂地道:“那種東西,小生想象一下味道,就知道是不可能美味的。”
白姬笑道:“哎,軒之的想象力,還是不太行呢。美味不美味,等晚飯時吃了,就知道了。哎呀,我的肚子好餓呀。”
小書生道:“小生也餓了。阿達和離奴老弟正在做飯呢。再等一等,就可以吃了。”
白姬、元曜一起托腮,歪頭望向廚房的方向,期待着晚飯做好。廚房裏響起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以及飄來一陣一陣難以描述的複雜香味。
古井邊,畢舍遮洗好後晾曬在簸箕裏的苮草葉被夏風卷起,一片綠葉跟随着輕風飄蕩飛舞,仿佛在訴說着某種深刻的愛意。
當苮草葉落在七寶蓮池上的一刹那,蓮池仿佛感應到了其中凝聚的情感,藍蓮花緩緩地變成了綠色。
一陣夏風吹來,碧草低伏,綠蓮如夢。
仲夏又到了。
(《邙山藤》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