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沒有聽見離奴的嘀咕,他正在思考吳悠的病症,擔心吳悠的安危。
“巫醫,被你拿來試藥的吳悠還有救嗎?”
元曜問道。
巫醫聞言,回過神來。
“讓人分裂的藥石,其實是一種慢性毒藥。我炮制這種慢性毒藥時,會準備相應的解藥。但是,藥石這種東西,尤其是試驗中的藥石,入口之後,症狀與反應是難以控制的,解藥不一定有用。吳悠吃下解藥之後,也許有救,也許沒救了。”
元曜心中生氣,又十分難過,道:“巫醫,你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會覺得良心難安嗎?”
巫醫眼神一黯,有些難過。
“我沒有良心。”
元曜正要說話,白姬的聲音卻響起了。
“真正沒有良心的人是不會這麽說的。他們對于良心這兩個字根本沒有絲毫的認知。”
巫醫痛苦地垂下了頭。
元曜問道:“白姬,你幹什麽去了?”
白姬笑道:“我去探查和感應了一下邙山的地脈靈力,還是很豐沛的,能承載建木重生。”
元曜迷惑地問道:“白姬,建木重生是什麽情況?”
白姬雙手掐腰,笑道:“軒之,作爲新上任的邙山侯,我有一個非常偉大的構想。”
元曜問道:“什麽非常偉大的構想?”
白姬掐腰道:“我打算在我的領地之中讓建木重生,重新構建天與地,神與人溝通的橋梁。”
元曜一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便道:“建木不是早就被神明摧毀了嗎?你上哪兒去找建木,讓建木在邙山之中重生?”
白姬笑道:“軒之,你忘了嗎?我有建木的種子呀。”
元曜回憶了一下,才想起《浮世床》事件中,作爲讓黃先生入夢的交換,白姬從黃先生手中得到了建木的種子。後來,建木的種子被白姬放進了缥缈閣的倉庫裏,白姬不提的話,元曜幾乎都忘記了它的存在。
“白姬,你打算把建木的種子種在邙山裏?這……這能種出建木來嗎?畢竟建木是傳說中的神物,而邙山是人間的土壤,咱們又沒有種花種樹的技能,總覺得種不出來。”
“軒之,不是咱們種,是他們種。”白姬指向不遠處在畢舍遮和離奴身邊搖曳的藤蔓,道:“更具體地來說,是它種。隻有擁有苮草血脈的它,才有可能讓建木重生。”
元曜迷惑不解。
巫醫也十分疑惑,道:“羽兒替你種建木?爲什麽?”
白姬道:“爲了活下去。它必須種建木,并且種出建木,才有可能活下去。”
巫醫還是不明白,元曜也聽不明白白姬的話。
白姬反問道:“巫醫,你認爲苮族人可以獨活嗎?”
巫醫猶豫了一下,才道:“苮族人必須群居生活,不能單獨生存,這是他們一族的存活方式。”
白姬笑道:“巫醫,你隻是看見了表象,并沒有看見表現下的本質。表象确實如你所言,苮族人無法離開族人,單獨生存。一旦離開族人,苮族人就如同失去了陽光和水份的植物,他們的生命力便會逐漸枯竭。更準确一些來說,苮族人不是無法離開族人,而是無法離開‘門’。‘門’的靈力是苮族人賴以生存的陽光和水份。而‘門’的位置會随着時間而變化,會改變存在的地點,隻有苮族的大巫和族長才有能力知曉‘門’的變遷,繼而帶領着族人們追逐‘門’的所在而遷徙,所以苮族人隻能群居,無法獨活。其實,能不能獨活,不是重點,重點是擁有‘門’。如果自己能擁有‘門’,汲取‘門’的靈力,那苮族人也是可以獨活的。你沒有辦法找到苮族人,我也找不到苮族人,小羽沒有辦法回歸苮族,餘生隻能獨活了。爲了能讓小羽能夠獨活,我們得讓他擁有‘門’,隻要他擁有‘門’,能汲取‘門’的靈力,他的生命力便不會枯竭,他就能活下去了。”
巫醫還是十分疑惑,問道:“‘門’的所在,隻有苮族的大巫和族長才知道,小羽怎麽可能擁有‘門’?”
白姬扶額,道:“巫醫,你必須發散思考,跳出人類思考問題的局限性,再想一想這個問題。”
離奴忍不住道:“主人,就他那笨腦子,比書呆子還要蠢,也就隻能琢磨出捉人試藥,想方設法把自己兒子分裂的傻辦法了。”
元曜倒是聽明白了,道:“巫醫,白姬的意思是,建木是人間與天界的交彙處,是人間與天界的‘門’之所在。如果令郎把建木種出來了,那就相當于自己擁有了‘門’,苮族既然依靠‘門’而活,令郎吸取‘門’的靈力,就能活下去了。白姬正好有一顆建木的種子,她打算把建木的種子送給令郎,讓令郎在邙山之中種出建木,平安地活下去。”
巫醫有些驚愕,道:“建木那種神奇的存在,真的能在邙山之中種出來嗎?”
白姬笑道:“軒之,你隻說對了一半。我是打算讓小羽在邙山之中種建木,但是建木的種子并不是送給他,而是借給他,種出了建木之後,建木是我的。溝通天界與人間的橋梁,也是我的。”
元曜沉默。
巫醫望着白姬,道:“按你說的去做,羽兒真的能活下去嗎?”
白姬道:“也許能,也許不能。不過,我可以保證,小羽種建木活下去的可能性,要比你用毒藥讓他分裂而活下去的可能性大很多。畢竟,你的毒藥還在試驗階段,他吃了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也不知道會有什麽可怕的後遺症呢。我這建木的種子可是貨真價實的,也是天地之間絕無僅有的,苮草自古以來便依靠建木,攀緣建木而存活。令郎既然是苮草的後裔,那建木是肯定能讓他活下去的。雖然現在建木隻是一顆種子,種子的靈力可能不夠讓所有苮族人存活,但是隻要它不被令郎種死,能在邙山之中生根,它的靈力僅僅讓令郎活下去,那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巫醫便不再說什麽了。
不遠處,畢舍遮和離奴已經烤好了蘑菇。
畢舍遮憂心忡忡,心事重重,一邊時不時地歪頭望一眼沉默的巫醫,一邊在祭台邊心不在焉地擺碗布盤。
藤蔓見可以吃烤蘑菇了,它倏然張牙舞爪地從牆壁的縫隙之中退走了。不一會兒,一個拿着陶響球的天真少年蹦蹦跳跳地走進了墓室。
少年走到巫醫身邊,蹲下來。
“阿爹,你怎麽悶悶不樂的樣子?”
巫醫擠出了一個笑容,道:“羽兒,阿爹很高興,你的病有辦法可以治好了,你能活下去了。”
羽笑道:“阿爹,我并沒有生病啦。”
巫醫慈愛地笑了。望着兒子,他又想起了去世的亡妻,眼中頓時浮起了一絲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離奴在祭台邊大聲喊道:“主人,書呆子,蘑菇烤熟了,可鮮香了,你們快過來吃夜宵。”
白姬伸了一個懶腰,笑道:“吃夜宵之前,還是得先把一件正事辦了。不然,這夜宵軒之是吃不暢快的。”
元曜一愣,問道:“什麽正事?”
白姬望着巫醫,道:“巫醫,我救你的兒子,作爲交換,你願意把生命交給我嗎?”
“啪嗒——”
畢舍遮一聽,失手打碎了一個從隔壁器物陪葬室取來的盤子。
羽十分迷茫地望着白姬。
巫醫咬牙,道:“可以。隻要羽兒能夠活下去,我願意給你我的生命。”
元曜不太明白,問道:“白姬,你要巫醫的生命做什麽?”
白姬笑道:“送給軒之呀。軒之如果不得到巫醫的生命,是無法安心吃夜宵的。”
元曜更加迷惑了。
白姬嚴肅地道:“武皇陛下封我爲邙山侯,我就是這邙山的主人。邙山之中的居民,全都是我的子民,由我管轄。他們所做的事情,對錯賞罰,由我來決斷。他們的生死,也由我來掌管。軒之,我現在将巫醫的生命交給你,你來決定他是生,還是死。”
元曜一愣。
巫醫爲了兒子能夠活下去,在邙山之中拿無辜的人試藥,害死了不少人。運氣好一點的人,比如吳悠,因此命懸一線,生死不定。運氣不好的人,比如吳悠的朋友,早已經命喪黃泉,化作邙山之中的一縷冤魂。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巫醫的作爲是應該以死贖罪的。可是,巫醫其實也并不是一個壞人,比起《斷指戒》事件中,因爲貪婪的欲念,想要占有名利财富而奪取四十九枚女魄,殘害四十九個少女的雷全,巫醫拿人試藥隻是因爲天倫情深,隻是爲了兒子能夠活下去。
巫醫和雷全是不一樣的。
但是,被巫醫拿來試藥的人,也是有父母的,他們的父母也會因爲痛失子女而餘生陷入悲痛,不得解脫。
元曜心中十分矛盾,不知道該怎麽辦。
巫醫歎了一口氣,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做下了無法原諒的錯事,我願意以死謝罪。不過,請容我先去治好吳悠,保住他的性命,我再拿自己的生命償還欠下的血債。我是一個醫者,從小師父給我的訓誡就是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我也一直未敢忘記自己的使命。學成出師之後,我四海爲家,遊走各地,但凡遇見了求醫的病人,無論對方是富庶之家,還是寒門貧苦之人,我皆是全心全力地醫治,不敢懈怠半分,隻願以自己一點綿薄之力,能讓世間少一些被病痛折磨,被疾病奪走生命的人。直到……直到遇見了阿蘿,羽兒出生,阿蘿去世,羽兒也命不久矣……我被心魔所困,被一己私心蒙蔽,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忘記了自己作爲醫者應該懸壺濟世的使命,我違背自己的良知,做下了難以原諒的錯事……”
巫醫說着說着,聲音逐漸哽咽。
元曜聽了,心中十分難過,也十分矛盾。對于一個真心忏悔,有悔改之心的人,死亡并不是最好的贖罪與償還。
元曜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便轉頭去望白姬,希望她能給出一個主意。
誰知,白姬卻早已經離開了,她聞着誘人的香味跑去篝火旁邊,去吃離奴烤好的蘑菇去了。
元曜不由得心中生氣,這條龍妖把這麽爲難的事情交給他來決斷,自己卻跑去吃夜宵了。
元曜問巫醫道:“被你拿來試藥的人一共有多少?”
巫醫道:“一共有九個人。吳悠是第十個。”
元曜頓了一下,才問道:“那九個人都死了嗎?”
“死了。他們都是因爲熬不住毒藥的毒性,在身體分裂的過程中,逐漸死亡的。”巫醫神色痛苦,聲音中有懊悔。“現在一想,我根本不該那麽做,這對他們來說,太殘忍了。如果能夠早些遇到你們,早些知道苮族人詛咒的秘密,早些找到能夠救羽兒的方法,我絕對不會做那麽殘忍的事情……如果能夠早些遇見你們,早些找到擺脫苮族人詛咒的方法,阿蘿……阿蘿說不定也還能活着……”
可惜,世間上沒有如果。而人與人之間的相遇,人與事之間的因果,也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不會提早,無法延遲,沒有偶然,隻有宿命的必然。
元曜歎了一口氣,道:“巫醫,白姬将你的生死交給小生,可是小生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類,小生認爲自己無法決定你的生死。”
巫醫迷惑地望着小書生。
元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你的生死,就由吳悠來決定吧。如果吳悠死了,那你就爲他償命。如果你能治好吳悠,保住他的生命,那你就能活下去。但是,小生有一個條件,餘生之中,你每年必須無償治好九個人的疾病。算是你爲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而贖罪了。也是讓你提醒自己,你是一名醫者,你的使命是懸壺濟世,治病救人,而不是爲了私欲,殘害無辜。”
巫醫聞言,以首頓地,道:“我一定照做。我會盡力救治吳悠,不是爲了自己能活着,而是羽兒有救之後,我不想再傷害别人了。我真的想救他。他是因爲我的一念之差,才會變成如今的樣子,我一定要治好他。如果餘生我能苟活,我也一定會多行善事,多治病救人,絕對不會再害人了。”
元曜點點頭,心中難過,卻又覺得如果巫醫的餘生真的能夠拯救更多的人,給更多的人們帶去幸福,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這麽做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對于徹底的惡人,死亡是懲罰,也是對衆生的慈悲。但是,對于有忏悔之心,并立志贖罪的人,死亡這一懲罰并無意義,讓他們活着贖罪,才是對世界的慈悲。
白姬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她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烤蘑菇,一邊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了。軒之,事情解決了,可以吃夜宵了喲。”
元曜苦着臉道:“白姬,小生一點也沒有心情吃夜宵。雖然說事情看起來似乎解決了,可是其實都還懸着呢。小生現在十分擔心吳悠能不能好起來,也擔心建木到底能不能在邙山之中被種出來。”
白姬拿起一串烤蘑菇,塞進小書生的嘴裏,笑眯眯地道:“軒之就愛瞎操心,還是先吃烤蘑菇吧。”
元曜吃了一口烤蘑菇,但覺鮮嫩可口,肥美多汁,而且帶着一股苮草醬料特有的清香,十分美味。
小書生吃下一朵烤蘑菇後,便食欲大增,胃口大開,跟白姬一起去篝火邊吃夜宵,暫時把吳悠和建木的事情放在一邊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