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閣時,下街鼓還沒有響起。
平常這個時辰,離奴已經在廚房裏熱火朝天地做晚飯了。今天,離奴卻懶洋洋地蹲在裏間的青玉案上發呆。
“主人,書呆子,你們回來了。”
看見白姬、元曜走進裏間,黑貓起身道。
白姬伸了一個懶腰,在青玉案邊跪坐下來。
“回來了。離奴,你今天怎麽還不做晚飯?”
離奴答道:“主人,米飯已經蒸在鍋裏了。快熟了。”
元曜把一大包豆腐放在青玉案上,也跪坐下來,伸了一個懶腰。一路走回來,還抱着一大包豆腐,十分疲累。
“離奴老弟,今晚正好可以煮豆腐魚湯。”
黑貓看了一眼豆腐,有些吃驚,道:“……這得有十斤。主人,書呆子,你們買這麽多豆腐回來做什麽?”
白姬喝了一口涼了的香蕊茶,道:“哦,這是别人送的。離奴,今晚就做豆腐魚湯吧。”
黑貓撓頭,道:“主人,今天做不了豆腐魚湯。”
元曜好奇地問道:“爲什麽?難道那條大黃魚跑了?”
黑貓抖了抖胡須,道:“大黃魚沒跑。是這樣的,你們離開之後,玳瑁來了。玳瑁給爺送了一罐八和齑(1)。有了八和齑,自然要吃生魚脍了。魚脍得吃的時候現切才鮮美,所以就等你們回來了。”
白姬笑道:“很久沒吃生魚脍了,聽起來也不錯。”
元曜問道:“那豆腐怎麽辦?”
離奴道:“切一塊拌着八和齑吃,剩餘的用木桶盛冰塊吊在井底慢慢吃吧。”
夕陽西下,晚風和煦。
後院,廊檐下,擺着一方梨花木案。
木案上,放着一盤八和齑豆腐,三碟八和齑,三碗米飯,三杯金谷酒。
白姬、元曜跪坐在梨花木案邊等待,離奴在廚房裏運刀如飛地切生魚脍。
不多時,離奴便端出了一大盤輕肥如雪,薄如蟬翼的生魚脍。
白姬、元曜、離奴三人開始吃晚飯。
元曜夾起一片生魚,放入了八和齑之中沾了沾,放入口中。生魚脍口感柔嫩,軟滑而腴潤,八和齑恰到好處地隐去了生魚的土腥味,隻剩了魚片的滑嫩和鮮甜。
元曜忍不住搖頭晃腦地道:“《禮記》雲:脍,春用姜,秋用芥。可惜現在是夏天,芥子還沒有成熟,如果八和齑中再加入一些搗碎的芥子,那生魚脍的味道就更妙了。”
離奴罵道:“就書呆子你話多,有八和齑就不錯了,還要什麽芥子?!”
元曜不敢再作聲,默默地吃魚。
白姬笑道:“離奴,玳瑁今天怎麽想到來缥缈閣給你送八和齑呢?”
離奴放下了筷子,道:“前幾日,離奴去北市逛看一些異域舶來的香辛料,在銅駝陌(2)遇見了玳瑁,我倆多日不見,就閑聊了幾句。閑聊之中,離奴訴說了最近的苦惱,玳瑁今天就送來了八和齑。”
白姬放下了筷子,關切地問道:“離奴,你有什麽苦惱?”
元曜也關切地道:“離奴老弟,你有什麽苦惱之事,可以說出來。白姬和小生都願意替你分憂。”
離奴歎了一口氣,道:“也不是什麽大事。而且,這個苦惱的事情,主人和書呆子你們也幫不了。”
元曜問道:“離奴老弟,究竟出了什麽事?”
離奴撓了撓頭,道:“主人,書呆子,你們沒發現最近離奴做的飯菜都不好吃嗎?”
白姬搖頭,道:“沒覺得。可能是我最近都沉迷于喝金谷酒,沒怎麽吃飯。”
元曜搖頭,道:“小生對于一日三餐沒有什麽要求,隻要能填飽肚子就行。不過,聽離奴老弟你這麽一說,你最近做的魚與以往相比,好像确實少了一些什麽。”
離奴垂頭喪氣,道:“爺最近味覺退化,對于菜肴的美味度都不敏感了。而且,也沒有什麽烹饪的靈感,沒有新的想法,就缺少澎湃的激情和美妙的滋味。爺去北市找異域舶來的香辛料,就是爲了尋找一些不一樣的味道。玳瑁今天送來調味的八和齑,就是爲了讓爺振作起來。”
白姬想了想,道:“離奴,我不會烹饪,你的苦惱,我幫不上什麽忙。不過,我有一個主意。你可以去鼠樓待一陣子,跟技藝精湛的老鼠廚師們切磋交流,想必能夠讓你重拾烹饪的激情。”
元曜急忙點頭。
離奴苦惱地道:“主人,離奴早就去過鼠樓了。那些老鼠們不思進取,怠于研究新的菜色,洛陽萬珍樓的菜單還跟長安萬珍樓的菜單一模一樣。離奴沒有在鼠樓找到不一樣的味道。”
元曜道:“神都之中,酒樓食肆衆多,萬珍樓裏找不到的話,離奴老弟你可以多去拜訪幾家酒樓,說不定能夠找回烹饪的奧義,消除你的苦惱。”
離奴一聽,更愁了。
“爺去過好幾家了。爺變成黑貓躲在後廚的房梁上觀望,偶爾跳下來吃一口菜肴……基本都很難吃,人類廚師們的技藝還不如老鼠呢。爺去了幾家,十分失望,心灰意懶,就沒什麽心情繼續去各大酒樓的後廚觀望了。”
白姬想了想,道:“離奴,十三郎的廚藝很好,說不定它能幫助你。”
元曜道:“離奴老弟,小生可以替你寫一封信,托人送去長安翠華山給十三郎,邀請十三郎來缥缈閣……”
離奴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道:“不要!千萬不要!會被那隻臭狐狸嘲笑的!”
白姬安慰離奴道:“離奴,你不要煩惱了。也許,是酷暑影響了心緒,等過一陣子,就好了。”
元曜也道:“對,離奴老弟,你想找烹饪的靈感和不一樣的味道的話,小生可以陪你去胡人經營的食肆看一看。”
離奴有些感動,道:“書呆子,爺剛才不該兇你。等秋天了,爺親自去山裏給你采芥子,讓你能吃到有芥子的生魚脍。”
元曜受寵若驚,道:“多謝離奴老弟。”
離奴的心情變得好多了,三人繼續一邊吃飯,一邊閑聊。不多時,三人便在紅霞漫天之中吃完了這頓生魚之宴。
掌燈之後,月色朦胧,白姬跪坐在青玉案邊,一邊凝神思考,一邊提筆在紙上寫什麽。
白姬對于寫的内容似乎十分不滿意,每次都是剛寫了幾句,就揉成一團,扔掉了。她的腳邊,已經扔了好幾團廢紙了。
元曜不知道白姬在寫什麽,也不敢打擾她,他倚坐在不遠處的貴妃榻上,品讀一本最新的坊間詩抄。
離奴蜷縮在元曜身邊,閉目養神。
當白姬再一次把寫的東西揉成紙團,準備扔掉時,元曜忍不住問道:“白姬,你在寫什麽?”
白姬扔掉了紙團,笑道:“作爲邙山侯,我在給邙山的子民們寫規矩。”
元曜一驚,合上了坊間詩抄,坐起身來,問道:“什麽規矩?!”
白姬垂頭,道:“哎!寫了半天,怎麽都不合适。算了,不寫了。邙山之中,千妖百鬼太複雜,定不了統一的規矩。”
元曜問道:“白姬,邙山之中,究竟有什麽?”
白姬道:“邙山之中,有許多陵墓,埋葬着曆朝曆代的帝王将相。這些人有些已經往生了,隻留下空墓,有些夙願未了,化作厲鬼,徘徊在邙山。那些風水極佳的空墓,彙聚着充沛的地脈靈氣,是最好的修行之地,所以變成了大妖怪們舒适的巢穴,盤踞着一些比較難纏的大妖怪。我思來想去,覺得爲了一些銀子去邙山招惹這些妖鬼,觸犯衆怒,太麻煩了。我還是不定規矩,不收稅賦,做一個挂名的邙山侯算了。”
黑貓豎起了兩隻耳朵,睜開了一隻眼睛,道:“主人,離奴有一個主意,可以既得銀子,又不惹衆怒。”
白姬問道:“什麽主意?”
黑貓起身,伸了一個懶腰,道:“盜墓。咱們三人趁夜去邙山盜墓,盜着了金銀寶物就跑,萬一不小心被逮住,咱們再把主人您邙山侯的身份亮出來,就說您是深夜在領地上巡視……”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道:“離奴老弟,你這都是出的一些什麽缺德的馊主意?小生才不要跟你們一起去盜墓。”
白姬也道:“不妥。盜墓有失我邙山侯的身份。算了,還是不指望拿邙山斂财來彌補缥缈閣的經營虧空了。畢竟,我向武皇陛下讨要邙山,還有更重要的用處。”
元曜笑道:“這就對了。”
白姬笑道:“不過,邙山的景色很不錯。從翠雲峰上俯瞰洛陽城,伊水、洛水、山川、城坊盡收眼底,非常壯美呢。等哪天天氣好,帶軒之去邙山遊玩吧。”
“好呀。”
元曜開心地道。
既然放棄了邙山斂财的想法,白姬便不再絞盡腦汁地寫規矩了,她又抱着一壇金谷酒去後院,對着月色開懷暢飲。
元曜繼續品讀坊間詩抄,不多時便困了,他就回房間睡下了。
第二天,仲夏時節,暑熱難耐。
白姬在二樓睡覺,都快中午了,還沒起床。
離奴今天打算做豆腐,它把冰在井底的豆腐取了出來,切了一塊。
離奴對着白玉石一樣的豆腐發了半天呆,也沒有烹饪的靈感,想不出來做什麽菜肴。它閑得無聊,便坐在後院的廊檐下,用小刀把豆腐雕刻成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元曜看見離奴在聚精會神地雕刻豆腐,十分吃驚。不過,他也沒空理會,因爲缥缈閣今天生意興隆,上門的都是結淺緣的客人,僅僅一個上午,他已經做成了五單買賣了。
元曜站在櫃台邊,心情很不錯。等白姬起床後,他告訴她今天的買賣情況,她一定會很高興。
元曜正在樂呵,突然一個人影匆匆地走進了缥缈閣。
元曜擡頭一看,走進缥缈閣的是一位白發老妪。白發老妪十分驚恐且焦急,她的眼圈烏黑,眼睛裏還布滿了血絲,似乎一宿未眠。
元曜認得白發老妪,正是昨天在大同坊見過的吳大娘。
吳大娘十分恐慌,顧不得禮數,進門看清元曜之後,就拉住了元曜的衣袖,哭道:“高人,請務必再救我兒一命——”
元曜一頭霧水,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吳大娘,你怎麽來缥缈閣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吳大娘顫聲道:“元公子,昨晚,老身的兒子身上發生了十分怪異的事情,全家人都吓得六神無主。老身隐隐記得您二位說是從南市缥缈閣而來,老身今天就找來了。請您二位高人再救小兒一命……”
元曜問道:“吳大娘,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吳大娘恐懼地道:“我兒他……他分開了……”
元曜懵了,問道:“什麽分開了?”
吳大娘不知道回憶起了什麽,聲音驚恐到顫抖,又語無倫次。
“就是……分開了,變成了兩半……整個人從中間分開了,變成了兩半……”
注釋:(1)八和齑:一種調味品,用蒜、姜、橘、白梅、熟粟黃、粳米飯、鹽、醬八種料制成。出自賈思勰《齊民要術》。
(2)銅駝陌:隋唐洛陽的一個裏坊。它南襟洛水,西傍瀍河,北邊隔一個裏坊就是東都内三大熱鬧市場之一的北市。銅駝陌冠蓋雲集,繁榮豪華。後世以銅駝陌比喻最繁華的街道。
(本章完)